第1章 第1章 林府
卯初時分,天還朦朧,揚州街面上也沒甚的行人,唯有鹽科林老爺家門前掛著的幾盞素白燈籠,隱隱透出些昏暗凄涼的光來。
府內書房裡,林如海看罷了手裡的信件,不由得輕嘆一聲,心情沉重。
這些年裡,林家子嗣一發單薄了,自十年前飲鶴戰死,留下孀妻弱子,到如今顧氏故去,林家庶長房竟只遺下兩個小孩子了。
林家雖是列侯門第,人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但林飲鶴本乃庶出一脈,這些年與本家也無甚往來,他母子三人又無營生,還不知怎樣苦熬。
林如海與他們倒也有書信往來,只是篇幅有限,路上耽擱的時間又長,便是送到了,也多是些尋常話語,未免讓林如海懷疑這母子三人報喜不報憂。
好在,聽派來的家人話里的意思,那邊的日子倒也還過得去。
只是林飲鶴既死,顧氏又已亡故,他是斷不能留著林彥玉與林琢玉兩個孩子孤身在外的。
可是話又說回來,林彥玉畢竟身為男子,帶在身邊教養並無不妥,但林琢玉卻難辦了。
古語有云,「喪婦長女不娶,無教戒也」,顧氏既去,賈敏也已亡故,琢玉便同黛玉一般,皆犯了世人這個忌諱,他既無續娶之心,便得想辦法給兩個孩子謀些前路,思來想去,也唯有京中榮府可以託付。
話雖如此,林如海仍舊思慮重重。
賈敏在世之時,也曾向他提過榮寧二府之事,她本為嫡出之女,序齒又是家中最小,按說得長輩偏疼一些也屬正常,可上至主子下至奴僕,竟頗有些微詞,乃至引起口角,背地中傷,林如海每每思及此事,不免心下戚戚。
如今他要送女兒與侄女入京投親,黛玉或許還好,畢竟是老太太的親外孫女,琢玉這邊,只怕不免有寄人籬下之感,若情況再糟些,只怕連黛玉也難免受幾分委屈。
林如海思來想去,總不周全,若非公事羈縻,真恨不得親身上京,送兩個孩子入府,但轉念又一想,即便是自己親去,也不能長住,早晚還是要動身回籍的,京城距維揚更遠,書信在路上耽擱的時間更長,就有什麼要緊事,在揚州也是鞭長莫及。
忽然轉念一想,既然琢玉和黛玉都要去京城,那麼他把彥玉留在身邊教養,雖然能夠時時指點,卻也讓彥玉與琢玉兄妹分離,未必是什麼好事。
再一件,賈府自家便有家學,妻兄賈存周的長子賈珠故去前也曾進學,如此看來,賈府家學也有幾分可取之處。
倒不如索性連彥玉一併送去京城,雖則寄居榮國府,畢竟是長兄如父,也多一份護持,若是遇見什麼事,也可替兩個女孩兒拿個主意,強似他這樣遠水解不了近渴的。
主意雖已打定,但林如海還是決定跟兩個孩子商量一下,他雖是拳拳之心,但若兩個孩子故土難離,他也沒有硬逼著人動身的道理,傳出去,倒好似他欺負孤兒一般。
這一會兒功夫,小廝已經在門外回話:「啟稟老爺,堂少爺和堂小姐已經到門首了。」
「快請進來。」
林如海連忙示意小廝把人接進來,又吩咐道:「派個人去二門上傳話,說是姑娘的堂兄堂姐來了,叫裡面的人都準備著。」
思來想去,他還是沒將彥玉和琢玉來的事跟黛玉說。
黛玉如今年紀還小,之前又在母親的靈前哭昏過去,身上的舊病也發了,林如海實在不忍再讓她勞神,便沒有叫黛玉過來,等事情都定下來,再通知她也就是了。
這會兒外面的小廝已經將轎子抬到了門首,全都退了下去,因為有女眷,因此換上來的也都是丫鬟和婆子,為首的是賈敏從榮府裡帶來的陪嫁,如今在後宅管事的趙嬤嬤:
「堂少爺、堂小姐請下轎。」
趙嬤嬤說完,示意丫鬟們挑開轎簾,自個兒退到轎門前,低垂著頭伸出手去,預備著接堂小姐。
一旁的丫鬟們也是垂手恭立,並沒有一個敢偷瞄,或是說話的。
只見轎子內伸出一隻細軟白嫩的小手,輕輕搭在趙嬤嬤的手上,手指嫩如蔥根一般,甚覺可愛。
趙嬤嬤搭上了人,瞧著手的大小,連忙比量著弓下著身子:「姑娘請。」
「有勞嬤嬤了。」
一聲軟語從轎子里傳出,緊接著,一席孝服的林琢玉才從轎子里出來。
林家庶長房這兩兄妹此時都在熱孝里,故此都是一身的素服,頭上戴著的也都是銀制的發冠與簪釵,雖則簡樸無華,然而落在這兩兄妹身上,便有幾分大道至簡的味道。
林琢玉此時已是豆蔻之年,生得明眸雪肌,頗為明艷,顧盼之間甚是動人,只是一張小臉半點胭脂色也無,臉上表情淡漠,眉間若有似無一點凝滯,讓整個人都染上一分郁色。
隨後下轎的林彥玉此時也已經立定了身子,朝妹妹看了過去,他已經一十有六,身高這兩年抽節拔高了不少,瞧著也有幾分軒昂,大有乃父之風,兩道長眉飛揚,一雙星目疏朗,周身清雅,氣質如竹。
揚州二月,雖已過了草長鶯飛的時節,有了些許暖意,但林彥玉還是怕妹妹涼著,才下了轎,便急急上前兩步,嗔道:
「早晨出門時,才叫惜雪把那狐肷披風給你裹著,怎麼我眼錯不見就脫了?」
林琢玉看林彥玉一眼,無語:
「少生些事吧,你可著這府里瞧瞧,有一個穿大毛衣裳的么?虧你想得出來!讓叔父瞧了,還當我染了什麼病呢。」
林彥玉眉心一皺,有心與她理論,看看周圍的丫鬟婆子,實在張不開口,只得胡亂應付道:
「什麼病不病的,別混說了,先進去拜見叔父吧,總不好叫長輩等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