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交換

夏至未至。

晚風輕輕拂過，林和就著肉串猛灌了一口啤酒，險些把自己嗆著，咳嗽了幾聲，招來了宿舍兄弟的嘲笑。

今天是2015年6月30日，昨天，林和畢業了，今晚，是他們能在宿舍待的最後一晚，抱著畢業后再難相聚的想法，宿舍的幾個人都特意等到了最後一天，他們來到了學校門口吃了四年的燒烤攤，點上了幾箱啤酒，老大的一句「不醉不歸」迎來了所有人的附和。

林和在這所大學里生活了四年，他還記得自己四年前來時的意氣風發，可如今，他不停地看著昏暗的手機屏幕，屏幕當中反射出他滄桑的面孔，像極了一條喪家之犬。

林和一直在期待著手機屏幕的亮起，期待著傳來為她設的專屬鈴聲，是她很喜歡的聽的《遇見》，孫燕姿動情地唱著：「我遇見誰，會有怎樣的對白。」

身邊依舊是熱鬧哄哄，他置身於人群中，靠著香煙跟啤酒來掩飾自身的失落。

「你畢業后準備跟曉薇去哪工作？」老二舉起杯子，伸到林和面前。

「還沒想好呢，倒是你們幾個，一個個都有了出路。」林和碰了一下杯子，一口乾完了杯中之物。

宿舍一共四個人，林和年齡最小，所以近幾年宿舍的三個兄弟對他也頗為照應，他很感激這份照應，但此刻對這種帶有關心的詢問，卻如鯁在喉。

老大簽了一家國企，老二回家子承父業，老三保研成功，而林和在大學四年來掛科無數，一事無成，畢業前他投遞了無數份簡歷，聽到了無數句「您回去后等我們的通知」，可他永遠等不來通知，就像也等不來她的電話。

就在昨天夜裡，林和跟在一起三年的女朋友曉薇分手了，他昨晚失眠了一整夜，一閉上眼睛就彷彿回蕩起曉薇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我不要你一事無成的溫柔。」說完，曉薇走進了高鐵站，她身後的馬尾一跳一跳，像是在揮手跟林和作最後的訣別。

他在網抑雲上看到過無數次這句話，或是嗤之以鼻，或是一笑而過，可輪到他承受這句話時，卻感覺世界轟然崩塌。

林和給曉薇打了一天的電話，剛開始還能聽見電話的忙音，到最後聽見的是冰冷的語音提示：「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後再撥。」林和知道，這個電話或許永遠也打不通了。

老大已經有些喝多了，在那裡跟老二叨嘮著未來的美好，丟下了「三年買車、五年買房」的豪言壯志，手興奮地揮舞，頗有幾分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氣概。

「絕望嗎？痛苦嗎？」林和的耳邊忽然傳來了低沉之音，他猛地回頭，身後是空蕩的街景，並無他人，不知不覺當中他們已經快喝到了凌晨。地下散落一地的酒瓶子與煙頭讓林和誤以為自己喝多了產生了幻聽。

老大又舉起了杯子，林和從箱子中拿起了一瓶啤酒，用牙齒咬開，咕嚕嚕的灌下了半瓶，強烈的反胃衝動讓他險些吐出來，但這個舉動也讓他得到了兄弟們的喝彩。

「你小子，還真是能喝啊，又吹了半瓶。」連一向不愛說話的老三都忍不住笑著錘了一下林和的肚子，讚歎道。

這一拍，本就翻江倒海的腸胃再也經受不住，一股酸臭味從喉嚨中湧出，林和終究還是吐了出來。

吐完之後，他覺得腦袋清醒了很多，但膀胱卻開始催促著他。

他站起身來，對著哥幾個說了聲抱歉，搖搖晃晃的朝路拐角的廁所走去，走過拐角的時候，街邊空無一人，路燈昏暗的燈光照耀下，林和看著自己的影子，裡面彷彿有無窮的魔力。

「絕望嗎？痛苦嗎？」耳邊又傳來了低喃，林和搖了搖腦袋，想讓自己變得更加清醒。

他看向遠方，突然間，他感覺這個世界發生了一些變化，一種說不上來的變化，空氣中似乎隱藏著什麼若有若無的東西在窺視著他，如猛虎盯食，如惡鬼注目。

林和打了一個冷顫，他還是覺得自己是因為熬夜跟喝的太多導致了現在的幻感，他顫顫巍巍的從兜里掏出一根煙叼在嘴上，摸了半天，卻沒有發現火機。

「媽的」林和暗罵一句，便想回頭去找宿舍的人拿火機，抽煙的人上廁所時沒有煙，是很難受的一種感覺。

就在林和將要扭頭的時候，一件違背了自然科學的事情發生了，他叼在嘴上的煙，無火自燃了，像是空氣中有一雙無形的手拿著火機幫他點燃了香煙。

林和一下子驚醒，他詫異的看著眼前的香煙，下意識抽了一口，尼古丁過肺的那種感覺與手指靠近煙頭時的溫度告訴著他，這絕對不是幻覺。

「媽的，真是見鬼了。」林和大罵一句，空氣中傳來了淡淡的笑聲，像是在嘲弄著他，他感覺到自己的汗毛顆顆林立。

衛生間已近在咫尺，聲控燈並詭異的沒有因林和的大喊而亮起，他注視著門，不敢再上前一步，彷彿裡面潛藏著惡魔。

林和強憋著膀胱里的尿意，想要走回燒烤攤，卻發現街邊的路燈開始瘋狂閃爍，原本還能若隱若無聽見的燒烤攤里的歡笑聲也隨之褪去，伴隨著的是死一般的寂靜。

「交換嗎？」低喃再度響起，林和甚至能感覺到有人在他耳邊哈了一口氣。

「交換什麼？」他不由自主的問了出來。

「交換你的痛苦，交換你的絕望。」

林和沒再說話，他丟掉煙，扭頭看著近在咫尺的拐角用盡了全力奔跑著，只要拐過去，就能看見路邊喝酒的兄弟，只要跑過去，就能得到溫暖。

人啊，還真是喜歡抱團取暖的動物。

但這條路像是被無窮蔓延了一樣，林和就像在跑步機上狂奔，跑了很久很久，卻還是停留在原地。

嘲弄聲越來越大，路燈閃爍地更加瘋狂，林和看見自己的影子隨之閃爍，他腦海中也在瘋狂地閃爍，閃爍出自己看過的所有鬼片。

燒烤攤邊，老大打了一個飽嗝，站起來沖著老闆說「結賬。」

「383，給380吧。」老闆笑眯眯的走了過來。

「行。」老大掏出錢包，結完賬后吆喝著老二老三趕緊回宿舍，嘴裡還嘀咕著：「來吧兄弟們，再體驗一次大學畢業前最後一次翻牆。」

老二老三拿起手機，跟著老大朝著學校走去，空氣中回蕩著他們的歌聲：「朋友一生一起走，這些日子不再有。」

所有人都沒有發現的是，他們似乎忘記了一個人。

林和眼睜睜的看著宿舍的兄弟從街邊走出，他拚命的呼喊，卻像是被一種無形的結界困住了聲音，這一刻，他彷彿被全世界遺棄。

老大老二老三最終還是頭也不回的走進了學校大門，亦如昨天，那一縷倩影的消失。

「絕望嗎？痛苦嗎？」聲音再度傳來。

「啊。」林和癱坐在地上，歇斯底里的叫了起來。

隨後是死一般的寂靜，良久，空氣中傳來一聲嘆息，這一次，十分清晰，明明是個年輕人的聲音，卻像是嘆盡了世態炎涼，嘆出了滄海桑田。

「交換什麼。」終究，還是林和打破了寂靜，眼前發生的這一切用他二十多年來所接觸的知識完全無法詮釋，人在恐懼到極限后大抵只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徹底崩潰，而一種是鎮靜下來，很顯然，林和是第二種，所以他大膽地發問起來。

「交換你的絕望，你的痛苦。」

「我能得到什麼？」林和笑了。

對方像是在思考，過了很久，才有聲音傳來「你可以得到一切，但也要失去一切。」

「媽的，別再跟老子玩啞謎了。」林和開始有些惱火，他覺得自己像在被小鬼的惡作劇捉弄，骨子裡的血氣混著酒勁湧上了大腦，他怒罵道：「我不管你是什麼，趕緊放老子出去，別再跟我玩這些啞謎，來，把我給煙點上。」說著，林和又掏出一根煙，叼在嘴上。

這一次，煙沒有著。

「交換嗎？交換嗎？」空氣中的聲音像是復讀機，開始不停地詢問。

林和覺得這個聲音像是睡覺時廣場舞的音樂，或是唐僧的緊箍咒，吵得他的腦袋越來越痛，幾欲炸裂。

他的瞳孔開始泛白，眼前逐漸浮現出一幅畫面，那是一望無垠的冰原，冰原上數不盡的人在廝殺，天空上，一雙血眼注視著地面。

林和從來沒有在任何一部電影、小說當中見過這樣的畫面，但他突然覺得，這彷彿是他的記憶。

「交換。」林和再也承受不住這種痛苦，他破罐子破摔的怒吼著，如金剛咆哮。

劇烈的疼痛如潮水般褪去，空氣中泛起一陣陣波瀾，遠方的街景碎裂成網狀，世界彷彿在重組。

是的，的確在重組，這一刻，有一張無形的手對整個世界伸了下去，像是造物主在縫織著衣服。

林和的身體也開始暗淡，有一雙手從他的影子中伸出，用力的抱住了他，林和覺得那雙手溫暖的像母親擁抱久別的兒子。

「歡迎回家，哥哥。」空氣中傳來鈴鐺般清脆的笑聲，「我等你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