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顧檐霂只知道,老皇帝百年,新帝登基了。天下仍舊是那個天下,卻也不再是那個天下了。只要皇帝勤政廉明,醉仙居的生意便依舊紅火,她也許依舊可以安安穩穩的做個小夥計。
眾人眼裡醉仙居唯一與過去不同的是,這裡來了只大肥貓。人人都很喜歡它,掌柜的索性就納這隻貓為店裡的一員,起了一個生意人都愛的名字「招財」。
招財是醉仙居最閑散的夥計,其地位與氣勢均凌駕於本店掌柜之上。其卧榻是槐樹蔭下,顧檐霂住所的屋頂。
秋日不冷不熱的溫度,晴朗的藍天,與泛著青色的槐葉,烘得招財昏昏欲睡。顧檐霂看過它好幾次,招財在屋頂打滾,肥肥的身子雖然臃腫,卻也靈活的像條魚。她曾暗自擔心過招財會不會一不小心滾落下來,可招財一直穩噹噹的。顧檐霂也就不再擔心了。
招財很乖,不會亂進后廚,只有掌柜的讓它捕鼠時,它才會來到廚房重地。一般,它會在廚房外叫喚幾聲,顧檐霂便會奉了掌勺師傅的命令,提溜一條鮮魚或者一小塊鮮肉走出來,拿給招財吃。
顧檐霂很喜歡看招財吃東西的樣子,它眯著眼睛,肥肥大大的腦袋帶著一圈一圈的肥膘,晃蕩,像極了一個饜足后的胖財主。她更喜歡招財吃飽喝足之後,慵懶的在樹蔭下洗臉的樣子,胖爪子一個勁兒的摩挲它的臉兒,眼睛眯成一條縫,看起來樂呵呵的。顧檐霂看到這樣的招財,總會忍俊不禁。
在醉仙居,招財舉足輕重。
天漸漸的冷了,數場秋雨過後,一場場寒也緊鄰而至。有好多老人是熬不住這個寒天的。城西頭的棺材鋪,生意興隆,走到街上,顧檐霂會碰到好多做法事的人家。僧人們虔誠的誦經,給亡者超度。
顧檐霂還年輕,死對她很是遙遠。她至親之人離世的時候她不在身邊,她沒有目睹過死是如何把親人身上的活氣一點點抽離乾淨。
母親的死對她而言,是香案上的一個供奉的牌位,她覺得母親一直活著,只是不能出現在她身邊而已。
如今,她獨身一人,身處異地。少了鄰里,親緣的羈絆,她曾以為自己會獲得自由。然而她錯了,她的心一直畏手畏腳,她害怕的東西一直很多,甚至有增無減。只是她在歲月未侵蝕她的容顏之前,她還有一絲虛妄的勇氣以應對這些來自於生的苦惱。
一日,店掌柜徐客來,差顧檐霂去京郊的未名山,探望瞭然居士。
「小顧,你去了之後若是居士在那兒,你便把酒菜留在那兒」徐客來提著餐盒。
「若居士不在,酒菜照樣留在那裡,自有人來受用」說到此,徐客來望向遠處,眼裡有絲落寞。
顧檐霂覺得奇怪,卻也不好說些什麼。她點點頭,便去未名山了。山氣蕭森,百樹凋零,唯有青松蒼柏昂然挺立,卻讓人看了頓生寒意。
「居士,您可在家?」顧檐霂在門外尋問。
院子里靜悄悄的,無人應答。顧檐霂又喚了幾聲,院子依舊安安靜靜,只聞後山泉水叮咚聲。深秋時節,所有的花木幾乎開敗了,一派蕭瑟寥落。
顧檐霂,推開門。木門嘎吱一聲,顯得格外刺耳。院子小徑上鋪滿落葉,人踩上去窸窣作響。看樣子,院子的主人已經離去很久了。
顧檐霂透過半掩的門窗,窺見室內的案幾。燕飛白曾和他一起在那裡下過棋,現在滿室蕭然。
顧檐霂尋了塊抹布,擦凈了桌子,沾濕的桌子隱隱的可以映出人的影子。一張孩子氣的臉,讓她看起來不過是破瓜之年。
她把飯食一一擺出來,取出酒杯,斟滿酒。半掩的窗讓她撐開了,微如牛乳的陽光灑在桌案,室內凝滯的氣流讓微光攪動了。
她來到後院,湖水帶著寒意泛著青色,木葉落盡,人可以望的很遠。後山的山路里,閃出一個人。顧檐霂有些憂懼,怕遇到歹人,手裡便尋了個木棍。那人漸漸走近,顧檐霂看清來人,鬆了口氣。
來人是燕飛白。他當然看到了顧檐霂。燕飛白走到顧檐霂不遠處,說:
「瞭然居士出遊了,也許數月之後歸來,也許永遠不回來了」。
說罷,他向前走了幾步,他俊朗的的臉上帶這些凝重。顧檐霂緊緊的跟在他身後,她低著頭,餘光可以看著燕飛白的粉底皂靴。她覺得一起一落的靴子有點憨憨的,她覺得可愛,竟盯得出神了。以至於燕飛白停下來的時候,她差點一頭撞在燕飛白的後背。
燕飛白救助過她的命,顧檐霂對他有一種親切感,儘管過去的經歷讓她想來,至今都后怕,可是異鄉遇到自己的救命恩人確乎是一件極快樂的事。
燕飛白看上去並沒有多高的興緻。他看到案几上擺好的肴饌,卻沒有什麼食慾。他凝視遠方,良久。
「小姑娘,也許瞭然居士真的回不來了」燕飛白轉過身,看著顧檐霂。
「他尋得了更好的居所,還是生了很重的病?」顧檐霂移開自己的目光,看向了別處,她害怕看到人的眼睛。
燕飛白沒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問顧檐霂:
「姑娘,你怕死嗎?」
「我怕,可是現在還不害怕。古語云『生亦何歡,死亦何懼』,可活著再艱辛,總有讓人心生愉悅的事,死了再自由也總讓人心生酸楚」。顧檐霂兀自把酒杯端起來,遞到了燕飛白的手上。接著說:
「我有時白日縱歌,自覺瀟洒陶然,可每每入夜,想到身後事卻也不免憂慮,怕又能怎樣,不怕又能怎樣,上到皇宮貴族,下到市井小民,誰也逃脫不掉死。」
燕飛白點點頭,一飲而盡杯中的酒。
「你怕死嗎?」顧檐霂輕聲問。
「我與你一樣」燕飛白自己又斟了一杯酒,遞到顧檐霂身前。
「你可飲一杯否」
顧檐霂接過了酒,酒香四溢。她酒量一般,如果是別人她會一口回絕,可是她不想掃了燕飛白的興,索性一飲而盡。酒液辛辣,刺得她喉嚨生疼,她沒忍住竟咳嗽起來。
「你若不會飲酒可以不喝,不必勉強」燕飛白有些愧疚。
「不不,沒事,天冷了,喝酒了身子也暖和」。顧檐霂笑笑。
他們兩個誰也沒喚彼此的名字,儘管他們知道彼此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