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斬首(二)
連綿不絕的春雨浸潤著黃淮平原,宋人官家的玉輅車在泥濘的官道上走得異常蹣跚艱難。負責護衛皇帝的鹵簿儀仗的御營張師顏部彷彿毫無察覺前方靜安鎮的危機,依舊緩緩倚著車架向南而去,散出去的哨騎也僅僅是遠行不足十里,便匆匆回稟。
「看清楚了嗎?人數有多少!是不是正經女真人。」御營統制官張師顏也非毫無軍事能力,這位御營統制官和辛棄疾經歷頗相似,紹興年間。本是北邊文士,投奔到臨安,受到秦檜賞識后便平步青雲,除了諂媚依附秦儈這點外,軍事作戰能力其實在南宋目前這些將領也算得中上之流,刨除頂流李顯忠,吳璘,成閔等成名大將,比之邵宏淵,也未差之多少,而比那身處高位的王權還算有些將才。(最開始面對完顏亮直接丟了淮西那位大將)
「回稟張統制,靜安鎮確有金人騎兵,數量不下七個猛安,只會更多,軍馬的嘶鳴聲和城內營帳錯不了,」哨騎帶回的消息並未讓統制張師顏更驚異,早在出城時,他便親眼看到御史陸遊登上玉輅車,便是清楚本部已是誘餌佯兵,他此時內心有怨憤但也無奈,新皇趙昚登基后,清算秦檜之黨,自己作為曾經的鐵杆,又沒有邵宏淵都統制那等地位,破城時還在皇帝面前與邵宏淵部械鬥爭奪府庫,此時拿自己開刀也算合理,但是即使把自己丟出來做餌料,不也是丟出了皇帝心腹御史,一路上反覆思索,既是這般處置,當以死中求活,若是僥倖活下,也算能在官家面前正名。
「全軍備戰!」
騎兵居后,輜重車馬居其前,張師顏部御營兵部額員有一萬,按照大宋軍隊傳統實額兵員有七千,有三千步人甲,兩千輕騎兵,余兩千弓步卒。
這是一處黃淮平原略帶起伏的丘陵地帶,三千步人甲將玉輅車拱衛得嚴嚴實實的,兩千騎兵在兩翼,最前方則是輜重車馬為掩護的弓箭步卒,形成疊陣以待。隨後,數十名騎兵向著宿州城報信,求援。
張師顏部尚還初步形成陣型,須臾片刻后,只見東邊坡上,地面隆隆馬蹄聲,左右兩邊各有一卷黑甲騎兵,如同兩條藏有獠牙的毒蛇,自南邊緩坡上,急速撲入宋軍剛剛部署好的防線,一時間經過連綿的大雨的平原上,雖無漫天黃塵,但裹挾著泥土,兩條黑蛇所攜帶的馬蹄聲和鐵甲碰撞聲,使得宋軍這些還未真正和金軍鐵浮屠作戰過的御營將士心驚膽戰,張師顏也看著奔騰而來的騎兵,不禁口乾舌燥。
轉眼間,兩條毒蛇順坡而下,肉眼可見的衝擊力使得宋軍本以為尚可堅持周旋的防線,便在金軍騎兵的衝擊之下,豁開一個大口子。
這等破壞規模,不是因為宋軍的弓箭手沒有放神臂弓,勢大且破甲效果好的神臂弓在任何時候都是克制金人鐵騎必備,而是金軍來得太快太猛,雨勢磅礴,宋軍前排的弓箭手已經膽寒,金人騎兵還未到殺傷範圍,倉促射出,且極為不齊的的一輪神臂弓,可想而知,不待宋軍第二輪射出,這些重甲女真騎兵已頂著宋人第一輪的箭雨,也射出手中的女真重箭,女真重箭的箭頭極大,遠遠的密集箭矢射出,前排這些身穿皮甲的弓箭步卒傷亡大半。
「看起來有兩個猛安,陸大人,如今野地遭遇金軍,末將也知陛下和李太尉肯定有後手安排,把末將拉出來做為吸引,俺確有怨言,俺只求一個說法,為何大軍可穩守宿州城,卻要平白讓這御營將士於野外和金軍騎兵決戰。莫非李太尉是擔心若是別人,俺便會棄了這陣地跑了?既是誘餌,何不派那些廂兵出來,俺們可是殿前司御營將士,不過御史大人盡可以放心,末將雖不敢言勝也定要咬下金人一塊肉」御營統制官張師顏拱手對著輅車上的御史陸遊抱怨,說完這話后,他也不去看御史有何反應,扭頭便策馬,親率數百騎兵親衛往前面弓箭步卒陣型而去。
這兩個猛安金人騎兵是金國萬戶蒲查親自領兵而來,見一擊得手后,手持長槍的,全身從頭到腳都披掛鐵甲的女真鐵浮屠,仗著全身鐵甲,馬力衝刺下長槍,直接貫穿了最前面的宋軍,見有輜重車輛擋住,這些最前面的騎兵隨即下馬,徒手搬開,方才給了宋軍喘息的機會,而這些頂在最前的步卒已經被金軍這般攻勢嚇破了膽,見到攻勢稍緩,不是組織陣型,再度反擊,而是各自向後逃竄,即使在各部軍將約束下,依舊止不住潰勢,同等數量的重甲騎兵和皮甲步卒在平原上野戰,沒有城牆,也沒有嚴厲的軍紀作為約束,潰散只是時間問題,即使有各部軍官極力的呼喊,組織。
金軍騎兵如此一突之下,其效果如同刮掉一層層血肉般,若宋軍再不及時接應穩住,前面的潰敗將逐漸向後裹挾,即使後面尚有步人甲壓陣,也將被金人的重騎兵驅趕下四處潰散。
這時一名宋軍大將率領百名騎兵躍馬而出,從已經突出戰場的金軍騎兵身後,趁著金軍下馬搬開阻擋的車輛時,縱兵堵住被金軍砸開的口子。
那名宋軍大將的出現,憑藉著親衛奮力阻攔,終於在形成大規模的潰敗之下,堵住了傾瀉而來金軍。這麼做的效果也是顯而易見,起到了先止血的再處理傷口的作用。隨即,步人甲上前,既做支援,也做督戰隊,三千步人甲如同鋼鐵洪流般,潰逃的步卒遇到這條鐵線后,不是被鐵骨朵或者重斧處置,就只能被步人甲推著轉身向前。
先前突入的金人騎兵行進間也沒有初進入宋軍陣營中那般絲滑肆意,在宋軍大將號令鼓舞下,越來愈多的宋軍手持長槍,骨朵,居然不顧金人鐵馬踐踏,朝著這百人鐵浮屠擠壓而來。三面合力之下,宋軍步人甲鉤鐮槍在前,皮甲步卒長槍在後亂捅,金人的戰馬嘶鳴,不斷有落馬的金人騎士被宋軍長槍,鐵骨朵砸得血肉模糊。
一刻鐘之後,這百人騎兵便淹沒在宋人的攻勢之中。而宋軍大將正是張師顏,也只有他憑藉自己軍中的威望,才能將宋軍士氣重新鼓舞。步人甲也將那些皮甲弓手替換下陣,清點傷亡后,直接被金兵擊殺的有三百多人,其餘數百都是在潰退之下踩踏而傷,張師顏的親衛因不顧傷亡,前赴後繼堵住缺口,步人甲上來之時,這部百名親衛騎兵已不足三十人圍攏在張師顏身邊。
「必須撐住這口氣,一旦再泄,便再難聚起,官家尚在身後,國朝恩養恁們多年,若今日退了,不說被金人如同喪家之犬追逐,便是僥倖跑了,天下雖大,又能跑到哪去,恁們臨安府家人便是要淪落奴籍,子孫再無可能科考。」張師顏知道這兩個猛安只是金人的前鋒,後面主力若再這般,僅憑自己,這萬把人今日便是要葬身於此地,但若是能夠頂住金人的攻勢,待到李顯忠來援,逼得金軍撤退,那便算是勝利。
「統制,那可是金人騎兵,這麼打下去,家底子都要丟出去也不見得討得好,」手下步人甲統領混在人群中說道。
「你這廝,別以為本將聽不出來是你在惱騷,平日老子可曾短過你們的俸祿,少過你們賞錢,你這三千步人甲每月使的銀錢可比那些騎著瘦馬,穿著薄甲的騎兵優渥多少,你這措大心裡不清楚嗎,此時不出力,怕是要抄家滅族,多的道理本將就不說了,今日但有一人,也絕不後退。」張師顏知道手下這幫子兵痞的尿性,貪財冒功,坑害同列可一樣不落,但是到了現在,話再不說清楚,這部兵馬丟在這裡不說,臨安府的家人怕也要受牽連。
而車內之人聽言語,便也將車馬落定,帶上面甲,身穿金甲而出。這一出,隨著他的出來,眾兵將也被推至最頂峰,不知有誰喊出,「吾皇萬歲!萬歲!」
「這便沒錯了,定是那趙官家,」萬戶蒲查聽到宋軍這般呼喊,也不顧剛剛被宋軍硬吃下幾百騎兵,身邊親衛揮舞著自己的軍旗,領著兩千騎兵奮力衝擊宋人的防線。而這部蒲查的率領的騎兵剛一動身,左翼從西邊冒出紇石烈志寧率領剩下七個猛安騎兵也不顧一切衝出加入戰場。
經此兩方衝擊,兩翼的宋軍輕騎兵也顧不得休整或者保存實力,兩千騎兵聚集在一起,層層疊疊拱衛著皇帝玉輅車,殘存的弓箭手沒有了初時的慌亂,也已臨陣待發。
首先便是蒲查這邊的騎兵,幾乎生拉硬砸。闖開車陣后,和宋人的步人甲白刃交接,步人甲為什麼在每部宋軍中都是精銳也體現在這裡,他們可以和金人女真兵一換一那種方式戰鬥,上砍騎兵,下砍馬腿,但是往往看一部軍隊精銳程度,就是看其耐不耐苦戰,頂著傷亡率直線上升,也不會潰散。
但是這部三千人步人甲雖一時和蒲查的兩千騎兵咬住,但隨著戰鬥的深入,不斷有同伴被砍得血肉橫飛,被鐵甲戰馬蹬踏得腸穿肚爛,宋軍的步人甲戰線開始被逼退,但是這種逼退不是開始時那般潰退,而是雙方依舊在刀斧相加的血戰,但是被金人騎兵推著往後退。
而紇石烈志寧親率的七千人騎兵,如同一頭失去理智的蠻牛,看著宋人皇帝明晃晃的車架,一頭便扎進去,兩方騎兵初一交戰,宋軍的輕騎兵直接撲出,騎兵交戰便是借著馬力衝擊,兩方騎兵直接撞到一起,而後象徵著宋軍紅色軍服,便攪拌在金人玄黑色的鐵甲洪流之中,沒有預想中的騎兵射術交戰,而是瞬間的刀馬肉搏,不出意料,這些宋軍輕騎兵人數上,裝備上皆不如女真騎兵,即使如此宋軍騎兵也超乎意料沒有出現潰逃,即使被死死的壓制住,這些輕騎兵也利用輕甲的靈活度,四處散開,尋機截殺落單金人騎兵,不顧一旦被女真騎兵咬住也無逃生可能。
紇石烈志寧也不管這部宋人騎兵如何牽扯騷擾,率領千人騎兵,盪開擋在前方的少部宋軍騎兵,直撲那皇帝的玉輅車。張師顏也觀察到這一動向,見敗局已定,心中生起率數百親衛逃跑的念頭,朝天一嘆,自己固然能僥倖保全,這御史大人真不能就此棄了,皇帝肯定不會放過自己,逃是不能逃,今日有死無生!收攏了身邊的親衛,不顧尚在與蒲查部撕扯,呼號幾百步人甲,驅使尚存的步卒弓手,往被夕陽映照下閃著金芒的玉輅車前落定陣型,這時雨水也停了。
此刻也無再多言語,也不論李顯忠有何後手,自己今日必要身死此地。
頃刻間,金人鐵浮屠便突破了宋軍騎兵的阻滯,躍到身前,僅存的弓手中也還有數量不少的神臂弓,鐵浮屠一入身前便齊射而出,帶走了最前面衝鋒的金人騎兵,也並未對其部衝擊速度有些許的阻礙。最前的幾百人步人甲最先承受衝擊,繼而人仰馬翻,這才將鐵浮屠停滯在身前。張師顏看到一名骨架寬大,身穿全幅扎甲的金人軍將,身後也有騎兵舉著其軍旗,料想這人至少是此地金人萬戶或者更大的貴人,他是知道女真人的兵法,若主將身死,出戰的隨從皆需連坐處死。
便是打定主意,指揮著尚有餘力的步人甲,往那軍將身前硬鑿,不計代價,而紇石烈志寧見宋人軍官這般調遣,他也是心思剔透之人,大喝一聲,「快哉。」便主動轉向,策馬本向這往自己身前攻來的宋軍主將。
張師顏擅使一對精鐵製成骨朵,雖武藝比不上李顯忠之威猛,但其揮舞一對鐵骨朵在宋軍中也是獨一份的存在,這也是其敢親率兵將去擒敵酋的倚靠。
隨手運使翻騰手中鐵骨朵擊落一名女真騎兵下馬,已撲入那名金將身前,而一路衝殺,隨自己而來,僅剩下十來名親衛,面對女真鐵浮屠重圍,一時駭然失色。
張師顏看到女真軍旗下那名氣勢威猛的軍將,拿出馬背上重弓,抬手便要射,但周圍女真鐵浮屠也瞬時射出重箭,身邊的親衛本是護衛在張師顏身邊,女真重箭密集襲來,躲無可躲,周圍親衛紛紛連人帶馬被射翻倒地,而那張師顏因金人猝然發難,一箭射空,隨即暴喝一聲,雙手捏緊鐵骨朵砸向那名金人軍將,這一擊,堪堪要落在金將頭盔上,但那金將也不躲閃,一陣濃烈血腥味襲來,伴隨著一柄重斧格擋張師顏蓄力一擊。但是雖是格擋,但也並未完全擋住,紇石烈志寧當真也是小覷了這位頗似文人的宋將,單手持斧格擋,一勢之下,鐵骨朵竟然將其頭盔砸凹,瞬間鐵盔之下的頭顱,強烈疼痛讓這位金將一陣恍惚,強忍腹中噁心嘔吐,奮力揮砍一斧后將張師顏盪退身前,轉身欲逃,身邊女真親衛見主將受傷,拉起手中重箭便射。
張師顏哪肯放過這等時機,俯身躲避周圍襲擾,欲再度重擊這位金人軍將,但在周圍親衛掩護下,紇石烈志寧也從眩暈中恢復過來,只待那宋將追身而來,趁那宋將不顧一切揮錘而下時,反手一斧,將那宋將雙手斬落,隨後張師顏吃不住劇烈的疼痛,翻滾落下馬掙扎。
「金賊,吾必殺.......」張師顏已知必死,抬頭張口便欲罵。
紇石烈志寧也不給其罵下去的機會,面目猙獰,直接揮下重斧,當面一砍下,張師顏便身首分離,再無身息。
而這時這位副元帥因強烈眩暈感,暴怒之下,「隨我殺!」
宋軍殘餘騎兵兵士皆已全部聚集在皇帝輅車之前,車中之人也已走出,手持一把長弓,面對金人重甲騎兵兩方包圍而來,毫無懼色。
隨在紇石烈志寧親率鐵浮屠做最後一擊時,血腥而又緩慢的推進分割著宋軍防線,一支約有四千人,不知從哪冒出重甲宋軍騎兵從北方丘陵冒出對著金軍鐵浮屠發起衝鋒,金人與張師顏部顫抖半日,雖全面壓制,也已是強弩之末。
這支金兵雖有預料宋軍有後手,但是這支騎兵彷彿是儘快長距離奔襲,馬勢在丘陵之後並未減速直衝而下,隨著這支屬於宋軍的重甲騎兵轟然而至,隨即制止了宋軍潰退之勢,夾擊之下,和金軍鐵浮屠竟也不落下風,宋軍殘陣雖血戰半日,但軍陣厚度尚算可觀。
「讓蒲查去頂住這支宋人騎兵,不能再拖了,分明是李顯忠的精銳援兵,宋人哪有這麼多軍馬,分明是十萬大軍才能養出這等精銳重甲騎兵。」紇石烈志寧看出了這支騎兵的底細。
但見那部騎兵並非掛出「李」字軍旗或者是「邵」字軍旗,赫然掛出一支「田」字軍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