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穿梭

稻魚草整理了一下目前的情況。

首先，他的確是失憶了——至少七天前，是以一無所有的狀態來到了連江市。

但很奇妙的在於，每次「轉移」中，他似乎都能「尋回」過往遺失記憶的一部分。所有曾經歸屬之物都是以一個複合片段的形式出現，而其中，包含了身份、能力、戰鬥場面和往日時光在內的種種。不過這些信息是零碎的。

——此外，與其說是「轉移」湊巧發生在稻魚草身邊，不如說是稻魚草本身就在「吸引」著「轉移」的存在。

他還是沒有記起自己究竟是如何來到了「這裡」。但或許就如那名戰士所想，世界的壁障無法摧毀他的身軀，故而也只能用「消除記憶」的方式，來成為他降臨此界的代價。

在剛剛179層的「接觸」中，稻魚草從那激光中「竊取」了自己曾經的能力之一：思維窺視。戰神的小螞蟻曾自以為是地在那裡做著小心思，稻魚草是忍住一會才沒有笑。

——所以，我也是為了追尋「某物」才來到這裡的嗎？

不……可稻魚草忽然微笑。

依照自己的性格，他不認為自己會以這樣的「動機」來跨界。況且，過往的某些「片段」也讓他加深了自己的猜測。

「歸來……」稻魚草口中喃喃自語。僅在幾秒間，那業已消散的下身便如黑沙般在他身旁重組、凝聚。沒有血肉與骨的彌合，單是在純粹的灰燼和暗中，他的雙腿便已經歸來。

而……記憶？這個世界的守護者所能做的畢竟也只是杯水車薪。行進到這個境界，稻魚草沒有再見過比自己更恢弘的存在，即便是他所處的世界本身，也沒有這個資格。

湮沒、播撒於時間長河之中的記憶之種啊……化為灰燼的「產物」必將順著「存在」逆流而上，最終帶有嶄新的力量復歸於自己身軀中。

「所以，該離開了。」

稻魚草聳動了一會肩膀，身旁飛速彌合的「屑」正在虛淡，而整個179層，也只留下了「理應」留下的東西。他的身體、包括衣衫紙片般恢復了原貌，眼前等待已久的電梯終於到了。

「叮——」

直至電梯門打開，他還在想那件分外有趣的事情。

……

…

電梯壁所處的星空之中，在一小段時間內幾乎都是靜默。是嘛，我就是從那裡來的嗎？這些人造的擬像讓稻魚草頗有懷念，隨後，電梯廂外的嘈雜讓他不再追懷。

「咚。」電梯到站。是一樓。

「攔住他們，我們小組先進去！」

「保鏢！盡好你的職責，讓我們先進！」

「小姐……怎麼辦？」

「哼，咱們走樓梯！」

洶湧的聲音一道湧來，剛打開門，每個人幾乎都是爭先恐後地湧入電梯。最先擠在前端的一批人看到稻魚草后明顯愣了一下，隨即就是有種「你幹嘛占著茅坑不拉屎」似的陰鬱和憎惡。稻魚草神色平坦，沒有阻礙逆流的人群，直接從每個縫隙中鑽出。

需要的時候，他的身體就會發生以灰燼為形式的「形變」，所以，其實自始至終都沒有人碰到過他。

另外，一些佯作讀者，卻於散步間和工作人員們搭話的對象也沒有逃過稻魚草的眼睛。

「你來了……」

有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出現，稻魚草扭過頭。是徐林老爺子。

「啊，」稻魚草微微一笑，點頭道：「老先生，是你。」

老人和藹笑道：「不要緊吧？我之前突然想起，好像在路過管理顯示屏時看到你要去179層，真是把我嚇了一跳……還好，當我看到時，你已經在70層了，是有什麼事嗎？哎呀哎呀，不管怎麼說，能避過這一劫都是太幸運啦……」

老人喟然嘆道，彷彿已親眼見證過無數次轉移，但那慶幸也是真的。

為了保密，也為了監督，無論徐林還是稻魚草這樣的員工都必須穿戴制服工作。制服上有一枚特殊紐扣，通過大顯示屏，就可以知道員工們的位置。

而徐林之所以知道稻魚草要去179層，是因為在還書前，基本都有「確定去向」的例行流程罷了。

「嗯，是湊巧有一點事，我準備想去借一本小說。」稻魚草仍笑著回應，「還記得，沒過一會上方就傳來了巨大的震動，可把我嚇一跳呢！老先生怎麼樣？沒事吧？」

老人下唇搓出上唇，點了一會頭，然後滔滔不絕地說起方才的事情來。什麼我也很害怕啦，擔心公司的營收啦……之類的話。稻魚草一直在耐心傾聽，畢竟對於十年前痛失子女的老人而言，唯一不可逃避的敵人便是寂寞。

況且，他還是自己的恩人。

徐林拉著稻魚草說了一小時左右，從一開始的閑站，到最後逐漸移步到了圖書館內的咖啡廳。兩人點了一杯拿鐵和一杯美式，溫文爾雅地交談起來。題材很快拓展開來，涉及許多，在此不便贅述。

總之，別離前，兩人的職員通訊器便已收到了圖書館的消息——那就是，除安保與核心人員以外的成員外，其他人都可以下班了。下次上班時間另行通知。

稻魚草看著通訊器上的文字，點了點頭。眼光投射，他發現徐林的臉色凝重了一點……對了，他算「核心人員」吧？那想必收到的不是和自己一樣的信息。

另外，出於一些理由，乃至是「保護徐林」的理由，他也不能再留在這裡了。

稻魚草忽然靠向軟墊，而就在這一瞬間，他的眼珠以保護色為基準變幻，迅速環繞了頭顱一圈。

「三個……不，五個么？」他輕笑一聲。

「老爺子，我看是很快有會議要開吧？那麼不如擇日再打擾？我正好想回去休息一下，如果明天還不上班，一起出來聚聚怎麼樣？」

稻魚草前傾著身子說道，手掌交握，語態誠懇。他還記得才入職第一天，徐林老爺子晚上就拉著自己去請客吃飯。當時，他的確曾恬不知恥地懷疑過老人的用心。

「啊……嗯，的確是有一點小事，不好意思啊，我這個老傢伙還浪費了你這麼多時間。」

「不會，哪有哪有，和老爺子你的話，要聊多久都行呢。」

「好，好……那我先去了，有空一起喝酒！」

「嗯。」

徐林扶著膝蓋起身，轉身朝稻魚草揮揮手后，便朝員工的專用電梯走去。稻魚草也站起來，雙手背在身後，一直目送老人到電梯里。

他從容地走了出去，不出所料，身後的那五道暗影也一同潛藏在更深的暗夜中。

……

…

電梯門合上的一瞬間，徐林瞬間收斂笑容，面色鎮靜。

他撒了謊，但稻魚草顯然也是。

哪有什麼「你已經在70層了」……他想起這件事時，可是要比預想的先上許多。他那時明顯發現，在事故發生的前一秒，稻魚草正在179層。

也就是說……他至少……「目睹」了這場轉移？

可是，稻魚草什麼都沒說。

「嗯……」徐林沉吟了一會，但之後，一下便啞然失笑，乾咳了兩聲。

——無論是「嚇壞了」還是「想要隱瞞」，既然他不願意說，那一定是有自己的難言之隱吧？何必再去揪個根底。

這個年輕人徐林很喜歡，從對方身上，他感到了自己久矣未聞的紳士情感。那種絕沒有分毫厭倦造作的溫柔，和知恩圖報的善意良心，他絕對不會看錯。

所以，就算他有某種秘密又怎麼樣？徐林試圖回想自己當時所想，卻只記得，自己在監督顯示屏前直接利用許可權修改了稻魚草的這段信息。

因而在事故發生時，他在，也「只會在」70層。

徐林不希望稻魚草離開自己，因為，在日前的相處里，他真的把對方當成了自己的親人來看待。對於人來說，尤其是對他這個浮沉了數十年的老人來說，虛偽的接近和真心實意的相處還是不至於分不清的。

——他要保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