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明湖沒有積雪,有淚
陳明秋沒想到,在回家的一里地之間又遇上了孟澤。
孟澤一個人倚靠在牆角邊,嘴裡叼著一根細長的方糖,是錦城特有的一種甜中略帶一些辣味的糖。陳明秋曾經喜歡吃,但後來因家裡沒有閑錢買來吃才再也不喜歡吃。
那人細細地咀嚼著方糖,似乎在感受著方糖所帶來甜中帶辣刺激的味道,又似乎在等著陳明秋慢慢地走近。
陳明秋小心地捂了捂懷裡藏著的「重量」,盡量讓自己保持平日里的行走速度。
「是你告訴了先生?」孟澤忽然走到陳明秋的面前,用一種質問的口氣問他。
「什麼?」陳明秋不知所以,他說道,「先生不是還沒回到學堂嗎?」
孟澤一把揪起陳明秋的衣領,他再度質問道:「三天前我打了你,你是不是告訴了那個老頭?那個老頭今日來我家中便向我爹娘告狀,說我打了你。」
「先生回來了?」陳明秋有些欣喜,竟忘了他的雙腳此時正點尖凌空,被那高他一個個頭的孟澤狠狠地揪著。
孟澤吐掉嘴中的方糖,正欲揮券落在陳明秋臉上的時候,卻被陳明秋一掌接下。
陳明秋笑著說:「你放我下來好不好?」
「找死!」孟澤頓時有些惱怒,雖意外於這野崽子竟能接下他的拳頭,但他看著陳明秋那張如往日在學堂時便人畜無害般的模樣更是怒火中燒。
孟澤力氣驚人,拽起陳明秋的衣領便往雪地砸去,陳明秋失去重心,只好用右手撐在雪地里,感受著冰雪的溫度。陳明秋另一隻左手緊緊捂著胸口,卻不料孟澤一腳便踹向他的後背。
陳明秋頓時硬生生地砸在地面,可孟澤依舊不放過他,用腳繼續猛踹向他,將他踢翻過身來,卻見雪地里散開一包油紙,油紙里靜靜的躺著許多的銅板。
「好傢夥!」孟澤笑著彎腰撿起雪地間的油紙,陳明秋當即大喊一聲:「給我!」便猛撲上來搶奪。可年紀比孟澤年幼許多的陳明秋哪裡是孟澤的對手,孟澤又是一腳將陳明秋踹飛。
「你個野崽子,哪裡來這麼多錢!」孟澤隨意地翻動著油紙里的銅板,臉上帶滿了笑意。
「我不想殺你!」陳明秋雙手撐在雪地里憤憤的喊道。
「殺我?你個野崽子也配殺我?」孟澤得了錢,哪裡還在乎先前在家中被爹娘責罵的事,更不在乎那好欺負的野崽子,將那油紙包裹藏好,連忙丟下野崽子便逃之夭夭。
陳明秋的手沒了氣力,根本爬不起來。前刻他的手砸在雪地里十分生疼,竟使得此刻雙臂有些顫微的抖動。他眼睜睜看著那五百枚大錢便這麼給那孟澤搶走,不甘心的神色漸漸轉化為怒意。
他的雙臂仍在抖動,實在是疼得厲害,於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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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放下雙手直接趴在了冰涼的雪上,更是將怒不可遏的臉埋在了雪裡。
半晌過後,他這才抬起頭來,卻見臉上的怒意漸漸地平息。
「我不能,我不能還手。」陳明秋自言自語道。
街道上沒有行人,只有飄零的雪。
少年郎勉強爬起身來。
「起碼,先生回來了。」
「先生!」陳明秋驚訝的喊道,他抬起頭時卻見先生牽著白綰雲的手站在一把黃紙傘下。
白綰雲憐惜地望著他,而先生卻面無表情。
陳明秋前邊的衣裳都已濕透,但還是儘力挽上衣袖,他上前拱手向先生行了一禮。
先生冷冷地說道:「跪下。」
「先生……」白綰雲害怕的甩了甩先生的手,卻見先生沒有任何反應。
陳明秋在漫天飛雪中跪了下來。
先生鬆開牽著白綰雲的小手,將黃紙傘收攏,卻見飛雪即刻便有落在先生的白髮上。
「伸手!」
「先生!」白綰雲隨即跪了下來,她哭著為陳明秋求情道,「不要!先生!不要!」
陳明秋聽話地伸出雙手,並攤開。
「啪!」
黃紙傘旋即落下,重重地打在陳明秋的雙掌間。
「為師教你作畫,你卻拿去賣畫!」
「啪!」
「為師讓你賣畫!」
「啪!」
「為師讓你打架!」
「啪!啪!啪……」連著幾下,黃紙傘在半空中已不知多少次被揮舞。
陳明秋的掌間已是血紅。
白綰雲在一旁跪著,卻紅了眼
先生拿著黃紙傘的手已經感到酸麻,他撐起黃紙傘說道:「你錯了嗎?」
陳明秋抬起頭來,似有些不甘的神情,他回道:「錯了也打了,不錯又如何?」
「你!」先生先是一怒,卻又看著陳明秋的眼神,好像有一絲錯覺,身前的陳明秋並不像從前那一有錯便乾脆認錯的陳明秋。
陳明秋忍著手間的劇痛,一點一點地合上雙手,他恭敬地再度施了一禮,說道:「恭送先生!」
先生默默轉過身,便入了風雪裡。
白綰雲起身將陳明秋扶起,她看著陳明秋的手憐惜道:「很疼吧?」
陳明秋笑著說:「不疼。」他動了動手指,分明是劇痛,又不想讓小雲朵看出來,「你看,一點都不疼。」
「怎麼會不疼呢?」白綰雲憐惜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卻怎麼也看不到他緊咬的牙床。
陳明秋看著白綰雲長發間的兩條紅繩在風中有些凌亂開來,於是,他伸出手忍著痛也要將紅繩系好。
白綰雲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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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微紅,她柔聲道:「謝謝。」
「我們是朋友呢。」陳明秋認真的說道,他伸出手,停在半空。
白綰雲似乎猶豫了一會,她伸出手拍向陳明秋的手掌,她說道:「握手好肉麻喔。」卻看到被拍了一掌的陳明秋連忙吃痛甩了甩手。
她緊張地看著那隻手。
陳明秋立馬停下手,又甩了甩,看著她笑。
「好啊!」白綰雲作打勢狀,說道,「冰山美人就會騙人!」
陳明秋卻已經朝遠處跑去。
白綰雲提步追去。
「你別跑!看我打你!」
「你追不上我!」
雪裡,兩個小人兒打鬧著。
當夜色漸漸暗下,飛雪漸漸小了些。
二人坐在錦城的明湖邊,看著小雪落入湖中。
白綰雲做了這輩子最後悔的一件事情。
她從腰間彩囊里掏出一兩銀子遞給坐在身邊的陳明秋時,她說道:「那五百錢不要了,我再給你一兩銀子。」
陳明秋的笑容頓時凝固,腦海里只是迴響著一個字——「再。」
他接過那一兩沉甸甸的銀子說道:「一兩銀子值多少五百錢?」
「笨啊你!」白綰雲沒有發覺陳明秋的神色已經變了樣,她說道,「一兩銀子是一千錢,所以自然是一倍的五百錢啊。」
「所以,畫坊之人給我的錢是你的么?」陳明秋靜靜的說道,「孟澤搶走的錢是你的么?」
白綰雲突然覺得冰山美人的臉色令她有些害怕。
她不自覺地往後挪坐了一些。
「是你的么?」陳明秋將那一兩銀子攤在手掌間再度問道,「究竟,是不是你的?」
白綰雲別過頭,她被逼問的有些生氣,她說道:「是我的又怎樣?」
一兩銀子掉落在雪地間,落下的聲音清晰可聞。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憐?」
「你是不是覺得可憐我很有意思?」
「你是不是覺得把錢施捨給我很有成就感?」
陳明秋站起身來,並一連串的質問道。
白綰雲很惱怒,從小到大便沒有人用這種語氣對她說過話,她喊道:「是又怎樣啊!」
陳明秋冷冷的笑了笑,他說道:「可笑的我還一直以為你很可憐,以為你沒有朋友便讓我自己來做你的第一個朋友。原來,我一直都是年幼的少年郎啊……」
少年郎孤身入了風雪,原處僅留下坐著側著頭的白綰雲。
白綰雲覺得有些冷,她雙腳併攏著,且用手互相搓了搓兩邊的手臂。
她回首看向明湖,明湖沒有積雪,可她有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