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的邂逅
一絲涼風偷偷摸摸地自未合嚴的木窗竄進,劃過正熟睡的若兒的臉頰。
正是蕭瑟凄涼的深秋,一到這季節人大多容易懶床貪睡,已懷了六甲的若兒近來更是每日到巳時才肯下床榻。
涼風略過,徜徉夢境的若兒原本只覺身處一片香氣四溢的燦爛花海里,正興緻盎然地折下一支迎風吐艷的美物擱在鼻尖欲細細一品其香時,忽覺一陣寒氣襲來。還未等明察是何處妖風作怪,接著又是雪虐風饕,瞬時整個天地成了冰天雪窯。夢裡的若兒衣衫單薄,不由縮緊了身子蹲坐下來,眼前的景象竟遽然模糊不清了。。。
睜開朦朧的眯眼,原來又是一場夢。
「這懷了孕的女人夢多卻是真話,看來老話不是沒來由的。」
若兒打了個不大不小的哈欠,心裡打趣得感嘆道。
「嘩啦啦。。。」
屋外大雨淅瀝作響,昨夜入睡前便聽夫君說外面開始滴雨星子了,不成想竟下了一整夜。
身旁夫君的褥被空空如也,若兒伸手進去觸了下,已然冰冰涼了。
那日,得知妻子有了身孕,夫君喜得幾天沒合攏嘴。近來也總是起得老早出山趕到市集上採買些食材跟補品,為自己的妻子補補身子,也為不久后便要降生的孩兒增些養料。
夫君總是如此,既要早起趕集,又怕打擾了妻的睡眠,每每天還未亮便躡手躡腳得爬起來穿衣出門。想來今日也是同往常一樣出門採辦食物去了。
只是這陰雨之天道路泥濘,自住處去往市集的鄉道又多有池塘,常有人因下雨路滑跌入塘中。前幾日便有一個眼神不大好的雨天出門,一個不留神腳打了滑栽進了水裡溺死了。想到這兒若兒不禁心緊了一下,她也憂心夫君安危,畢竟他那相公跟前邊那溺死的睜眼瞎一樣也不識水性。
不過轉念再想,夫君平日里就愛耍點拳腳功夫,身上有一把子力氣,身手倒也算敏捷,應不至於會像那睜眼瞎一樣掉入水中罷。想到這,又鬆了口氣,若便稍放下了那顆子懸著的小心肝。
夫君每日雖出門得早,卻不忘烹好了肉絲粥和若平日里喜愛的糕點擺放在外屋的木桌上,只等愛妻下榻用飯。飯點的香氣在若兒醒來的那刻就已飄進鼻子了,只是她還不覺得飢餓,心想索性就再拖一會,早點當了中飯吃罷。若是吃了這粥跟點心的話,到了晌午夫君回來又是拎著一堆肉食甜點,還得再吃上一頓,且曰「早點是早點,午飯是午飯!」。若是死命不吃這二頓,那愛妻如命的夫君便會喋喋不休得說道一天,來回就是孕婦要多補些營養這些云云。可若是硬著頭皮吃了,肚子撐暫且不談,只是這整日的雞鴨魚肉帶糕點的實在膩得慌,肚腩跟臉蛋也長了好幾圈,如今已無顏再瞅銅鏡里的腰身和臉了。唉,這雖不是什麼大煩心事,但確實惱人。本是憋了一肚子話早想要跟這固執的夫君談上一談,卻又顧及夫君是個直性子,又日日幹活乾的起勁,實是怕傷了他心,是以每每話到嘴邊卻又作了罷。
把這早飯擱到晌午吃,他即便是有一千個理由也不至於讓人一頓飯吃了兩頓的食量罷!
「這主意甚好」,若兒暗自感嘆自己個的聰明才智,對付他那一根筋的夫君足足有餘了。
雖是有了身孕,還未到大月份,起身下地尚且靈便。
「啊依。。。」,又打了個不甚慵懶的哈欠,撐了撐臂伸個懶腰,隨即便著衣系帶下了榻。
移步到外屋門前,呵,門栓是自裡邊叉著的!
這夫君真是有心,不知用什麼法子從屋內叉上了門栓。為了不打擾愛妻睡覺,也是難為他了。畢竟要是從屋外叉門栓,若兒即便起了床也開不了門,要是把人憋壞了如何是好?
笨頭笨腦的傻大個子有時還真不傻!
推開屋門,一股子透涼的水汽撲了進來,冷是有點冷,卻也讓人倍感舒爽。
或是因命理五行屬水,若兒自幼就喜愛陰天下雨。但凡是陰雨的日子,她總要一人立在屋檐下看上一整日。若是中途雨停了或是天放晴了,便會若有所失得凄愴一陣子。
屋外這大雨似萬千銀線髮絲自上而下把院子跟院外的小景劃成了數不清得條狀幕布。因雨水灌了一夜,土院子里積了不少水坑,有的竟在水底長出了墨綠的苔蘚。院里小池塘水面雨花亂顫,有幾條耐不住孤寂的魚兒悄無聲息浮在水花下偷喝幾口「仙氣」,倒也算得上是「交響呼應」。隔開院內院外的是一排籬笆,不是竹子做的,是那憨夫君用板斧砍下一整棵樹硬是給劈出來的。名曰,木頭的堅實耐用。但這才用了幾個月,有的地方就已現了裂紋。看來這腦瓜子不對路的夫君,想出來的法子也是不大對路。籬笆外則是一片沙石和泥土混成的小路,遠處是一片溪流,是從山的另一邊流來的,水也十分甘甜。這眼前的所有物跟景,在秋雨的漂洗下都成了畫。
這會子,趁著肚囊還不覺飢餓,若兒便隨心賞起了雨景。看著看著,思緒回到了幾個月前的那一日。。。
若兒複姓千乘,名傾若,乃是離這木屋不近也不遠的欞洲一王國養尊處優的小公主——珍月公主!只因厭煩了宮廷那繁多禮數等級分明的生活,便在父皇設宴接待別國來訪使者之日趁亂偷偷出了宮。
她這一溜不要緊,整個皇宮卻亂成了一鍋粥。皇帝下令封鎖公主出走的消息,同時又派人舉國尋找。一時間,國都修陽的大街小巷擠滿了官兵,挨家挨戶搜查丟失的公主。而小公主傾若此時卻早已經帶著千金的盤纏,離開國都修陽,一路向東遊去了。
一日,小公主傾若「流浪」至小國東向的一處小鎮。這鎮子里風光甚是眷美,傾若一下子便被吸引入這美景中,再也無法挪動步子了。
這坐小鎮子枕水而居、古色古香,名曰霧水鎮。
小鎮內里大都以窄小的巷子街道為主。這條條小街窄巷建得鱗次櫛比、曲徑通幽的,實在是別緻。正巧那日又碰巧下了雨,迷濛的煙雨把小鎮子描摹成了水墨畫。未經世事的小公主一雙迷眼醉了一樣,深深陷入到這畫中景里了。國都皇城饒是萬般好,但能融了一顆少女心的,也莫過於此美景一幅了。
傾若便隨意找了處客棧住下來,心想與這人間至美的地界來一段「小姻緣」。
下榻小鎮子的次日,因是雨天,本早該亮了的天也一直沒有亮透,像是隆了層烏紗,小街上也是霧蒙蒙一片灰。
窗外商販勤快,老早的叫賣聲就鬧得傾若無心再賴床。睡是沒法再睡了,傾若便穿了衣下了榻。支開木窗,樓下街道里的小景真是讓人不禁驚喜。。。
自窗戶外頭一劃而下的雨點把整個小街刷得濕漉漉的,青石板砌得街面上泛射著各家店鋪招牌旁的竹籠微光,宛如天上的星子。不時再有一二個人踩水弄花而過,更是生動的叫人想吟詩一首。只可惜書到用時方恨少,當初在宮中父皇費盡心思讓太傅教她詩書六藝,她卻終日冥頑不靈得拒學識於千里之外。現在想吟詩一首抒一番情致卻是胸無點墨,真是悔之晚矣!事已至此,這詩不做也罷。
不過看景不若入景,思索了些許后,傾若匆匆下樓填了點飯食,在客棧隔壁的小店裡買了把油紙傘,背著包袋便出門了。
這客棧所在的小街與其說是街,不如說是個小巷子,兩旁的店鋪不多,儘是些零碎經營的夫妻小店,供應的大都是糧食布匹之類的需貨。來往的人亦不多,過上一會兒有個三三兩兩的走過,帶不起喧囂那股勁。巷子的小路曲折幽深,一眼望不到頭,神秘得很。住人的瓦舍建得皆不失格調,青瓦灰牆、木柵花窗的。
傾若手心握著的油紙傘也跟這小鎮如出一轍,精細十分。不止傘骨是精雕細琢,油紙上還繪著幾個逐嘻的少女。應著積少成多的水珠墜落成柱,妙不可言。傘外雨香裊裊入珠,一絲一縷清甜如夢如露,濃濃淡淡,遠遠近近,深深淺淺,真是比藏了百年的美酒飲了都醉人。
一間賣布偶的小門店吸住了傾若的注目,這店裡每一個布偶都縫得精緻,這東西宮裡還真沒有。
自建朝來,皇宮裡對布偶這類物件禁得緊,一經發現,持有者輕則打板子,重則處死。年幼時也曾在奶娘跟宮女拉閑散悶之時聽她們提起過,有幾個不知死活的宮女因藏了布偶被宮廷的刑司杖斃的傳聞。故這玩偶在從小錦衣玉食的傾若面前倒成了稀罕物。
不知是鬼妖作怪還是天意為之,就在傾若挑選好了幾個最為中意的玩偶,自腰間掏出錢袋子欲付銀錢之時,突然不知從哪裡冒出一隻黑貓。這畜生速度極快,在傾若胸前閃了下影子,錢袋便不見了。
錢袋子里是日後出行的盤纏,可丟不得!傾若大叫了聲「站住!」,便奮身追了去。
那黑貓跟長了翅膀似得,在民舍閣樓間飛檐走壁。傾若也是個倔性子,一路緊追不捨,鐵了心要拿回錢袋。追逃了個百轉千回,那黑貓終被傾若逼到了一個足有十幾尺高的小台樓上。這小黑畜生上躥下跳這麼大會,也是沒了力氣,四爪微曲,俯在「懸崖」邊上。兩隻眼睛明晃晃得閃光,動也不動得瞪著步步逼近它的傾若。那錢袋子被它緊緊銜在嘴裡,像是銜著死老鼠那般緊。
「乖。。。把錢袋子還給我。。。」
傾若伸出一隻手,哄孩子一樣安撫黑貓。在皇宮裡時每有宗親里誰家的小世子小郡主不聽話時,長輩的也都是如此安撫,傾若照貓畫虎這樣來對付這小黑貓。小黑貓與小孩兒都是小巧可愛的,這樣哄應該會奏效,傾若心裡盤算著。
「喵。。。」
那黑貓似是禮貌得輕叫一聲,卻並沒放下口中的錢袋。
這貓甚是狡猾。
「聽話,把錢袋還給我,我給你吃好吃的。。。」
說罷,傾若從背後的暗紅色緞袋裡捏了些碎糖果,攤開手虔誠得欲與黑貓做交易。
「喵。。。」
那黑貓又回叫了聲,依舊是一動未動,只是這回聲音壓低了,像是在思索什麼。
「轟隆。。。」
天空陰雲密布,雨涕泗滂沱。黑貓身後的空中,雨水傾瀉而下。被逼至絕經的黑貓雜毛盡濕,一撮一撮像個刺蝟。
因在方才的追逃中弄丟了傘,傾若這會也是衣衫浸水,內里的羅裙的艷色透過雨水顯現在外層的淺白薄衫上。
見哄了幾句后這黑貓仍無動於衷,在皇宮裡長大,自小習慣了一口吃掉熱豆腐的傾若一時沉不住氣便向這小畜生撲了過去。
精靈到會去盜人錢袋的黑貓可不是省油的燈,見敵人撲來,撒腿便朝著另一處高台跑去。
傾若也是眼疾手快的主,不等那黑貓逃開就用一支手抓住了這小畜生的尾巴。黑貓眼見被人捏住了「小辮子」,隨即開始死命掙扎,這一人一貓竟扭打在一起。
一連幾日不斷地陰雨積水將這腐木築成的小樓台淋得十分濕滑。
就在這兩個冤家為爭搶錢袋奮力廝打時,身體較黑貓沉重的傾若一腳打滑失了重心帶著黑貓兒一同從台上摔落了下去。
滑落高台那刻,傾若先是慌亂,后強做又鎮定,心中竟顛三倒四突兀得冒出了許多想法。
「我這是要死了么。。。?」
「早知如此就不悄悄溜出皇宮了。。。」
「死是什麼感覺。。。」
「出宮那日母后差人送來的她親手做的松仁糕點沒有吃,以後再也吃不到了。。。」
「會不會摔下去后,就會有靈魂輕飄飄得在曠野遊盪飛行,跟神仙一樣。。。?」
「啊————」
一陣神情恍惚后,忽覺身子一沉,雛鴨落水般跌落到地上。
這一摔,並未要了她的命,卻改變了整個天下後幾十載的命運格局。。。
隨即一聲慘叫,不知從何處傳來,響徹雲霄,聒得人耳膜亂顫。
傾若緩緩睜開雙眼,漫天的雨點自陰雲密布的上空落下,淋在她半仰的臉龐之上。雨水透涼,激得方才摔落時的驚恐也去了一半。那黑貓兒也巧得在這刻緩過了神,「喵——」得一聲掙脫傾若虛弱的雙手逃開了。
「唉——」
眼見黑貓逃走,傾若再想要追卻已是有心無力。適才那一摔,已叫她分筋錯骨、疼痛不已了,還哪裡來的力氣去追那小畜生,只得使盡全力大喝一聲,想要留住那「盜賊」。但無奈渾身疼痛,使不出力氣,大喝低了聲成了哀嚎。
「啊——」
不等傾若那聲痛嚎完結,不知何處又傳來一聲慘叫,只是這次音量略低,沒有第一次來的凄涼。
怔了片刻,才發覺慘叫不是來自別處,正是自己的身下。
再轉下頭細瞧,身下馱著自己的哪裡是什麼軟包被,竟分明是一個大活人!
這人猙獰著臉,面部曲折的皺痕像一塊擠壓了的桌布,嘴裡還在不停得痛苦呻吟著。
「啊。。。好痛啊。。。「
從聲線跟方才覷到的桌布一樣的臉可以確定這是個男子,因為傾若這會還躺在他身上,正驚魂未定,並沒有半點要下去的意思,故看不到這肉墊子的全貌。
不多說,定是方才不慎滑倒墜下之時這倒霉催的碰巧路過,不偏不倚得就成了肉墊子接住了從天而降的傾若。
也算是救了小公主的命。
回了魂,定過神。傾若這才想起救命恩人的安危,一股勁翻了下來。
「喂,你。。你。。你沒事罷?「
救命恩人蜷縮成一團,衣衫浸漫,有一處衣角在水面漂浮了起來。幾縷長發也成了一簇粘在一側的臉上。被蓋住了一半的表情看不清,而另一半能看見的依舊是痛苦萬分。傾若平日在皇宮裡見得多是陽春白雪、歌舞太平的景象,眼前這慘不忍睹的真是叫她大驚失色、無所適從,舌頭僵硬得連話都說不利索。
「啊。。。額。。。「
救命恩人沒有作答,只是依舊在擠巴著眉眼鼻唇,蜷縮著身子,手捂著胸前下腹苦苦吟嚎。
這也並不奇怪,傾若雖是身輕體柔,但也畢竟是個四肢不缺的活人。從那麼高的地方掉下來,落到誰人身上都會吃不消。
眼看這倒霉的男子傷勢不輕,再思量此禍事是又因自己而起,頓時心中倍加自責,情急之下竟失聲哽咽哭泣起來。
眼淚跟雨水很快融在一起滴落而下,打在躺在雨地里的恩人的臉上,即便他的臉早已是水花漫濺。
「這布袋子是你的罷。。。「
正當傾若哭得梨花帶雨,水潑里躺著的恩人卻驀地開口說話了。
「啊?「
傾若睜大了眼,用力盯著這男子。方才還痛得滿地打滾,這會子又開口說話,真是叫人一驚又一驚,猝不及防。
「這袋子是你的罷?「見傾若直瞪個大眼睛也不作答,水泊里的「恩人「就又問了句。
他的聲音很安靜,也很響亮,無關風雨。
他左手抓著一個布袋子,就擱在胸前心口的地方。是傾若的錢袋,裡面裝著日後出行的全部盤纏。想來是那黑貓從高台上墜下時弄丟了錢袋子,正巧落到這「恩人「手中。救得小傾若一命,又讓她失物再得,這可真真的是大恩人了。
「是。。。我的。。。」
錢袋被只夜貓叼走,追逃途中不慎遇險,無意中得恩人搭救。不大一會功夫的一樁樁奇遇讓剛離開深宮不久的小公主一時不知所措,嘴舌也拙了。
「快收好吧,別再遺到別處了。「
這依然躺在雨潑中的恩人跟換了個人似的,儼然一個謙謙君子。說話的聲音好聽,就連長得也突然變好看了,傾若的心不竟自覺緊了一下。
「你。。。你還好嗎?」
傾若的小心臟還緊在一起,口舌更是不大利索了。只想探問恩人此刻身體安危,一時卻又想不出該什麼是好,便道了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得話。
「幸虧你是個姑娘,身子輕,否則我的五臟六腑帶全身的骨頭都要碎掉了!」
恩人戲謔得說道,罷后咧起嘴笑了起來。幾縷髮絲借著雨水黏在了一側的臉頰上,暖暖的笑與身外傾瀉的大雨形成鮮明的對比。像極了冬天的太陽,帶著亮光。
傾若愣了半晌,大概是被方才那冬天的太陽閃了眼,一時沒了魂,只是獃獃得望著恩人的臉。
「喂,你怎麼了,姑娘?」
見傾若面無表情獃獃望著自己,恩人倒摸不著頭腦了。
「哦。。。沒。。。沒什麼,你沒事就好。。。」
說著,傾若一副難為情得樣子強行將自己的視線左右挪動,生怕恩人看傳了自己心中的波動。
隨後傾若又道:「能站起來嗎?」
「嗯,當然,我可不是弱不禁風的書生!」
說罷,恩人雙手撐地站了起來。
見恩人身體無恙,傾若也忙站起了身,也趁機再仔細打量恩人的相貌。
在大雨依舊事不關己得沖刷下,又有幾縷黑髮被黏在了恩人的臉上和鼻樑上,但即便如此也無法遮蓋他那凹凸有致的眉目鼻唇,很是俊秀。尤其是那雙眼睛,就像是皇宮裡最珍貴得那兩顆他國進貢的寶石一樣,是透明的,就像是會說話。
傾若在皇宮裡生活的時候也常會見到許多男子,年輕的侍衛,御廚房的廚子,修繕御花園的瓦工,當然還有伺候諸皇親的不算男人的男人——太監,比比皆是。但都不曾似眼前這男子般吸引人注意。他的一雙眸黑白分明,乾淨、透徹,就像裡邊藏著著一個小小的精靈一樣。在這雙奇藝的眼眸趁起得一張潔白無塵的臉,凸著挺拔的鼻樑和稜角有致的緣唇,好比是沙粒中閃閃發光的碎金子,與眾不同。跟他相比,這十幾年來見到的男子都只能算是一群記不住臉的灰色影像罷了。而今日見的,才足夠讓她過目不忘,一見傾心。
傾若目瞪口呆一動不動得盯著恩人的臉,只因個頭低了許多,故而實際上是在目不轉睛得仰視著。
見這姑娘神色怪異,恩人便犯了疑。
「姑娘,你。。。怎麼了?」恩人問道。
小傾若因為太過驚喜,只顧沉寂在自己的世界里,並未聽到恩人的話,停了半晌也未作答。
「這姑娘好生奇怪,不說話,總是盯著自己使勁得瞧,到底是何用心?」恩人心裡暗自嘀咕。思索著,便微微低了低頭,將自己的臉靠近小公主那副聚滿痴傻的小臉,欲要一探究竟,看這姑娘到底是怎麼了。
直到恩人的臉湊了下來,這時痴傻的傾若才恍然回過了神,忙將身子向後傾退了幾許,驚慌失措。
「哦。。。」
傾若像極了考試作弊被考官當場捉住了的考生,羞紅了臉。
「姑娘,敢問你為何總是若有所思,看著在下呢?莫不是在下的長相很奇怪?」恩人望著傾若羞紅的面顏,疑惑得問道。
傾若暗知方才的花痴心思讓恩人生了疑,臊得心直狂跳。便慌張得道:「哦。。。小女子。。。只是看公子長得。。。似曾相識,很像一位故人,可一時卻又想不起是哪一個,便索性楞住了神悶頭去回憶了。。。不想冒犯到公子,多有得罪,還請公子見諒。。。見諒。。。」
語無倫次得慌忙解釋完后,傾若立刻躲開了恩人的目光。因為這靈機一動編出的瞎話總是會被不會說謊的眼睛出賣。這個道理,在皇宮中長大得她再清楚不過了。曾多少次因為說謊被父皇自她的眼神識破,后被處罰抄寫多遍書經,至今還歷歷在目。
「哦,原來如此。在下還以為自己長得太丑,嚇到姑娘了!」恩人說著伸手搔了搔跟雨水黏成一團的頭髮,憨憨得笑了起來。
「不。。。金子怎麼會丑呢?」
傾若只當恩人是沙粒中的金子,卻不想情不自禁說了出來。
聽了小公主前後不搭莫名其妙得這一句話,恩人又摸不著頭腦了,「什麼。。。什麼金子?」
「哦。。。沒。。。沒什麼,我一時著急管不住口舌了,瞎說的。」傾若也方知自己的胡言亂語讓恩人找不到方向,便急忙解釋。
「原來如此!」
恩人撿起因方才被傾若跌下時掉落在一旁的油紙傘,撐起來將傾若罩在了傘下。這傘是灰色的皮紙做的,沒什麼圖案,普通的很。此刻卻很淅淅瀝瀝的雨還有霧蒙蒙的街道合併的相得益彰。
「你要到哪裡去?」
恩人睜著一雙無比有神的眼睛望著傾若,獃獃問道,那雙眸子比星辰還要亮,比油紙傘上滴下的雨珠子還要剔透,看得傾若心都醉了。
傾若頓了半晌才恍過了神,忙回到:「我。。。我要到那裡去。。。」
因為她並沒有明確的方向和目的地,但又不能讓眼前這男子發現她此刻的春心蕩漾,便胡亂指了個方向作答,而後笑了笑,垂下頭,不敢再去瞧恩人的眼睛。
雨比方才又大了些,頭頂上的烏雲好似層層灰色的棉布一樣,將整個天空裹了起來。
貴為公主,身嬌肉貴的傾若本就身子骨單薄,再加上這寒風瑟雨的侵襲,她剛指完方向就不禁打了個噴嚏。
「阿嚏!」
恩人卸下了他外身穿著的一件黑色長衫,伸過去披在了傾若的身上。
這長衫真的是溫暖極了,比這十幾年來傾若穿過的任何一件貂裘錦襖都要暖和,即便此時這件長衫早已在恩人躺在地上給傾若當肉墊子時被雨水浸濕了,它卻依舊是溫暖無比的。甚至暖得傾若的心都在砰砰跳個不停。
傾若緩緩得抬起頭,她的一雙眼睛正好鬼使神差般的與恩人那一雙明亮且會說話的眸子相遇了。
傾若在恩人的一雙眼睛里看到了很多東西,有山花,有清泉,有焰火,有星辰。。。總之世界上能想到見到的一切美好的東西,這雙眼睛里都可以看到。
兩個人在雨中,在油紙傘下,在千萬道雨斯銀線結成的屏障珠簾後站了許久,沉默了許久。
恩人似乎也發覺如此站著不是長久之策,便朝著傾若適才指的方向望了一眼,回眸道:「真的是巧的很,我也要去那個方向。。。不如我們結伴而行吧!」
這,正是傾若求之不得的。
「嗯。」
兩人便撐著一隻紙傘,起步前行了。
雨依是在不停歇得向下泄著,小巷子里的店鋪依是沒有幾家開門的,零零散散的幾家即便打開了門栓,也只是開了門,並沒有擺出攤位。店裡面黑乎乎的,沒有一點生氣。
這街道里唯一鮮活的,便是傘下漫步在瑟瑟秋雨中的兩個人,和街道兩旁的屋檐上流下串串珠簾。
歲此刻已是晌午時分,天色卻非常凝暗,街頭巷角皆飄浮著濃重的水霧,兩旁不管是開門還是未開門的店鋪,牌匾上的字都已看不清了。
憑「一跌」相逢的兩個年輕人,愈走愈遠,身影愈來愈小,直到消失在街角的朦朧煙雨中。只剩下被雨水浸漫的青石板和雨滴墜下濺起的無數水花在這孤寂的街道里。
他們一起走著,一起說著。說各自的過去和現在,從哪裡來,到哪裡去。
那一路,傾若得知恩人姓北,名叫北夜。呵!好一個北夜,北方的夜,詩一樣,月亮星辰一樣的名字。
那一路,傾若得知北夜本是將門之後,祖父和父親因戰亂而亡,母親也相繼病故了。無家可歸之下,聽人說位於元洲的大越王朝繁盛太平,便欲前往某營生。
傾若也想將自己的身世和來路毫不隱瞞得告訴恩人,但她又怕公主的身份嚇壞了他。她想要與他一直相伴著,她便斷斷不能告訴他自己的來歷。無奈,她只道自己名叫「若兒」,家在國都修陽,之所以會出現在霧水鎮是「逃婚」出來的。
北夜連連感嘆若兒的命「苦」,比他自己的命還要「苦」。
她們互相慰藉,互相取暖。
傾若終於忍不住道:「其實,我喜歡你!」
北夜也終於道出了實情:「其實,我也喜歡你!」
原來,雨里傘下生了情愫的不只是傾若一人,難怪他的眼睛里會有不一樣的光芒。
他們決定私定終身,他們對著天帝牌位起誓,永不分開,永不辜負。
北夜誓:「無論何時,無論遇到何事,我都會永遠陪著若兒,在她身邊。」
傾若誓:「夫君北夜便是我的天,我的地。如果有一天我不見了,我定會在一個地方等著他來找我,永不離開!」
北夜問她為起如此奇怪的誓言?她只是笑著道:「我喜歡玩捉迷藏,讓人來找我。」
她的心思只有她自己心裡清楚,因為她明白自己在民間是呆不長久的,父皇定然會派人找到她並帶她回去的。
以北夜現在的身份,父皇是斷不會接受他做駙馬的。她只希望假如有朝一日她被父皇帶回皇宮的話,夫君並不會氣餒,會到皇宮去找她,用他自己的方式打動父皇。
即拜堂成親了,接下來便應該找個地方安家了。
夫君提議在這鎮子里租住下來再做打算。傾若卻直言喜歡清凈,不願在這人多吵雜的地方居住。夫君便依了她的意思,離開小鎮另尋他處。
無處可住的小夫妻兩來到了一座大山裡,欲隱居起來。走了百轉千回,終於柳暗花明得發現了一處開闊地界。
這地方雖處在山谷里,卻是個不折不扣的世外桃源。
清澈如鏡的溪水自谷內流過,在一處低洼之地匯成了一個水塘。與水塘相接的是一片岸堤,這岸堤很是平坦,並且看上去土質也很堅硬,在這岸堤之上建上一間房子是最適合不過了。更巧的是不遠處還有一片不大不小的林子,那樹木一看便知是長了幾十年的,正好用來建房子。
夫妻二人便建起了房子。
夫君北夜不讓傾若動手,他說建房子這種粗活會弄壞了若兒細嫩纖柔的手。是以,傾若便聽他的話在遠處燒鍋熱水,時不時得舀上一瓢餵給夫君喝。
幾十課數長成林或許需要幾十年,但要將它砍下建成房子,可能連幾十天都用不了。
僅僅十幾天的功夫,一間裡外開的木屋便已建成了模樣。
夫君北夜忙裡忙外得,不亦樂乎,又是製作傢具又是上鎮子里採買裝飾品,看來是一心要把這木屋裝得與那修陽城的皇宮御所能夠一決高下才肯罷休。只可惜他這輩子都沒有去過修陽,更沒有見過皇宮。
妻子傾若則是立在一旁,但絕不閑著,她或是搭把手遞上一塊木料和工具,或是拈上一塊自鎮子里集市上買來的糕點塞進正在做活的夫君嘴裡以示犒勞。雖然,夫君北夜從未曾要她做任何事,他只當她是天上的星星,玉龕的明珠和錦帛里裱著的名畫,非世俗的塵埃所能侵染的。
原來,那次雨中相遇,北夜眼中的光芒是因為看到了生命中的至寶,而反射出的炫彩之光。而巧的是,這炫彩之光恰恰又俘獲了那衍生它的至寶。一切都似是冥冥之中註定的,必要發生的。
北夜夫君總是用一雙發亮的眸子久久得望著他們的房子發獃,一站就是半天,既不說話,也不動。
妻子傾若問:「為何在那裡發獃?」
夫君北夜答:「都說皇帝住的叫皇宮,達官顯貴住的叫府邸,我們這房子是否也應有個名號?」
傾若嚶嚶一笑,道:「我們這木屋子,難道也要像修陽城中的皇宮一樣,起個名字?」
夫君北夜用大拇指抹了下鼻子,忿忿道:「這些年我也曾給一些大戶人家做過力氣活,世面也見過不少。大戶人家的上房裡有的物件,我也照著記憶到鎮子里全部採辦了。現如今,這房子里的裝飾和傢具我已儘力做到極致,應不比他修陽城皇帝老兒住的皇宮差多少吧!」
這北夜平日雖算不上精明,但也絕算不上愚笨。但此刻他這話一出口,卻委實讓傾若覺得他憨傻極了。雖說這些日子夫君整日整日得上集市採買東西,這小屋子確實給他裝飾得有幾分意思。但要和修陽城中的皇宮相比,就真的是坐井觀天了。暫且不說正殿和父皇的寢宮,單是傾若自己的府邸「椿齡閣」,便已是富麗堂皇,無上榮光了。那等奢華,任北夜窮盡腦汁,怕是也想象不到的。
想到這裡,傾若心中竟突生出了一股憐憫。。。
傾若只是幽幽一笑,不做聲,她倒要看看這憨傻的漢子能給這茅草屋想出什麼名字。
只見夫君北夜忽得面目凝重起來,一手扶肘,另一隻手拖著下巴,沉思了起來。那樣子像極了常常在御書房熬夜批閱奏摺的父皇。然父皇那情景只讓人不禁肅然起敬和憂心他的龍體安康,眼下夫君這情景卻莫名的叫人哭笑不得。
沉思了片刻,夫君北夜突然眼睛放出了金光,拍著掌喝道:「瓦屋!」
「瓦屋?」
「嗯,瓦屋!」
「為何要叫瓦屋呢?」
傾若撅起嘴,一副不解的樣子,她迫切得想要知道這「瓦屋」二字里蘊含著如何的深意。
夫君北夜眯起了眼,咧起嘴巴悠悠道:「我們這房子是木頭建起來的,就連屋頂也都是木頭的。屋頂自然是瓦片為最好,雖然咱們沒有瓦片的屋頂,但終有一日,定會住進以瓦片做屋頂的房子!」
聽完夫君的話,傾若「噗」得笑了出來,道:「哦。。。原是這麼個瓦屋。。。」
見妻子無端發笑,夫君北夜滿臉疑惑道:「若兒,這個名字不好么?」
傾若頓住了笑,連道:「好,好,正是太好了,我才不禁喜得發笑。」
說罷,她卻又忍不住漲紅了臉,但為了不讓夫君難堪,硬是忍住了笑意。
夫君北夜立刻開心起來,笑著道:「我也認為這個名字甚好!」
那樣子像極了個得到大人誇獎的孩子,傾若看在眼裡,疼愛在心裡。
。。。。。。
當相愛的兩個人在一起,時光總是顯得消逝得格外快。當兩個靈魂融化為一團的時候,天地間的任何東西在他們看來都是美好的。
一天,兩天,三天,四天。。。每當夜幕還未降臨,而夕陽卻將珊珊離去時,相愛的兩個人便會互倚著坐在他們共同出力築的愛巢旁,在淳淳的小溪邊,說著,笑著。
待到寒鴉野兔都已回巢,遠方深邃的山谷已變得靜寂無聲,夜空中的星辰如流螢般絢爛,北夜和傾若才會依依不捨得回到屋子裡面去。
夜,月明星稀,凈透如洗。傾若依偎在北夜懷中,徜徉星空下的愛河,滿目幸福。北夜的手不知從何處摸來一支短笛,像變戲法一樣。
傾若問:「哪裡來的笛子?」
北夜答:「一直都有,只是一直都顧著看你,所以未曾想起來吹它。」
傾若斜過臉,笑了,她暗揣「這夫君看似老實,不曾想原來也會說這等甜言蜜語。」
來時初秋,葉未凋零。
一個月後,深秋至。傾若的肚子也隨著深秋的到來一點一點鼓了起來。
「我要當爹了!」
夫君北夜那日得知愛妻有了身孕,激動得像個瘋子傻子,沖著大山喊了一個時辰,彷彿大山有靈,能聽懂他的話似得。
時光就如此這般一天一天得劃過,安靜,美好。兩個相愛的人如膠似漆,恨不得時時刻刻黏在一起。
傾若發悶時,北夜便會吹笛子與她聽。那曲子甚是好聽,每每聽了總會讓人禁不住莫名神往。在遇見北夜之前,傾若從未聽過。北夜說這曲子是他母親譜的,母親思念故去的父親,譜一曲聊以寄情。曲子尚無名字,傾若道::「便叫它《喚歸》吧。」。北夜一聽,睜大了眼睛,連連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