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流火
()七月了。
天氣悶熱起來,整個季度都像處在一個上升氣流里。陽光也炙烈,樹蔭變得濃密而厚重,陰影下藏著掉落的蟬蛻,也有些死了的蟬。
雨時蹲在道場院里的樹下,手指扒拉著還有些潮氣的土,把蟬蛻都挑了出來。這是一棵櫻,已過了花期,露出本來蒼老的模樣,許許多多歲月沉澱在裡面,彷彿能看到一些時光流轉的故事。
雨時是在玩,挺無聊的,小時候爬樹捉蟬啊生火烤著吃啊這些都留在記憶里,蟬的味道已經忘了,應該不怎麼好,其實也沒多少肉,只不過是新奇而已。而現在忽然記起了這些,想著歲月難再來,或許這些事也可以重頭做一遍,便付諸行動。但出來才覺得熱,也不想爬樹,就蹲在下面。
道場裡面的訓練還繼續著,一板一眼的,天氣熱,學員的興緻也提不上來,聲音都是有氣無力的樣子。外面蟬在叫著,花草遮蔽下的水流彎彎曲曲地圍著院子繞了一圈,啪地一聲竹筒落下,濺起一些水花。
練習劍道的基本是些少年人,性子沉不住,神谷治也不是很有威嚴的樣子,臉又嚴酷不下來,拿這群孩子也沒什麼辦法。相處地倒不錯,他們也願意來,很多時候都喜歡逗弄雨時玩,雨時一般能躲的就躲了,被纏地煩了也裝嫩大哥哥大哥哥的叫著。總之都熟悉了。
來這邊也近一個月,畢竟年歲還小,大多時候只是看看。劍道上的事情神谷治也會教一點,劈砍挑刺什麼的,禮儀很多,刀的握法也很講究。雨時覺得麻煩,相比之下喪門刀好用得多,不過不能說出來。神谷治還喜歡講一些劍法心得,其實很不靠譜,他講得開心,雨時也便聽著,有時走神,醒來時略微恍惚,聽他所講的話艱澀難明起來,然後腦子清醒,才記起這是日語,也覺得有些好笑。
道場里有一把真正的村正,不是名刀,卻也開過鋒的。刀很重,雨時能拿起來,揮動就不行了。神谷治在旁邊笑,說這刀是能殺人的,哪能這麼容易就給你用起來。
雨時就把刀扔了。
然後神谷治一臉肚子疼的表情。
雨時把蟬蛻都放到一邊,捻了捻手指,低頭望著地上零碎的光斑,嘖了一聲。這時神谷治從道場里出來,看到雨時的身影,卻是躊躇了。道場里的聲音亂了起來,像在討論些什麼,雨時有些疑惑地回頭望去,看到神谷治在庭前,臉色不好,有些猶豫的樣子,應該是發生了什麼事。
隨後神谷治過來,也蹲下,深吸了一口氣,張口第一次卻什麼也說不出來。雨時沉默著,也不說話。
「遠橋和林子……你父母,他們……出事了……」
「……」
神谷治的聲音有些顫,還是說了下去。「他們旅行……去山上,坐大巴的……護欄壞了,車沒剎住,就這樣沖了上去……山很高……」
「……一車人都死了……」
「……找不到了……」
「……」
他伸手比劃著車衝下去的樣子,擺了一會垂下手,又舉起來,握緊了拳頭。
雨時應了一句,把蟬蛻又放回原處,手背在臉上擦了擦,有些手足無措的樣子,隨後又平靜下來,「別說得你好像看見過的樣子啊……」
幾個學員偷偷望過來,被神谷治罵了,聲音很大,都被嚇了回去,討論的聲音也一時輕了下來。他小心地看著雨時。
雨時抬頭看了看,笑了一下,「何必這麼凶呢……會嚇著的……以後生意就不好了,不容易的。」
「我沒事的……真的。我知道啊,死了啊……再也回不來了……是真的死了。我也救不回來的,你也是,都比我傷心了……當初說我不去的。應該去的,可能就沒事了……」
「追不回來了……」
「……呃……」
雨自言自語著,咬了下手指,全是泥。就去一旁的水裡洗了,又跑回來,開口說。
「我想去看看……」
神谷治沒說話,和他對視著,然後把他拉到懷裡,撫著他的頭。
天上的雲都散了,很乾凈,碧藍地刺眼,反著光。
其實就這樣抬頭看,也會有人莫名地哭出來。
雨時真切地感受到,有些東西改變了。和變化地天翻地覆的世界不同,這次是渺小的微不足道的,僅僅關於幾個人的改變。熟悉地人不見了,僅剩下幾張照片和恍惚的記憶。這些其實不夠的,哪能憑這些就記住一輩子。
他應該是傷心的,畢竟這麼多年,他一直都被他們照顧著。可卻哭不出來。這一切來得太過突然和慘烈,雨時不知道該怎麼稱呼死去的兩人,父母,親人,摯友,陌生人,或者是別的什麼。他帶著記憶而來,這本身就是一個錯誤,新生本該是乾淨的,而他是個孽障。
下葬那天,遺體也沒有找到,用些衣服之類的隨身品替代就草草入土。墓是合葬在一起的,周圍是相同形狀的碑林立著。那天陽光很好,雨時抬著頭看著,天空太過刺眼,就低下了。
之後是些零零碎碎的事,關於遺產的,關於雨時的,都很多。遠橋和林子買過保險,數額不是很大,但加上房子和存款,也是一筆不大不小的財產。很多雨時不太熟悉的親戚們都來了,想拿到雨時的繼承權,吵了很久,雨時也插不上話。屋子裡變得空蕩起來,大廳里供著夫妻倆的合照,笑的很燦爛,安靜地放著,不知什麼時候會蒙塵。
等眾人都散去,這個家才安靜下來。神谷送來一份外賣,和雨時一起吃了,隨後對著遺像看了很久,本來想留下來,被雨時拒絕了,也還是待到很晚才離開。
就只剩下雨時了。
「呵……挺晚了呢,你們也差不多該睡了……」雨時揉著頭髮準備滅掉遺像前的蠟燭,湊近了些,愣了一下,露出一個複雜的表情,又笑了起來,坐在地板上,抬頭看著。「……呃,都忘了你們都睡地叫也叫不醒了……」
「……你們哪……」
「……不負責任……」
「……哪有這麼把孩子扔下的……」
「……之前也是,把我一個人仍在道場裡面就跑了,度什麼蜜月啊,都說了地球很危險的,還是日本人……又沒有奧特曼跟著,有多少都不夠死的。」
「……真的不夠死的。死了就沒了。」
「其實啊,你們真的很倒霉的。兒子一出來就沒了。我也很意外啊。我也不願意的,好端端的還要再長一次,要花很多年才能娶到媳婦的。呃,日本人結婚是比較早……」
「……可我想回去啊……」
雨時抿出一個弧度很大的笑容,靠在櫃檯上,輕聲說著。
「我想回去的,你們又不知道。怎麼能讓你們知道啊,這種事情誰信……我也覺得很假啊,可沒辦法,你們又讓我叫爸爸媽媽什麼的,怎麼叫地出口……我鬱悶了很長時間的,你們也不知道……你們什麼都不知道……「
「我……其實還是很開心的……」
「以前沒得玩啊,很累的,哪有這麼閑,雖然說很無聊……」
「是你們對我太好了。我這個人,不習慣欠別人的,還想以後報答的……沒機會了啊,你們讓我怎麼辦呢,又要欠你們很大一筆債了……人情債啊,很麻煩的。到死都不放過我……」
「呃,太狠了你們……」
「虧我還把你們當……呵,朋友……」
「……不能讓你們太佔便宜,我都有父母的……怎麼忘得掉啊,忘不掉啊,上輩子什麼的,太重了。」
「……所以說啊,就是這樣的。想強迫也沒有用的,你們都死了……」「…………」
「……走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