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冬日只剩下最後幾天,海冰漸漸融化,閑了一個冬季的卡迦亞漁民和水手終於可以準備出海了,不過這個年代出海不是為了養家糊口,而是因為神秘無邊的大海對卡迦亞人有致命的吸引力。
學堂離海邊很近,這兩天,水手和漁夫開始在碼頭收拾著出海前的工作,忙碌的聲音不斷隱約地傳進學堂里芬頓的耳中,他自一上課就沒了聽講的心思。外面儘是冒險、儘是未知啊,然而自己現在就像一隻被關在籠子里的畫眉鳥,好不自在。
芬頓抬頭看了看穆羅維老師,在講台上正慢吞吞地講些什麼,講什麼反正也不關自己事;隨後,他又扭頭看了一眼左邊的同學,兩人的座位之間隔了條過道。
「歐捷!」芬頓小聲沖那人喊道,「我學不下去了,我們回老家當騎士吧!」
「別吵,芬頓,下課再跟你講。」歐捷說過,不要在課堂上叫他,除非有危險。餘光掃了一眼芬頓,發現他桌上連書本和紙筆都沒有,像是來看舞台劇的,而不是上課。
大約半小時后,芬頓眼裡難熬無趣的哲學課終於結束了,他起身第一個衝出了詩集學堂——這是一座像舊時代宮廷一樣宏偉的建築,是卡迦亞的市長特地為了讓穆羅維留在本市長期授課而建造的,對於佛德蘭唯一的獨立市而言,卡迦亞辦學不需要經過帝國的批准。
芬頓搶在其他同學之前衝出了學堂,他站在尚有白雪覆蓋的街頭,身上穿著一件單薄的皮革馬甲,讓他在冬日的卡迦亞街頭格外顯眼。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冷冷的空氣,感覺腦袋清醒了許多。不一會兒,歐捷也走出了學堂。
「假城裡人,怎麼半天才出來!」芬頓沖他笑著說道,「我感覺,待在這邊真的沒什麼發展,這些空洞的學問學進腦子裡,既不能換來錢也不能換來地位,但如果咱回老家當個騎士,干幾年就能封爵,況且,以我們這戰鬥素養、這水平,軍隊到時候不得求著我們入伍!」
「先不說和平年代你去當騎士的話,干多久才能陞官封爵,當初你阿姨費了好大的力才送你來卡迦亞,讓我帶著你一起跟穆羅維老師學習,這才半年不到你就想跑路了。」歐捷的語氣聽起來略帶失望,芬頓看到他呼出來的熱氣都快要把整個臉擋住了,「而且,不管我們的本領再強,也不過是一介武夫,但要是再加上在這裡獲得的思想武裝,以後指不定能辦到難以想象的大事!」
「什麼大事?」芬頓笑著問。
「呃……」
想了十幾秒,歐捷也想不出該怎麼把這話圓得漂亮,但是這十幾秒芬頓已經把嘲諷歐捷的話想好了,正要說出口時,芬頓發現一隻如周圍即將融化的雪般冰晶透亮的手搭在了歐捷的肩上。
「午飯後一起沿著碼頭散散步吧,這段時間去,正好能聽到水手們唱的碼頭號子,我覺得很有意思,索厄那邊的水手都不興這個的。」說話的人來頭可不小,是帝國法師摩尚·佩爾敏的獨生女麗貝彩·佩爾敏。
穆羅維是整個佛德蘭最具思想和學識的老師,帝國為了讓麗貝彩這種身份的人獨自待在卡迦亞學習,需要冒十分巨大的風險,因為萊斯匹市長不允許獨立市之外的士兵或武裝騎士進入卡迦亞境內,雖然卡迦亞本身就是全佛德蘭甚至全佛爵納治安最好的城市。
跟歐捷說完這句話后,麗貝彩獨自走過馬路,進了對面的一家餐館。學堂對面有著許多各具特色的餐館,由於在這邊學習的學生來自世界各地,
附近餐館提供的食物和菜品也自然十分豐富。
「這就是你講的難以想象的大事啊!」芬頓驚呼,「有文化,真可怕,沒想到這個帶姓的帝國官二代都已經到了會主動約你的地步了!」
歐捷不做回答。
在佛德蘭,只有家世顯赫的人才會在給自己的子女起名時帶上姓,而家境一般的人則認為,只起一個單一獨特的名字可以讓子女在改變命運的道路上不受卑微親情的約束。歐捷和芬頓都沒有姓氏。
「原來你就要變成真城裡人了,難怪瞧不起老家的騎士。行吧,我相信以我們的關係,你入贅帝國后肯定不會忘記我的,到時候多的不求,你請她家幫我安排個索厄城安保隊長之類的職務,我這輩子就滿足了。」接著,芬頓指了指海邊的某個地方,「我去那邊坐著看會兒船,記住我的位置,等下你倆逛碼頭的時候記得繞著點。」
說完,不等歐捷說些什麼,芬頓與他擦肩而過,獨自朝海邊走去。
卡迦亞是坐落在佛德蘭西北部海岸的一個小城,三面環山,一面靠海,境內有著全年中十一個月不凍的港口,城市所處的地理位置像是在巨石上鑿出的一個缺角。
佛德蘭是佛爵納現在唯一的一塊大陸。芬頓口中的老家,指的是位於佛德蘭中西部的重要古城——伊瑟利亞,佛德蘭人現在所共同秉持的文明就發源於此。歐捷外出學習前,在伊瑟利亞就已經是一名頗有名望的戰士,他在卡迦亞已經跟著穆羅維學習了將近四年的哲學。而芬頓在老家的親戚希望他能有所發展,便不計成本地送他到卡迦亞來找他童年的摯友歐捷,一起跟著穆羅維學習。在歐捷進入詩集學堂約兩年半后,帝國派了多位使者護送一名女孩來學堂報了名,起初同學們認為她只是又一個來蹭哲學熱度的貴族女,後來,慢慢地大家聽聞到這竟然是帝國法師的女兒,就對麗貝彩的態度從開始時的好奇轉變成敬而遠之。雖然麗貝彩和歐捷都不喜說話,但兩人卻十分投緣,對世界觀和人生觀的理解如出一轍,簡直就像同一個人的兩種對立性別。
下午,歐捷和麗貝彩如之前說好的,一同散步在瑞爾桐尼灣的碼頭。海港解凍的第一天,水手和漁夫們要把碼頭收拾整潔,把船搬移到水上,當晚會在碼頭舉辦露天宴會,吟遊詩人會前來把自創的祝福歌唱給眾水手,第二天才會有第一艘船出海。
「完成學業后,你有什麼打算嗎?」麗貝彩問。由於身份特殊,她從小就一直生活在贊弗洛斯帝國的首都——索厄,少有的幾次外出也只是去帝國其他那些富饒的城邦,在此之前,她對於平民生活的狀況也只是在書中讀到過,因此,她經常會讓歐捷向她細緻描述平民生活的狀況,畢竟對她來說,平民生活中一些尋常無比的事,在她看來都頗具不少新鮮感。
「我偶爾也會去想這個問題,只是一直都想不到該做什麼,現在在學堂里,學習就是那個明確驅動著我的目標,但畢業之後呢,我不知道,或許會做一些跟伊瑟利亞有關的事吧。」歐捷答道,「如果這個問題問你,你有答案嗎?畢竟你沒有打算像你父親一樣成為一個法師。」
「來這邊以前我從沒想過,但現在我想到了,很簡單,完成學業之後你去哪我就去哪。」
聽了麗貝彩的話,歐捷突覺緊張,因為在他聽來,麗貝彩的意思是要決定跟了他「下嫁平民」。不過,歐捷也不是見識短、不穩重的人,理了一下思緒,想著自己雖然也十分喜歡麗貝彩,但歷史上從未有過帝國人嫁給伊瑟利亞人的事情發生,眼下的短暫感情,最終也可能會化為泡影——想到這,歐捷忽然發覺這跟穆羅維講的人性之光完全相悖,和麗貝彩在一起,既沒有侵犯正義,又沒有踐踏道德,難道只因贊弗洛斯人的偏見,就不可以把兩人的感情升華為愛情?
正要說點什麼,麗貝彩搶先說道:「我也想到了。」
歐捷點點頭,似乎一直沒有答案的問題今天就有了答案,但具體是什麼、該怎麼做,他也沒能弄清楚。
麗貝彩拉了他一把,靠坐在碼頭邊的護欄上:「別為自己拷上不必要的擔憂,現在是文明的時代,一切不合理的舊俗與偏見都會被時代慢慢抹去的。」
「話雖如此,但如果你家裡知道你的想法後會怎樣呢?」歐捷問。
麗貝彩看著歐捷的眼睛:「會支持我的想法。」
「索厄的高牆后竟然會有這麼開明的家庭。」
「——哎!聽得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你們在聊兒女情長嗎?」旁邊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這人講話的音調聽起來不像讀書人,像個地痞流氓。
芬頓向兩人走來,腳後跟不離地,發出粗糙的摩擦聲。
「打擾兩位的雅興,我一點也不抱歉,我來是想指個人給你們看。」芬頓說著,斜著肩膀,用右手指向了碼頭上:一個站姿僵硬的女生直直地杵在那兒,正在看碼頭工人拼裝船隻。
「我記得那個女的是和麗貝彩同一年進來的,好像叫海柏倫,真是個不好聽的名字,長得又高,看背影還以為是個瘦男人,對了,當初送她來報名的那個男的也是詭異至極,不像正常人。而且,在學堂里的這些日子我從沒聽她出過一聲,當然,也可能是我一直沒注意過學堂里的人都在幹啥,請問你們聽過她講話嗎?」
「哎呀,」麗貝彩說,「這世上形形色色的人多了去,就算人家從不開口講話,也不能代表——」「她是個啞巴。」芬頓打斷道。「你們倆誰敢上去拍她肩膀叫她名字?」
歐捷搖搖頭:「我也沒太注意身邊的同學都有誰,好多人來混了兩天就再也沒見過了。」
「不打擾人家了吧,在專心致志看工人拼裝船的零件呢。」麗貝彩說。
「真的慫,看著!」
芬頓直起腰板,像個正常路人一樣朝那個女生的身後走去,決定自己去叫一下她的名字,看看到底是不是啞巴所以才終日一句話都不說。但芬頓決定用嚇一跳的方式。
歐捷不覺得這有什麼,麗貝彩也只是輕輕笑了笑。
芬頓抬起手,猛一下拍在她的右肩頭,力度稍微有點大。
「海柏倫嗎!」
令芬頓沒有反應過來的是,這女生突然如收繩的絞盤般飛速轉身,左手指尖瞬間閃現出金屬刀刃一樣的白芒,以肉眼幾乎看不清楚的速度一下劃在了芬頓的小腹上。
「嗷!」芬頓痛苦地捂著肚子彎蹲在碼頭上,鮮血從他的指縫中滲出。女生表情不變,瞬間抬頭看了一眼歐捷、麗貝彩二人後,飛快地跑離了現場。
「搞什麼!」歐捷從欄杆後面跳到了碼頭上,雙手喚起生疏的癒合法術,捂在芬頓肚子上。
麗貝彩在岸上看傻了眼。
「你這水平毛用沒有,趕緊把我弄去醫院!」芬頓費力地說道,講話的音量很小。
頓時,歐捷像抱一個公主一樣,抱起芬頓直接跳到岸上,快步向醫院跑去。
麗貝彩也緊隨其後,她向女生跑走的方向看了一眼,沒有發現那女生的蹤影。
傍晚,瑞爾桐尼灣風平浪靜。露天宴會開始舉辦,水手和漁民們拿出自己私釀的酒炫耀著和其他人分享,參加宴會的人們拿起架子上烤得滋滋作響的肉,包在菜葉里往嘴裡送;會跳舞的人站在寬敞處,跳著不知在哪學的舞蹈,就著吟遊詩人的歌,享受出海前最後的狂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