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燃燒的田野
路旁不久前還充滿嘈雜打鬥聲的樹林,現在安靜得連片樹葉掉地上都能聽得到。他摘下了帽子,把裡面的塵土和樹葉渣子抖了出來,用髒兮兮的手捋了捋濕透了的頭髮。雖然他並不像自己的那些朋友一樣那麼愛乾淨,但是對於他的出身而言,保持形象仍然是必要的。他的兩個近衛沒一個現在還在這裡的,不過如果不太厚道地說的話,這也避免了有人看見他狼狽的樣子。
他把帽子翻了過來,帽檐上別著的白羽不知道什麼時候斷了一半。如果那一劍稍微再低那麼一點點,也許現在他已經身首異處了吧......他咽了咽口水。那個異族姑娘的劍法雖然與他不分伯仲,但出劍風格卻異常勇猛,短短几秒鐘的搏鬥,竟讓他連連招架,以至於甚至找不到進行攻擊的空當。
「唉......」
就算那一劍沒能將他斬於馬上,砍掉那根白羽,對重視榮譽的他而言,也是一種莫大的恥辱。他知道自己技不如人,但也不至於連區區一個異族姑娘都打不過吧。不知道帕斯捷爾納克先生看到這根白羽時會作何感想,他八成又要那麼說了:
「你這傢伙,老是眼高手低的,不摔跤就不長記性。」
他知道,作為先生所帶出的騎兵,他並不合格,無論是在武藝上,還是先生手下學生之間特有的精神上。他的實力太弱,對功利卻又看得太重。
漸漸地,他聽到不遠處的車輪吱呀聲不斷接近。馬匹拉著沉重的野戰加農炮,從他的面前經過,黑黝黝的炮身映射著銀白的月光,拉過一道殘影。炮兵們排成縱隊沿著道路邊緣奔跑著,沉默不語地朝著預定目標地點前進。排長騎著馬跑到了他的旁邊,向他行了個軍禮。
「文森佐先生,這裡的情況如何?」
他向對方回禮,儘可能簡短地陳述剛剛的戰果。
倉促的行動讓他們的騎兵與步兵嚴重地脫節,不過這些叛匪糟糕的組織能力卻彌補了這一缺憾。原本他還擔心自己帶領的龍騎兵排有過度深入而被截斷的風險,畢竟這裡的地形並不適合展開。但當他們冒險追上敵人時,竟發現他們就彷彿一群無頭蒼蠅一樣,悶著腦袋小股小股地往前沖。這是他們最想看到的情景了。敵人發現他們時,根本沒有機會聚團來防衛自己,被沖的四散而逃。在他們所經過的路段,地上橫七豎八到處都是屍體。而那些僥倖逃入樹林中的傢伙,甚至連舉槍還擊的膽子都沒有,就遠遠地跑了開來。就算他們不被進入樹林搜索的步兵抓到,這會兒八成也已經不知道溜到哪裡去了,根本不可能還會回來繼續戰鬥的。
雖然自己追擊敵人指揮官的行動被那個獸人姑娘給阻攔了,不過他知道他們逃到了哪裡。黑水村簡直就是個天然的狩獵場,那裡是法拉法河上遊河畔少見的平坦地區,現在縱使那傢伙手上還有幾個蝦兵蟹將,在這樣的地形上,他也無法佔到任何便宜。簡直就是瓮中捉鱉。
現在,他們已經將周圍樹林里所有試圖抵抗的人趕出了這一地區,林中的散兵線正在不斷向那一帶的農田周圍收縮。他知道,現在是自己的騎兵部隊出場的時間了,他們將作為前鋒,大步穿過田野,直取敵方首級。
諷刺的是,法拉法河的名字寓意這和平與寧靜,但在這片流域上總是有著大大小小的戰鬥。文森佐在來到此地之前有讀過一些相關的文獻,這不禁也讓他生出了幾分感嘆。他輕夾兩腿,驅使著馬匹小快步走出了樹林,
完全暴露在明亮的月光之下。整個黑水村就像棋盤一樣展露在他的面前,一覽無餘。法拉法河在遠處流淌,越過河流,便是高山,被困在這之間,換誰都是插翅難逃。
兩旁的樹林不斷地傳出窸窣聲,一個個士兵從樹冠下的黑暗中走了出來,開始在林界線旁列隊。在他的身後,馬蹄鐵踏在地面上的脆響也在山谷間不斷回蕩。這意味著周邊的地區都已經被徹底掃清,是時候進行最後的攻勢了。
一切都是那麼的順理成章,彷彿只要輕輕一推,就能促成結果。自從戰後,在這陌生的陸地上,這就是他最多的感覺。
「這裡可不是阿爾提斯啊,埃爾托。」他伸手扶正自己的帽子,自言自語道。
那種面對不確定性的興奮感早就消散不見了,現在留給他的只有順利,讓他感覺到十分不自在的順利。這裡的事情都發生的太自然了。聯邦佔領了這裡的人的家園,於是他們就會開始反抗,他們會在碼頭上示威,會在工廠里搞破壞,會威脅當地官員,甚至拿起了武器和他們正面交鋒。前因後果,從剛剛抵達此地沒多久的他來看簡直天衣無縫。
除了一個問題……
「為什麼偏偏是現在?是戰爭已經結束有段時日,大家都回到了正常生活中的時候?」
也許身為一名軍人,他會嚮往榮耀,但是作為聯邦麾下的士兵,他更嚮往的是自己身後的人得到保護。再者,作為群島學界熏陶下的青年,他絕不會因為看到流血犧牲而高興。不,那已經是過去式了,只有舊時代的人們才會有如此野蠻的思維方式。
因而,自他抵達后此地所生之事,無不令他擔憂,卻又有一絲困擾……一切真的只是看起來那麼簡單嗎?
突然,在夜晚昏暗的環境中,出現了一處極為違和的光點,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在它剛開始閃爍時,文森佐的餘光便能把它與村落中的燈火區分開來。他將目光投向光源處,卻看見了難以置信的一幕。
那個獸族劍士此刻就騎在馬背上,橫在道路中央。她高擎著自己的長劍,凝視著自己的方向。劍刃上正燃著熊熊烈火,而火光將她和她身後的其他幾名騎士從黑暗中顯露了出來。
「那傢伙是……在挑釁我們嗎?」他喃喃道。
「喂,阿爾托利斯。」他的副官拿著單筒望遠鏡,用手肘戳了戳他,指向馬路遠方,「這個點大家應該都睡著了對吧?」
「是。怎麼了?」
「可為什麼那個村子里卻燈火通明的?」
對啊,為什麼呢?文森佐這才察覺到月色下有著一些不和諧的地方。這裡太寧靜了,彷彿一座閃爍著燈火的村莊本來就該存在於這幅圖景中。但是那些農民們並沒有多餘的理由,也沒有那個物力讓自己熬到這麼晚。除非……
「要先等等嗎?至少先讓炮兵準備好,我感覺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最好小心點,兄弟。」副官跟他說到。
能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呢……他們拼湊起來的隊伍已經四分五裂,那些壓根就沒見過血的貧民現在被追得漫山遍野到處逃竄,就算有戰鬥意志,他們也找不到自己的指揮官在哪裡,更談不上在這樣一個地方負隅頑抗。至於那個傢伙,文森佐點了點,不過六七騎老馬而已,不值一提。
再說了,文森佐越看越覺得,那個斷了一隻耳朵的傢伙,一直盯著的就是自己。這讓他心裡毛毛的……
他抓起了韁繩,驅使著馬匹慢慢朝前小跑。
「你要幹什麼?」副官收起望遠鏡,急忙問道。
「凱爾,你去告訴那幾個連長,讓他們的人小心行事,準備好照明彈。然後帶科涅爾和貝法的分隊沿樹林邊緣迂迴,我和我的分隊先去偵查情況。」文森佐說道。
「別衝動,阿爾托利斯。」副官從一旁扯住了他的韁繩,攔下了他,「這不明晃晃擺著是陷阱嗎?」
「他們可能在虛張聲勢,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就得在他們溜走之前抓到那個矮子東方佬。就算是陷阱,我也不信這剛剛下過雨的地方還能一下子燒起來不成?」
他扯開副官的手,騎著馬飛奔了出去。
「事關尊嚴,凱爾朋友。前面等你。」
伊娜還在想著那個裝腔作勢的傢伙多久才會綳不住架子,突然看到幾束光點從樹林邊緣升起,把周圍照得通亮。而她在等的那個人則帶著一堆跟班朝著她衝過來。
「終於,手都酸了……」
她罵罵咧咧地嘟囔著,垂下了舉著劍的手臂。普通人類的雙手劍一直讓她這麼單手揮舞,有時候也挺累的。
她半扭過頭,跟身後的幾個傢伙——尤其是那個叫傑拉德的——使了個眼色。
「都別急著動手,開打前得先把話說完,別問為什麼,這是規矩。」
大概半分鐘后,文森佐放緩了速度,在伊娜面前稍遠一點的地方停下了腳步,和他的同僚們排成整齊的橫隊。他伸手又擺正了一下自己的帽子,揚起下巴,一臉嚴肅地看著自己的對手。
這傢伙的表現跟她預想的簡直是一模一樣。不過這並不代表她需要做什麼相應的事來對標,她已經把劍插回了劍鞘,在那裡摳著手,連頭都沒抬一下。伊娜倒是很好奇,對方會把這理解為一個農村姑娘的缺乏教養,還是赤裸裸的挑釁呢?
不過餘光里,她並沒有看到對方的表情有什麼變化。文森佐輕抖韁繩,騎著馬走出了隊列。沒什麼反應,伊娜有些失望。她的大耳朵聽到了身後非常輕微的動靜,於是她順勢從包里抓出一顆小石子,往傑拉德的摸著槍把的手上砸過去,疼得他咧了一下嘴。
「幹啥呢,沒事解槍套的扣子。我剛剛說啥你沒聽見?」她低聲吼道。
「磨磨唧唧的你們倆,直接幹掉他不比這好……」傑拉德搓著被砸到的手,沒好氣地回答道。
雙方的領頭不約而同地走出隊伍,在土路中央四目而對。二人似乎都有話要說,但顯然,他們的身後的人都已經緊繃在衝突的邊緣,將手緊緊地按在了火槍或馬刀上,只等自己的長官打破平靜的那一瞬間。
除了那倆人外,所有人都覺得這場對峙非常地不合時宜且沒有必要。他們或多或少的清楚,那裡有一個人講究著許多陳腐的禮儀,另一個人則是喜歡衝動行事。
總的來說都是死腦筋,就看誰會先被自己害死。
「想不到啊,您居然主動希望繼續我們之間的決鬥嗎,小姐?」文森佐說道。
「對啊,畢竟是約定好了的。」伊娜重新戴上手套,將袖口扯緊,「一場已經馬上就能贏的比賽,不打白不打。」
文森佐皺了皺眉頭,忽略掉了對方的「出言不遜」,雖然他很清楚,那的確是事實。
「那個被你帶走的東方人呢?」他指了指伊娜的身後,「或者是說,潘德爾先生。他在村子里嗎?」
「那誰知道呢?」伊娜冷笑道,「怎麼?難道你還需要拖出點時間給自己做心理準備嗎,嗯?」
「您還是擔心您自己吧。」文森佐反擊道,「就剛剛經過事發現場時,所見到的情景來看,我覺得我有理由去猜測,正在和我對抗的,究竟是一名堂堂正正的戰士,還是區區一隻嗜血的低賤野獸?您說呢?」
野獸……
伊娜感覺到自己的手掌不經意間猛地抽動了一下,若不是自己努力抑制,便可能已經拔出了身後的長劍。她咬著牙,強壓突然爆發的怒火,現在還不是開打的時間。
「用利爪撕裂對手,享用自己敵人的屍體,將他們的血肉當做盛宴……若不是那個潘德爾攔住了您,您的嘴巴也不會如現在一般乾淨吧。幸好,我們和你們這些異族的戰爭早就在進行了,不然我們倖存的士兵甚至都沒有膽子流利地講述如此可怕的情景。」
文森佐揚起頭來,不屑地看著伊娜。
「來到這裡的時候,我聽聞過有那麼一隻雌性半狐人在檀木區的那些地方遊盪,有一天不知道發了什麼瘋,跑去蘋果樹山嶺,砍了長官的頭顱,結果被狼狽地打了一頓,丟進了海里。好不容易回去安定了一陣子,生意反而比以前好了,這可真是……有那麼點可悲,不是嗎?如果故事的主角現在真的就站在我面前,那就很有意思了。」
似乎是還沒說夠,他又補充道:
「倒是希望您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緒呢。我可不想降下身段和一隻賣了身的野獸作戰呢,那樣的話,這場戰鬥就沒有原來那麼光榮了呢。」
伊娜抬起頭,怒目圓瞪地看著他。
「說完了嗎,膽小鬼?可以開始了嗎?」她咬牙切齒地說道。
文森佐微微笑了笑,朝左右看了兩眼。在照明彈光芒的邊緣,龍騎兵們正馬不停蹄地朝村莊的方向奔襲,而且直到現在都沒有遇到麻煩。而步兵們也慢慢地走進了田野,朝他們的方向靠近。
他拔出了馬刀,指向伊娜。
「你的對手是聯邦第323龍騎兵連的領隊、帕斯捷爾納克將軍之徒,阿爾托利斯.文森佐中尉。異族騎士,如果我真的能這麼稱呼您的話,請報上名來。」
怎麼又來一個做作的人,這都什麼時候了還跟原來那些騎士一樣古板……伊娜翻了翻白眼,從身後拔出長劍,配合著對方的演出。
「伊娜.葉菲姆……」
「嗯?您在以前是帝國的獸人軍團中的一份子還是——」
「不,」伊娜打斷到,「就只是,伊娜.葉菲姆而已。不是什麼野獸,也不是什麼半獸人,就只是我自己……」
她舉起劍,同樣的指向對手,厲聲說道:
「如果你今天是來想看我發狂什麼的,那我告訴你,你打錯算盤了。不,那絕對不會發生的,你聽到沒有!不管是你,還是那個傢伙,或者其他那些不安好心的混蛋,都給我聽好了,我只有一句話:門都沒有!等著葬身於我的怒火之中吧!」
文森佐還沒揣摩完這句話之後的含義,自己的潛意識便急迫地敲響著腦子裡的警鐘。他下意識地揮舞軍刀,呼喚出一陣風刃。幾乎是同時,一團巨大的火球就在與他咫尺之遙的地方爆了開來。若是再晚一點,他便真的便會如伊娜所言,葬身火海了。
果真是異族騎士,出招毫不顧忌武德……
他舉起馬刀,防備著對方的突襲,但當煙霧散去時,猜想中的利刃並沒有朝他襲來。相反,他卻看到伊娜騎著馬朝著斜方向奔逃。
「我就知道……」
障眼法,但還在意料之中。文森佐迅速從身後點出二人。
「托利、亞瑟,跟我走,其他人立刻朝村莊進發,不要讓那傢伙跑了。」
其他人立刻知曉了他的意思,快馬加鞭地奔向村莊。他們只不過浪費了幾分鐘而已,更不用說兩翼早已有他們的騎兵正在迂迴。就算東方佬真的有什麼辦法集結部隊,可騎兵已經走完了衝擊距離,剩下的抵抗也只不過是垂死掙扎。法拉法河將成為把他們困死於此的荊棘柵欄。
而文森佐則跟自己帶著的兩人一起,朝那個半獸人追逐而去。他們還有事情沒有解決,現在正是時候。
伊娜回頭看了一眼,那個蠢貨果然跟了上來。她笑了笑,看來傑拉德沒說對,這裡還有個更衝動的傢伙。
現在就得看潘德爾是不是真的有他說的那麼神通廣大了。伊娜緊張地環顧四周。照明彈馬上就要落下了,四周除了馬蹄聲之外,卻還是那麼地平靜,什麼動靜都沒有。
「要是這傢伙搞砸了,我要把他的皮都給扒下來……」
火焰散去后的魔能因子塵霧還在身後飄蕩。伊娜拔出短管燧發槍,朝身後盲放了一發,讓那三人吃了一驚。
「從左側截住她,托利!」
文森佐揮了揮手,分出了一人沖向另外一個方向。他身後的騎兵拔出槍,朝伊娜還擊,雖然沒有打中,但卻逼迫伊娜變更了方向。很快,他們便將伊娜包夾在了三人的中央,無路可退。
「怎麼?」文森佐問道,「計劃出了差錯?」
伊娜腦中也有著同樣的疑問。但很快,她便聽到了馬匹的嘶鳴不斷地從兩側傳來。自信的微笑又一次浮現在了她的臉上。
「不,先生……」她抬起頭,望向文森佐,「正好相反,一切都在順利進行。」
正當文森佐還在疑惑時,突然,他們的身後突然傳出了爆鳴,一堵火牆沿著他們穿過的痕迹平地而起,將切斷了退路。這不是自然的火焰,這裡剛剛下過雨,堅草根本燒不起來。始作俑者除了面前的這個焰之術士之外,不會有別人。
伊娜露出了陰沉的冷笑,握緊了手中的劍,看向正對著自己的手下敗將。
「而你,得為你的言行付出代價,阿爾托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