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居必擇鄉，游必就士

假期一到，洛螢幾乎沒有在家停留，早早收拾好行裝如約回到賀村，陪在奶奶身邊。

回來的這些天，村邊的溪塘和桔柚林是她每日活動的場地。這麼多年，她第一次認真的打量這個被她長久忽視的村莊——一處真實的桃花源。

植物和果實的清香包圍著村莊，天地和人都沾染了芬芳，雲在天邊紅著臉，奮力向桔林的方向沉下去。在雲霞一次次熱烈的擁抱后，果實的臉更紅了。

她兒時在此生活到五歲，雖然那段生活在腦海已沒了多少清晰的印記，但天性亦是取之於此間的培育。故鄉的山水早已入骨入魂。

古人云：居必擇鄉，游必就士。原來命運早就為她擇了一處良善之地，等待她的回眸。

寒假這段日子，城裡乏味空洞，或只宜於修行。賀村卻帶著原始的本能，在熱火朝天的運轉。正逢沙糖桔的採摘季，家家戶戶都在林子里忙著採收果實，前來收購果子的商販來來去去絡繹不絕，整個村子動人而蓬勃地忙碌著。

一大早，洛螢就走出家門，向村東的一片桔林走去。她今天穿了一件焦糖色毛衣，搭配白色的百褶裙，腳踩黑色帆布鞋，步伐輕快，目標明確。

最近氣溫都很穩定，幾日來溫度保持在十五六度上下，相當於北方的秋季，況且這裡還有大片綠意盎然的果林，季節的痕迹更淺一些。

原野里的晨霧透著清冷的魅惑，類同少女內心不可說的那份情愫。

而她自小就偏好晨起和黃昏，總覺得人類的每種慾念同這兩個時空有著某種神密的關聯。比如寂靜的歡喜，不可捉摸的思念，情感的發生和結束，夫婦間的爭執，親人的團聚或離散。

繞著林子一圈走下來，走到村口大榕樹下，太陽已經從地平線露出臉兒來了。

遠遠的，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大踏步從村子的另一邊走過，進了小巷深處。

回到家，桌子上多了一袋子百香果乾。

「千塘剛剛送來的。」奶奶說。「泡水喝，香甜吶！」

千塘——那個少年剛剛從她眼前走過。

村子有人家辦喜事，在村裡祠堂前的小廣場搭了戲台，請的皮影戲。

洛螢不懂戲，但奶奶愛看，她也樂得陪老人看熱鬧。

洛螢和奶奶剛走近小廣場，就從人叢中飛跑出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子，拉住奶奶道：「簡奶奶，我佔了好位子，要不要來前邊坐。」

洛螢打量一看，並未見過，不是鄰居家的小孩子，只聽見奶奶說：「千林，吃過飯了。回去叫你家婆出來和簡奶奶講講閑話。年紀大了，看不懂什麼戲，你們小孩子中間坐，我們老老拐拐的一旁看看熱鬧。」說著話，就轉向左邊一個清幽的所在支下自己帶的馬扎坐下來。

不一會兒，果然見那個叫千林的男孩子扶了一個老婆婆從村裡出來，老遠就笑眯眯地向著洛螢和奶奶坐的方向觀望，待走近了，喜慶地喊：「簡阿婆，好福氣，孫女兒回來陪你過節呀，漂漂亮亮乖乖巧巧，真可人愛，又有大學問，你好福氣呀。」

奶奶也回道，「姚阿婆你兩個亮亮堂堂的孫子，也不差喲！」

「孫子是也不差，不過大了，總不聽話，到說親的年紀了，也不著急，還要他爹娘費神。」

「千塘也還不大，比阿螢還小半歲，急啥子。一表人才，清清爽爽的，總要找個相配的才行。」

「鄉下哪比城裡喲！簡阿婆，你知道咱們這裡十七八歲的女子早早就定了婆家，一些出外做工的又不可靠，怕是晚了就沒得挑了。」

「沒得事啦！唔少費神，兒孫自有兒孫福，隨他們去吧。我孫女兒回來過年有一月空閑，明日千塘得空，你讓他來家，找小螢玩，年青人一起耍耍，不至於太悶。」

聽到千塘二字，洛螢緊了下呼吸。

「要得，要得。」

「他們姐弟自小見天一起耍鬧，親密的很。十來年不見，恐怕見面都不認得嘍。」

果真和父親說得一樣，千塘是她青梅竹馬的玩伴。洛螢想，怎麼長大后就生疏到相見不識了呢。

姚阿婆慢吞吞地道著往事。

「記得你們離開時，千塘還追在車后哭了好一陣子。後來上學了，都不跟班上的女娃兒說話，還總說沒意思。我們問他什麼叫沒意思，他說沒意思就是沒意思。其實還不是同阿螢太要好了，突然一下子不見面，以為是我們大人從中作梗，連帶同我們都不好好講話。」

「恩，千塘那娃兒心思重。要不是高中時得了頭痛病，他爺爺那麼好的學問，怎麼也讓他考個省城的學校，這會兒也同阿螢一樣坐在學校里讀書呢。」

「哎，這是命。他那個直腦殼，想必不耐煩在城裡混日子。以後成家和他父親守著這十幾畝桔林，清清靜靜，也算安穩。」

「孩子在身邊也蠻好的，一家子一起鬧鬧哄哄的，過得也盡興。」

「是啊，都十幾年啦。當初你跟伯庸上城裡生活，一去數十年，沒想到最終你還是回來了，我們老姐妹還能天天在一處說話。也是情份啊。」

「阿螢自小都跟著我，後來回城裡讀書，我是不放心才跟去的，直到她上了高中，我才踏踏實實的放開手。要不是她爸媽太忙，我早就回來了。老年人在那麼呆也呆不慣的。」

聽了半日，洛螢算是理清了。剛才那十幾歲的男孩子是千塘的弟弟，眼前的老人是千塘的奶奶，千塘就是上次離村時見過一面的那個男生。

她和千塘，確實是兒時就在一起耳鬢廝磨的玩伴。

正想著，突然聽到姚阿婆叫到：「千塘，你要去哪裡耍？過來見見簡奶奶的孫女兒，你們小時候一起玩耍過的。過來見見，還認不認得？」

洛螢覺得太過突然，一時還未回過神來，一抬頭，卻見正前方不遠處向著自己方向走來的兩個少年，其中一個正是上次一面之交的千塘。

他長的清俊瘦削，在人群中很容易就分辨清楚。眼看著他撇了同伴向著自己走來，心裡「咯噔」一跳，臉頰一陣燥熱。

好在是夜晚，借著夜色的掩飾，她迅速調整了心神，讓自己看起來鎮定自若。待千塘到了面前，淡淡然然地朝他點了點頭，算是招呼。

千塘在奶奶的口中得知洛螢稍大，就低低地叫了聲姐。

千塘略站了會，又被同伴叫走了。

幾天後的一個傍晚，洛螢從家裡出來，剛拐到村邊的公路上。

那天氣溫走高，空氣潮濕濡熱接，三三兩兩精力過旺的孩子們在田畈間的池塘邊追鬧著玩耍，其中一個小孩子從一群黑幽幽的人影里跳出來，很努力地向她跑過來。

「洛螢姐姐，你是洛螢姐姐吧！」

洛螢睜大眼睛，認出這個圓腦袋的男娃娃叫千林，姚阿婆的小孫子。她，只見得他一面，沒想到這個機伶的孩子還能認出她來。

「你是千林？」

「是的，姐姐，我剛才從你身後跑過來，我一眼就認出你了。我們村裡沒有你這麼瘦的姑娘。」

千林這句話一下子把洛螢逗笑了。

她忍著笑問：「是你這麼看的，還是聽別人說的。」

「奶奶說的，奶奶還說，城裡的飯菜不養人，咱們家裡的蔬食一年四季都在山山水水裡養著，可口可心，還讓我哥哥有空多給簡奶奶送些瓜果，讓你好好品嘗品嘗家鄉的食物呢！」千林說話伶伶俐俐。

洛螢笑著不知道該說什麼，那孩子又說：「我哥他們正在塘邊捉螃蟹，走，我帶你去。」

「走吧！」洛螢還沒想明白要不要去，千林已經拉起她的衣袖，不由分說牽著她向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