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節 姑臧風雨(四)
?建興十年七月四日晚,涼州姑臧城。
姑臧城六城十九道城門全部緊閉。由於兩日前河洮軍情急報,姑臧城便實行了宵禁,禁止百姓在街上行走,否則以「犯夜」之罪捉拿,輕則處以拶刑,重則當姦細論處。戌時一過,四街九衢已是冷冷清清,城內家家戶戶農牧民閉大門,莫敢外出。
位於老三城北城西北一隅的李氏府邸大門緊鎖,僅有府前的兩盞燈籠在夜風中搖曳,燈火忽明忽暗,但府內卻是一片嘈雜。這李氏並非姑臧望族,乃尋常康裕之家,以替豪門租佃田畝,對外包攬勞作為業。李府的當家人名叫李歡,字佐命,四十餘歲,手中常有僱工五十來人,算是一個小小的工頭。他手中這伙僱工白日在城內各處攬活,到了夜晚再回到李府南房歇息。近幾日來因前線軍情緊急,涼州承危,這幫工人的活也少了許多,大多時間閑聚李府,或是猜枚行令,或是投骰賭錢。至於吃住李府,李歡倒是樂見其成,他便能從其工錢中扣下一大筆宿錢飯錢。但這幫工人閑來無事,常常因賭錢輸贏不忿而起糾葛,弄得李府雞犬不寧,上下怨聲載道。李歡的大娘子勸他將工人安置在府外。但李歡一心念著這伙工人給他帶來財富,常常是當面答應爽快,過後便將勸誡拋在九霄雲外。
這晚南房中似乎又有幾個輸了錢銖的工人心中不服,與莊家起了紛爭,雙方言語不合,便在房中大打出手。將李府的瓦楞陶罐打爛了幾個,心痛得李家大娘子直掉淚,便奔到李歡歇息的小妾房內哭吵。見李歡還是猶豫搖擺,這一次李大娘子便動了真格,不僅讓使喚丫鬟立即收拾了衣物細軟,同時也將府中錢帛裝了兩個箱籠,一併兒搬了出來。揚言若是李歡仍留這幫工人在府中胡鬧,她便帶著衣物銀馬上歸寧娘家,這李府李歡想怎麼折騰便怎麼折騰去。
李歡這大娘子娘家裡頗有些勢力,小舅子在姑臧縣署任了個小官。她掌管著府中鑰匙賬冊,一旦離家出走,便等於封了他的銀庫。李歡又有些懼內,見大娘子動了真火,頓時慌了手腳。他那小妾也知曉大娘若離府歸寧,她的日子也就難過了,於是也跟著大娘子幫腔哭鬧。這一番屋裡上下鬧騰得更歡了。
李歡窩了一肚子火,終於決定舍了從工人身上撈取的小錢,保住府中銀庫要緊。於是帶了小廝李二,急急趕往南房。心中尋思著今夜先得將僱工們約束下來,明日一早統統趕出府去,再尋一個所在安置。
走到南房門外,便聽得屋內山響地動,好不熱鬧。李歡惱得大喝一聲:「都住嘴,瞎嚷嚷烏啞啞吵鬧恁事?休怪本老爺將爾等通通辭了!」猛地一腳踢開房門。
待李德和李二踢門而入,看到大通房內的場景時,皆吃了一驚。
-------
南廂房內只有五六人在大聲猜枚行令,將動靜鬧得極大。房中案幾物什全被推在一角,地板上露出一個黑森森的大洞,一人從地洞中冒出頭來,將一筐黃土舉推上來,地面上便有一人接住,傾倒于山牆之下,兩側山牆下黃土已堆成了小山。
那幾個裝模作樣猜枚行令的僱工見東主和李二闖進屋來,也是吃了一驚,屋子在瞬間便靜了下來。雙方你看我,我看你,驚詫異常。
李德的第一反應便是這伙僱工閑來起意,要打他家銀庫的主意,當即命李二前去報官。那李二剛挪動腳尖,一個僱工便躍身過來,一把揪住李二的衣領,一提一摔,直將李二摜在石牆上,「砰」的一聲,摔得李二雙眼發白,不知死活。
李歡強壓住胸中怯意,戟指大喝道:「好哇,爾等強賊竟敢在我府上掘道行竊!來人哇,給我將強賊制了!」
一個僱工雙臂交叉環抱胸前,譏道:「李東主,莫再吼叫了,你單身一人怎地制我?再說了,貴府上下有多少跟使僕役,我等心底都清楚,即便全部聚集也不過十五六人,又能賴我等如何呢?」
李歡也知對方勢眾,咽了一口唾沫,強自鎮定道:「爾等休想謀盜我家財帛!趁官署尚未驚動,本爺便放爾等一條生路,著緊滾罷!」
地道中僱工聽得上面動靜,陸續從內鑽了出來,幾十人從南廂房陸續奔出,不多時便將李府上下妻兒老母,小廝丫鬟都擒了過來,頓時李府上下哭成一團。
僱工中有一人身材偉碩,方額高鼻,眼眶微陷,內中淡黃色眸子精光閃爍。這人在剛才僱工打鬧時一直箕坐几上,紋絲未動,即便李歡二人進來,也只是淡淡掃了一眼,顯得極為鎮定。此番聽到李歡家眷哭泣不住,騰然身起,一腳將眼前桌案踢飛。那桌案在半空中不斷翻滾,最終撞上牆面,碰得粉碎。這人臉上暴起一股暴戾之氣,低喝道:「李東主,你的家眷們鬧得實在心煩,可莫將我南山狐惹惱了!」
李歡的家眷見此人暴戾如斯,心中皆唬了一跳,齊齊住口,李歡聞言嚇得臉色發白,再也裝不起鎮定來,顫聲道:「南……南山狐?你便是那官署海捕的南山強人?」
南山狐鼻孔一掀,傲然道:「憑官署那幾隻軟足蟲,要擒本爺,再得過幾十年罷!」
南山盜寇為禍一方,官署屢捕不盡,姑臧城內談狐色變,李歡未料到他操僱工撈活賺錢,竟然引狼入室了,只覺一股熱意從下身湧出。
李大娘子急忙道:「諸位南山大王,欲謀財便罷,我府中財帛盡數與你,休傷了我家郎君啊!」
李歡連忙喝斥道:「住嘴,婦道人家知曉什麼?!南山大王義博雲天,劫富濟貧,我們這等苦寒之家,大王根本就不會碰的。」又轉向南山狐祈求道,「大王,念在小人昔時不曾得罪您老,請放過我家老小吧……」
這伙寇賊哄然大笑,其一人道:「李東主,你家苦寒是假,但你府上那點財帛,我們還真未看在眼裡呢!放過你家老小可以,但李東主得配合我們做一樁買賣才成!」
李歡連連搖頭,忙不失迭道:「小人愚鈍,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配合各位大王,肯定要出岔子的……」
那南山狐大手一操,將李歡拎提離地,喝道:「少說廢話,再多嘴聒噪,本爺連你家也一併劫了!」
李歡忙道:「是……是……不知大王要小人如何配合?」
南山狐將之放下地來,在他肩上輕輕一拍,道:「李東主,你雖是小富之家,但你這居處的四方鄰里嘛,卻都是豪闊之府。李東主請想想,緊鄰你府上的是哪一家呢?」
這李府東面是裴府,西面是周府,北面是段府,從段府再往北行三百丈,則是赫赫涼州牧府節堂。周府乃姑臧令周全的府邸,而裴府,家主裴喬則是涼州功曹,隨便哪一家都比他府上要豪闊得多。
這離之最近的段府,原是漢太尉段熲的府邸。這段熲字紀明,乃西域都護段會宗曾孫,少時折節好學,因平羌有功而封列侯、侍中、御史中丞,又因鎮洛京太學游生之亂而封太尉,位列三公。后受人陷害,蒙屈自殺。段紀明「追索兩狄,束馬縣鋒。紛紜騰突,谷靜山空」,威播西胡,名顯京師,故與隸籍涼州的皇甫嵩、張奐合稱「涼州三明」。段熲死後,其從弟段煨曾隨董卓平黃巾之亂,也是宣赫一時。但段氏子孫卻是不濟,魏晉之時幾乎沉寂下來,如今的姑臧縣署,段氏未有一人充職,三年前段氏其中一支房因此賈琚爭一個朱樓小娘,一門三十餘口中被殺了個精光。!即便如此,段府家底的殷實,亦遠非李歡所能比擬。柿子擇軟的捏,盜寇不敢動職官的府邸,但段府這種有錢無權的大肥羊,卻正是寇賊們下手的理想對象。
李歡道道:「你們莫非看中了段府……」
南山狐讚賞道:「李東主好眼力。本爺聽聞段府先祖曾積下了豐厚財帛,苦愁無機施手,正好李東主招收僱工,於是順勢寄身貴府。如今既被東主識破,我們便打開天窗說亮話,這通道即將大功告成,若李東主不做聲張,嚴守機密,事成之後,自有一筆重酬相送。若李東主不識抬舉,哼哼,休怪我心狠手辣……」
李歡直覺天旋地轉,這伙盜寇從自家挖地道通往段府,事後官署來查,必然會查到自家頭上,如何脫得了干係?雙眼一翻,竟就此昏了過去。
群賊見李歡昏厥,頓覺無趣。於是群賊將李府家眷等人全部綁縛,塞了嘴巴,鎖於廂房之內。
南山狐一聲令下,群寇重入地道,繼續開挖,他則支起一張小案,取了李府的窖酒,一個人自斟自飲。約莫半個時辰后,有小嘍啰出道來報,地道終於挖通。
南山狐拋下酒碗,長身而起,對屬下道:「辛勞三日,是見真章的時候到了!喚兄弟們先行歇息一番,換一身行頭,半個時辰後行動!」
------
老三城北城的承昌門左近約一百米之處,有一個生豬活羊屠宰場,白天屠戶當街宰殺一些豬羊,供左近府上購買。這屠宰場生意還算不錯,這不,今兒白天又從城外購進了一大批豬羊圈養在圍欄里,待明日清早再行宰殺。
屠宰場的屠戶姓胡,叫什麼名兒沒幾人知道,因為身體肥碩,街坊都叫他胡胖屠。這胡胖屠招收了三五個年輕的學徒,卻當苦役般使用,不僅白天日要打雜,晚間還得看管未宰的豬羊,還沒有例錢,僅供兩頓糙飯。這幾日學徒們累得夠嗆,到晚上便在豬羊圈隔壁鋪了幾塊木板,躺在上面呼呼大睡。
這晚睡到亥時下半刻,城中萬籟寂靜,城門士兵也三三兩兩靠在一起打起了瞌睡。突然傳來一陣豬羊的嚎叫,打破了這半夜的靜謐。那胡胖屠的豬羊圈不知何故被掀翻了,兩欄的豬羊驚惶而出,在城牆根下四處亂竄。胡胖屠的幾個學徒驚惶失措,早顧不得了「犯夜」的大罪,都跑出來追捕豬羊。沒想到這群畜牲卻是越趕越野,四下瞎闖,將守城的士兵也驚動了。
城門重地,半夜鬧出了這麼大的動靜,瞌睡的守哨皆被驚醒,待看著胡胖屠的幾個學徒心急火燎地追捉豬羊,笑料百出,皆不禁莞爾。這些守城士兵離屠宰場近,平日里與胡胖屠的學徒也有過照面,見事出有因,於是警戒心慢慢回落,站在城門下看起了熱鬧。而那些牲畜越逃越慌,見空就鑽,有兩頭豬竟然撞過兩個守兵,衝到承昌門下。
這畜牲都衝到城門下了,守值的軍士便不能等閑旁觀了,都動作起來幫忙。那幾個學徒也慌忙的奔過來,在混亂間欺近守衛,突然亮出了殺豬刀便往守值士兵的脖子上招呼。那幾個守值士兵還沒有反應過來,便被人割斷了喉嚨。
屠宰場圈養豬羊的圍欄下有一塊青石板突然一動,接著被人從下掀起,露出了石板下一個黑森森的洞口,幾十個通身漆黑的人影從青石板下的地道中魚貫湧出。
這些黑影長刀貼背反執,雙腳橫向交替,快而無聲地疾行,迅速貼到城牆根下,趁著承昌門下的混亂快速切入,將城門洞中的十來個守城軍士一一捂殺。
城樓上的軍士三三兩兩,都伏在牆跺邊看熱鬧,承昌門洞處於陰影之內,城上軍士根本不知已然發生了變故。這些黑影解決了城門兵士,立即換了他們的衣甲,多出來的人便留在城門洞中,喬扮一番的黑影掩在牆根陰影內,順著城邊石階,悄悄往城樓上摸去。
牆跺上的軍士以為是同袍,還開玩笑道:「你們怎麼上牆來了?胡胖屠家的豬羊未竄上來哩!」
牆下陰影中一人含糊不清地答話道:「牆下太黑了,看不真切,上來拿幾個燈籠!」
城跺軍士不虞有他,放任其登上城樓。城樓上數只燈籠輕輕搖曳,照著牆跺忽明忽暗。
這些個喬裝之敵上得樓來,卻不拿燈籠照明,而是有意無意地穿插擠入城樓軍士之中,暗暗將之分隔開來。
城下人畜追逐之戰仍在繼續,城樓上的軍士也沒有覺得出了異常,繼續俯身看著好戲。
喬扮之敵各自暗暗欺近牆跺邊的軍士,拔出利刃,捂嘴頂背,或是貫胸,或是割喉,或是刺肋,整個過程極為順利,將趴在牆跺上的軍士片刻間解決了大半。
其實也不怪這些軍士粗心大意,姑臧城老三城皆屬內城,外圍還有新築的三個城池,守衛遠不如外城精銳。再者姑臧城承平已久,這些敵人身著同袍衣甲,又是從城門下而來,大伙兒自然沒太過注意與昔日同袍有多少不同,警惕性不高,於是白白做了刀下亡魂。
這喬扮之敵將死去的軍士按府觀好戲的姿勢放好,又不動聲色,摸向門樓。
門樓上的六七個士兵,也在居高臨下看著門洞前的好戲。然門樓屬城池鎮守要地,職司城門啟閉,檐下風燈要比牆跺上多且亮堂,喬扮之敵列隊而來,自然引起了他們的注意。
一個軍士看清來者面孔陌生,輕咦了聲,道:「你們是……」
喬扮之敵突而暴起,揮動長刀便是一陣砍殺。倉促之間發難,門樓士兵猝不及防,尚不及抽刀執戟,便死於有備之敵刀下。至此,連通老三城與新北城的承昌門,便落入了這群神秘之敵手中。
敵之頭領奪得了門樓,並不開啟城門,而是自懷中取出一隻壓扁的紙質燈籠在城磚地面上展開。隨後取火點燃籠中膏油,燈籠中空氣受熱膨脹,緩緩升起至城樓之頂三丈余處。
這人輕舒口氣,眼望黑漆漆的北城,自語道:「承昌門已得,賈破,接下來就看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