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節 再入牢籠(上)
?張駿感覺自己很飄,很輕,在一個黑暗虛無的空間遊盪,沒有冷暖,也沒有苦痛,他感覺不到自己身體的存在,也沒有觸手,彷彿靈魂已逸出體外,化為一縷透明的空氣,有一隻無形的力量,托著他在一條漆黑幽長的隧道里前行。隧道的盡頭有一丁點微弱的光亮,這點光亮仿若大海遙遠之極的燈塔,雖極目可見,卻遙不可及。
但正是有這一個隧道之極的燈塔,指引著他的意識在一步步向其靠近。他不知道自己飄蕩了多久,那個光亮終於一點點放大,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突然閃過一道眩目的白光,隧道消失了,霍然開朗,隧道之外呈現出另一番景象。
他依舊是飄浮在半空,在身子下方正展示出一幀幀畫面,就像在銀幕上放映一無聲電影,畫面中,他看到了自己。
沒錯,那是附身之前那個世界的張駿。他看到了自己背著背包,正欲遠行,雙親在門前頻頻揮手;他看到正端坐教室內,龔學忠教授正在講《孢子花粉與古地理氣候》;「他」穿著長袖襯衫,戴著風鏡,與教授、王錚、崔瀚等正騎在駱駝上,身後是拋錨的大切諾基。遠處大漠落日,一道沙柱扶搖上天,夕陽的余暈將人與駱駝拉出長長的倒影,在連綿起伏的沙丘上緩慢滑動。
鏡頭突然切換,他看到一個身著古裝的健壯少年,悄悄翻越一道青磚徹就的院牆,牆外一個瘦小的少年牽著一匹小馬,正在張目等待。一個身穿青袍的老者手持戒尺,從院內匆匆追出。院內一群與之年紀相若的少年正在觀望。
鏡頭又回到原來的世界,這卻是一場風沙漫天的世界,一道道沙龍連天接地,將所過之處的沙層席捲而起,快速向他所在的駝隊席捲而來。
鏡頭又切,卻是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那個古裝少年頭罩玄布,手持鉤束,正翻*牆潛入一處居所。
隨後鏡頭切換的頻率越來越快,越來越快,一幕幕場景的光亮炫得張駿頭昏眼脹,他想閉目不視,他想張口呼喊,然而他只是一縷飄浮在半空中的遊魂,口不能言,目不能合,所有的光幕場景如洪水般紛至沓來,在大腦中彙集成一處漩渦,飛快旋轉著,擠壓著,攪拌著,融匯著。張駿頭痛欲裂,卻偏偏無法阻止。那道漩渦旋轉成了一片虛影,終於轟地一聲,炸裂開來。
這一次,他聽到了聲音,也有了知覺。
他就像一個多年沉痾多年的病人,突然之間轉醒,沉睡前的經歷又重新回來了。這是一段肉身的記憶,從他從雙泉學館習文,到家逢巨變,再到後來的諸般荒唐之事,全然歷歷在目。同時,頭腦中還多了一段另外的記憶,一這段記憶卻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經歷。
兩個世界的經歷非常奇怪,卻又非常緊密地契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密不可分的整體,共同鑄進了他的思想之中。
張駿霍然睜眼,雙目在夜光中熠熠發亮,身子在輕微地顛動,耳邊是車輪轆轆之聲,外有火光從兩側格窗透入,他正躺在一輛行進的牛車中。
張駿驀地坐立,掀開了車簾。
牛車正行馳在空空蕩蕩的姑臧城大街上,馬車外有兩隊玄甲武士,持刀舉火,護衛左右。天色漸亮,東南方向漸有几絲魚肚白,遠處隱約傳出雞鳴之聲。
張駿突然擁有了兩世的記憶,不復過往的渾噩無知,彷徨躊躇,對這個古人世界他充滿了清晰的認識。
他想起了昨日傍晚長街之上與之衝突的賈琚的生平過往,他想起了姑臧城部分僚屬的品秩官階,他想起了內監那一場幾欲置之於死地的暗殺。他想到了前庭之中在他昏厥之前那一個勇悍而親切的身影。
「停駕!」
牛車御夫喝了聲「止」,收緊韁繩。兩隊護衛腳下一頓,甲葉「鏘當」一聲靜止。一個年輕的玄甲校尉倒轉腳步,大步行到車前。張駿識得他便是平西大將軍府麾下的虎威營副尉、領軍將軍宋配的第三子宋節。
這宋節身子微傾,恭身道:「小公子醒了?」
張駿道:「宋尉副,現在是什麼辰?」
宋節看看夜色,道:「回小公子,眼下是丑時下刻!」
張駿道:「雞鳴朝盈,百官畫卯,該是周縣令上堂理案的時候了。昨夜大獄凶起,左右縣尉夥同獄卒公然殘殺獄囚。本公也險些……宋尉副,你們是什麼時候趕到的?」
宋節道:「屬下接人秘信,知悉小公子微服巡城,卻與西河賈郎少起了紛執。姑臧役頭揚貴皂白不分,誤將小公子鎖回牢獄,大將軍便令屬下前去縣署,查探事由。卻不意原是永嘉二年西平曹氏之餘孽潛伏作亂,勾連左縣尉滕礨及一干獄卒殘害小公子。幸有湫淵先生及時相助,小公子方化險為夷……」
張駿眉梢微微一挑,道:「西平曹氏餘孽?」
宋節點點頭,便將其間的經過說了一遍。
張駿聽說泰羅尚在牢中,微一思索,道:「我便先不回弘臧山了,調轉車頭,去姑臧縣署!」言畢放下了車簾。
宋節不敢違張駿之命,忙令護衛原地轉身,護著牛車,向原路返回。
張駿仰躺於牛車之中,眼望車頂,默默沉思。
昔日西平之亂時,他還是尚在襁褓的嬰兒,但對這段發生在涼州境內的大事,他所知之詳比涼境百僚更多。這曹氏也是敦煌大族,不過自近幾年來日漸衰落,經西平之亂,更是幾近消匿,沒想到還有其餘孽隱姓深藏,圖謀作亂!
即便曹氏野火不盡,終是日薄西山,倒是賈氏,卻讓他心生警惕。
涼境著族大多是自漢以來累播西陲逐步發展而起的家族,在當地有極深厚的根植。敦煌大族且先不言,端是姑臧大族,便有賈、陰、李、氾諸姓。這賈姓為曹魏肅侯文和公後裔,近年來漸有凌於他族,勢傾西土之意,卻是大意不得。單單這旁族賈琚,便可殘殺段氏一門三十餘口,百僚卻不敢制。昨日又縱馬沖街,暴起殺人,長此下去,那還了得。
昨夜若非有泰羅這尊巨漢神力相助,張駿已然不知死了多少回了,想到臨昏厥前泰羅那竭力一呼,以一敵二,硬生生地將他從鬼門關里拉了回來,他心中便有一股濃濃的暖流在涌動。
張駿嘴角浮起一縷微笑。這一次,他要再進牢籠,不僅要將泰羅從牢獄中請出來,還要看看姑臧城的眾僚將如何審理此案!
(戰場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