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蕭淮書(五)
窗戶漏進來的第一縷光打在地上,灑進幾片枯葉,瓷瓶里的花開始凋零,一片片往下掉。
我趴在床沿上,空看著房內某處待了一整夜,床上冰涼的身軀僵硬沒有生息,我不知道我到底在守著什麼。
父王還算好心,解了我的軟禁,這座小院又熱鬧起來,一浪又一浪的腳步聲接連不斷。
我由著母后把我帶離那張床,讓我坐在那扇形容枯槁的窗前,攬過我的肩把我抱在懷裡懷裡。娘娘們擋了一圈,遮住我的視線,那頭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響。
他們要把我的淮書帶走。
我忽然掙紮起來,母后死死地按住,用著哭腔回答我:「夭夭,逝者為大,讓淮書入土為安吧。夭夭乖,母后在,娘娘們也在,夭夭聽話,聽話。」
軟綿的腔調自她口中漫延而出,斷斷續續的,沾染了哭腔。
兒時哄我入眠的歌謠漫進我的耳朵,漸漸的,我歸於安靜,緊抓著她的衣袖,不住地呼喊她。
我好像又回到了那個滿眼只有母親的幼兒時期,母后就是我的全世界,有她在,我就有足夠的安心。
父王操辦了一場簡易的葬禮,我的淮書被倉促地掩在了黃土之下。
一方土地,我們生死相隔。
阿漾說我那一日不哭也不鬧,只是淡淡然得落著淚,笑得蒼涼,神色悲愴。
一連五日過去我都如行屍走肉,空有一副軀幹,機械地按照身邊人的話去做些事,去維持我那漫長的生命。
我從不反抗,淮書說我要好好活,那我就活到白髮滿頭的那天。
至於怎麼活,怎麼才算好,我不想細究。
很奇怪,我不知道她們為什麼總看著我哭,我都沒有哭,她們到底在傷心什麼?
我還是忍不住好奇心,我問宋昭儀:「你為什麼那麼難過?夭夭給你抓蛐蛐,昭儀不要哭。」
她哭得更凶了,捂著面跑出我視線所能及之處。
「柔妃娘娘,昭儀是不是不喜歡我了?」我面目表情地說著,「娘娘?」
她不答,低垂著頭,肩膀不住地聳動。
良妃娘娘見狀,忙朝我手裡塞進來一個竹蜻蜓,溫柔地笑著:「哪有,昭儀最喜歡夭夭了,她啊,沒記性,回宮裡拿手絹去了。」
「鳶鳶,我們去周嬤嬤那兒做陶瓷怎麼樣,御花園新養了些金魚,我們去看好不好?」
沈莞朝我伸出手,可我看著攤開的掌心不為所動。
她轉而拿起另一個竹蜻蜓,兩手一搓,一放,手裡的小玩意兒就打著旋地飛遠。
我看著竹蜻蜓落到地上,又回到她的手心,一來一去,看了好多遍,竟然難得沒有失去耐心。
「夭夭,我的女兒啊,母后求求你,你不要這樣子,你哭出來好不好,啊?好孩子,你別憋在心裡,都哭出來,好不好?」
我回望著她的臉。
母后又老了好多。
我選擇了沉默,對她的話避而不談,木偶一樣呆坐著。
她們長嘆著氣,都拿我束手無策,卻依舊一刻不停地想法子逗我開心。
拾一尋來舊時的物件,想看我臉上多些變化,阿漾講了好多笑話,好些我都沒聽過,但我笑不出來。
榆樹上忽而閃出絢麗的身影,展開雙翅,繞著人群飛了一圈,落到我面前的桌上。
軒哥兒一如往常滑稽地轉動脖頸腦袋,明亮的眼睛滴溜溜地轉,像負手來回踱步的老人,他走來走去,目光一刻也不離我的臉。
他停了下來,端正地站著,「夭夭要和被子過嗎,又不起床。」他蹦跳幾下,琢磨我眼裡的情緒,「哦~下午了還沒睡醒,懶蟲懶蟲。」
有什麼挑動了我的心緒,我好像看到了誰的身影,模糊著,看不清。
「夭夭,快起了。」
「不起,要再睡一會兒。」
他啞然失笑,掰開我攥被角的手:「夭夭要和被子過嗎,又不起床。」
「煩死了,蕭淮書~」
「好啦,再睡就要……」
模糊的畫面中有人抱我在懷,寵溺地笑著,我一再撒嬌,只想多睡一會兒。
風一吹,畫面散得沒了蹤跡,熟悉溫柔的聲線也消弭在風中。
他明明伸手來抱我,我也伸出手努力地抓,但為什麼我抓不住,為什麼他不看一眼。
我瘋癲了一樣,聲嘶力竭地喊他的名字,軒哥兒嚇得振翅飛開好遠,整座庭院回蕩起哭聲,越來越凄厲。
若無其事的偽裝被撕碎了一地,我崩潰難抑地哭著,手扶著桌沿,身體滑落到青磚上。
「淮書你回來啊~你回來啊!」
我哭到發不出聲音,心臟被粗壯的藤蔓盤纏著收緊,無形的海水侵入口鼻,我得不到喘息的機會。
「為什麼要殺他,為什麼,父王你為什麼要殺他……啊啊啊啊啊。」
我蜷縮起身軀,用儘力氣捂住胸口,再也不壓抑分毫地痛哭出聲。
母后連連拍著我的後背,無濟於事地柔聲安撫。她一遍又一遍地喊我夭夭,但是我聽了好久,卻沒有一句是我想要的。
說好了要陪我一輩子,可是為什麼只是他的一輩子。我剩下的時間又該怎麼去度過,我要拿什麼才能支撐我走過漫長的餘生。總說人生苦短,怎麼偏我的這樣長久望不到頭。
天空落來甘霖,潤濕萬物,雨滴打落在磚石上的聲響伴著悲痛欲絕的哭聲,在小院里久久不散,悠悠的,傳了好遠。
那日我哭到暈厥,而後沉睡在夢魘里遲遲不醒。
醒來就什麼都沒有了。
那不是我想要的。
一直到第三日的清晨,我才悠悠轉醒。
我編了個由頭把身邊人都支開,閉鎖門戶,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房裡,不吃不喝。
我抱著蕭淮書遺留的衣物,想著過去發生的種種,彷彿只有那樣我才能夠心安。我縮在床上閉緊雙目,一次次勾勒他的面龐,想他入我夢來,哪怕一面,我都知足。
白日黑夜交替而過,卻是一個背影,衣衫一角,我都不曾夢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