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徐甘棠(一)

七十六:徐甘棠(一)

平陽郡那日後我連著高燒了三日,期間我總夢見過往的光景。而每每要看到辭含的臉時,她總把頭別向一邊,夢裡追問,她說我不會想看她駭人的面孔。

城外一見的可怖,我發現我勾勒不出她原本的樣貌,腦海里是揮之不去的陰霾。

醒來后是精神恍惚,眼前總是蒙蒙的一片血紅。

那日起,我時常木訥寡言地坐著,時而失控地大笑,嘴裡嘀嘀咕咕說個不停,至於說的什麼,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隨行的太醫說我是所受刺激過大,而後一路我都被看管得更嚴,彷彿是與世隔絕。

待到意識清明,北漠大半的關隘已被攻陷。

我有意瑟縮在一小方遮天蔽日里,關閉五感,好像這樣外面紛飛的戰火便作不得真。

每日過得渾渾噩噩,心驚膽戰,山河更快地淪陷,眼瞧著十月末就攻打到了燁城。

上一次車馬隨行聲勢浩大地前來還是成親,鑼鼓喧天啊,看熱鬧的百姓擠滿了都城城門,小孩兒手裡的風車吱呀呀地轉,我記得有誰家的姑娘透過車窗拋了一支給我,她說是自己特意找來的紅紙,足夠喜慶。

進攻燁城的前夕,我用準備已久的迷藥迷暈侍衛,有驚無險,成功逃到一處密道口。

淮書曾告訴我城郊有一口枯井,直通蒼梧小院,是早年間留下的,後來在父輩的一場宮變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我憑著直覺往枯井靠近,走離軍營很遠才敢點亮火摺子細細查尋。

枯井儼然長在雜草堆里,花費了好些功夫才找到。

淮書也曾帶著我走過一遍,所遇的幾個岔路口選得並不費勁。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我才摸到密道的門,旋開機關后,熟悉的院落漸映入眼帘。

漆黑一片,蒼梧小院空蕩蕩的,此處獨有的松香依舊淡薄,一縷縷散進口鼻,載著年歲沉積下的古樸。

密道通往的是正門正對的那間屋室,我來過數次。

我看見書架的第二格上立著兩本常被翻看的心經,因許久沒人打掃,落了一層的灰。

兩方蒲團就擺在供奉的神壇下,我們也曾在數次爭吵不得解時對坐著翻看心經。

青磚鋪路,石子小道,沿途所設皆是從前的模樣,我輕而易舉地避開暗衛繞回了松韻軒。

算了,被發現就被發現吧,我只想再清楚地看一眼,這樣就足夠了。

我就著手裡的火摺子點亮所有的蠟燭,暖黃的光逐漸照亮整間屋子。

恍惚間我看到了許多的身影。

有我站在衣櫥前詢問他哪身好看,他抬手拿出最裡面的一件;有我坐在銅鏡前迷濛著睡眼,他立在身後為我梳發;還有我們坐在木桌前用膳,他笑我嘴角粘了飯;也有他把我圈在臂彎,琴聲婉轉……

我挨個走近去看,伸出的十指只想再摸摸他的臉,可他就像陽光下五光十色的泡影,一觸即碎。

好似追逐著風,握不住追不上,一個又一個身影接連消散,到了最後只剩我一人獨坐銅鏡前,欣賞滿面的淚痕。

久被埋在內心深處的悲痛湧上心頭,相較以前,來得更為猛烈,像是千萬根針扎進心來,痛得鑽心蝕骨。

伸手不可觸及的無力感無盡綿延,我想不明白為什麼他就這麼離我而去。

淮書,我們回家了,你究竟為什麼不肯出現。

我蜷縮著倒在地上,又如那日一樣心痛到無以復加,無聲地哭喊,最後陷入暈厥。

第二日醒來,我發現我不在松韻軒,磅礴恢宏的建築,顯然是在皇宮。

久未來此,和寧宮出乎意料的凄清,偌大的宮殿空曠沒有人煙氣,有種走到某個陷落遺迹的感覺,宮殿承載著歷史的滄桑與悲壯。

「醒了。」

徐甘棠端著葯碗坐在床前,神情淡漠地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初見時她還是個二十齣頭嬌俏的女郎,我對她的記憶還停留在初為人母渾身散發出母性光輝的時候,她渾然是暢遊在幸福與愛的海洋。

可惜不過月余,花便有了枯敗的跡象。

「五公主,把葯喝了吧,本宮留你的性命還有大用處,別讓本宮找人灌你。」

我撐著手肘坐起來,大口咽下湯藥,當與她餘光交匯時,我連忙躲閃開。

發生了太多事,我給不出讓人信服的解釋。

「不敢看本宮?」她嘲諷地一笑,「你在怕什麼?」

我放下藥碗,低垂著頭,不知道如何作答。

「是在怕九荒害得北漠山河淪喪,國破家亡;怕九荒屠戮北漠萬千子民,害得百姓流離失所;還是怕昔日舊友死於兄長槍戟之下,你無顏以對?」

她一把掐住我的下頜,強迫我看向那雙滿目恨意的眼,「沈鳶,你說話啊,你在逃避什麼!難道我說的不是實話嗎!」

「你遠嫁來北漠,作為你的親友,所有人對你千好萬好,掏心掏肺,百般信任,你就是這麼禮待我們和整個北漠的?」

我:「甘棠你聽我說,我也不想……」

她聞言鬆開手來,一把將我推開,拂袖站在不遠處,恨得咬牙切齒,「也是,蕭淮書那麼愛你,你不也連他都沒放過。我北漠的文宣王居然葬在你的手裡。」

「我沒有殺淮書,不是我。」

我怎麼可能去殺他。

徐甘棠打斷我:「我不想聽。」

「硯青和太后說你還敢獨自一人回來燁城,簡直是在自投羅網。如今已是兵臨城下,北漠氣數將盡,留著你也無大用,不如索性殺了你。」

諸般皆非我所願,事到如今,我也深知我再多的辯解都是無用,如若我是她,我也不信我自己有多無辜、有多不得已。

我選擇了緘默不言。

徐甘棠忽而走近來,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可我不這麼想,你絕對不能死。」

她忽然蒼涼地笑出聲,淚水洇濕了她的面頰,難言中她搖了搖頭:「可是你怎麼做得出來啊,怎麼可能呢,你讓我怎麼信啊。」

兩種矛盾的想法在她腦海來回地拉扯,折磨地她痛苦萬分。

「沈鳶,你告訴我,九荒相澧聯手進攻北漠,你到底知不知情?只要你說,我就信你。」

她目光急切地在我臉上搜尋她想要的答案,艱難地開口道:「你就告訴我,你父王……拿你做棋了?」

我痛苦地閉上雙眼,滿腦子都是棋子二字,「是。」

徐甘棠悲切地笑著,同情憐憫地看來:「他寵愛他的五公主可謂天下盡知,萬人羨慕不來的疼愛,他竟用你做棋。而今相澧的君王也不是你的嫡親兄長,舅父突然暴斃,也是他的手筆吧?」

「那對你母后……」她頓住了,悲戚地長嘆,「還有什麼是他做不出來的。」

她忽然撫摸著我的頭:「沈鳶,你怎麼突然活成了這樣?」

為什麼呢?我也想知道。

世上之事本就無常,我只是沒想到這一切會發生在我身上。

突然,遠遠地傳來悲慘的驚叫聲,我們無一例外都僵住了。

軍隊已經攻破城門殺進宮了。

竟來得如此快。

片刻后又都回過神來。

徐甘棠平復起情緒,往宮殿外某處望了一眼,聆著殺進宮門的刀劍聲,唇邊漾開一抹輕柔的笑,「時間不多了,我該去陪皇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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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上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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