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四月棠(一)

七十八:四月棠(一)

話到此處,我再不同他廢話,抬步欲走,卻被攔下不得步。

他們也只是提劍相對,卻並不敢做什麼。

「讓開。」

我不耐地踢開將軍落下的劍:「這兒離壽康宮才幾步路,我喊一聲,你猜我阿哥聽不聽得見?也說不準從哪兒鑽出來一隊人馬,就看到你們行兇。都想清楚,我要是死在這兒,你們都得賠命。」

他們猶豫不決,僵持好一會兒才讓開一條路。

我走了兩步遠,想起什麼似的,轉身朝跟我爭論的士兵道:「去把我的短刀撿回來,擦乾淨,還給我。」

他看我笑起來,驚悚地打著顫。

我望向倒地的身軀,眼神陰鷙地示意他去,別違抗我的命令。

他最終還是走了過去,哆嗦著蹲下身,手放在插在將軍脖子上的短刀刀柄,久久沒有動作。

「別磨蹭,快點。」我催促著。

他別開頭,不敢看那雙沒合上的眼睛,伸手蓋上后好半天才拔出短刀來,害怕不止地擦拭沾染其上的血液。

我看他走近來,接過短刀放進腰間別著的刀鞘,「謝謝。」

「你別害怕,我哪裡嚇人了。你如此這般,可怎麼上陣殺敵。難道說這一路,你都是被精心看護著的?」

他垂著腦袋退到一邊,兩個士兵上前詢問他的狀況。

我頭也不回地往前走,提醒道:「還是快些走吧,婁世子。」

…………

沈裕之著一身染血的鎧甲站在壽康宮正殿中央,正吩咐手下人肅清皇宮各處。

我身後跟著的一小隊人高呼殿下,抱劍行禮,沈裕之方注意到我的存在。

「夭夭。」他很欣喜似的走來,目光從頭到腳將我掃了一遍,「你沒事就好。現在已經拿下皇宮,北漠今後都便只載於史書。等肅清一應大小事務,我們就可以回家了。」

他慢慢看向襁褓中的孩子,面色微變。

這孩子好不容易才從驚嚇中緩過來,睡得淺。

我示意沈裕之小聲些,才開口道:「阿哥想問什麼便問。」

「這孩子是哪兒來的?」

「半路上撿的。我跟淮書也沒留下個孩子,我看著他沒人要,挺可憐的,撿來養養。」我面不改色地胡謅。

沈裕之聞言落了臉色,黑沉著臉質問:「夭夭,別編謊話,這孩子是蕭澈,對嗎?」

「我說了不是。」我連忙趕在他開口前先說了話,「阿哥,我只是來告知你一聲,別打他的主意。我活著一天,他就得活。」

「從今天開始,他就是我的孩子,叫沈堯。養子也好,別的也罷,隨你跟父王怎麼對外宣稱。只有一點阿哥想清楚,是要他的命,還是要我的命。」

顯而易見,沈裕之不肯聽。

我繼而柔聲勸著:「阿哥,他不會是下一個顧景和,你大可以放心。他現在就是個嬰兒,能有什麼威脅。你就當他是質子,又不用給他封官晉爵,他成日待在你眼皮子底下,能翻出多少風浪來。」

「最重要的,沒人會告訴他原來的身份,他又何來仇恨的念頭。阿哥,你也才為人父,阿琰不比他小多少,一個月而已。這個年紀的孩子能帶來的危機,阿哥覺得有多少?」

沈裕之臉色緩和下來,想來也是憶起自己同樣在襁褓中不諳世事的孩子。

嫂嫂之於他,占他心中多少分量,我不知道。

可他每每抱著阿琰,眼裡自然流露而出的慈愛與幸福,看得出他對孩子很在意。

「阿哥,我求你了,別動他,我真的快要瘋了。」

他聽著最後一句話明顯有所動容。

自平陽郡一戰後,我憂鬱懨懨,莫名大笑、瘋魔不成樣的情況時有出現,他也為此切真后怕。

一路走來,我吃了不少葯,好不容易到了燁城才有好轉。

「阿哥,他是我全部的精神寄託了,再沒了他,我真活不下去了。」

他終是沒有逆著我的意願。

「我暫且讓你留著他,等回了九荒,再由父王定奪。你看著也累了,我先派人護送你回軍營。」

他看著惶恐難安的婁世子,疑慮驟起,沒在人群中尋到要找的將軍。

「柳忠平人呢?」

婁世子小心地朝我一瞥。

餘光收到一縷注視,我停住腳下的動作,「他對我不敬,就殺啦。」

我轉過頭看向沈裕之,拿出短刀,手掌攤開,沖他不達眼底地一笑,「用阿哥送我的短刀。這刀很鋒利,也很稱手,我很喜歡。」

我眼見他臉上肌肉抽動,瞳孔微微放大,難以置信。

「他雖然諂媚,對我不敬,也確實忠於阿哥,跟我提了一路阿哥呢。」

我曾告訴過他,從我知道他參與到父王謀划中開始,我對他的恨意只會與日俱增。

彷彿到了現在,他才瞭然我對他有多恨。

其實柳忠平不效力於沈裕之,不提跟隨太子一路,我興許不會動殺他的念頭。

誰讓他跟錯了主子,還在我跟前百般地提。

泯水關到燁城,他柳忠平炫耀的功績是我親友的性命鋪就而成。

「夭夭?」沈裕之喚著我的名字,神情複雜,仿若看到的是陌生人。

夕陽落幕了,我轉身邁向壽康宮外,走進濃黑的夜色。

我想黑夜是一隻野獸,他吞噬掉我太多東西。

…………

燁城真的亂了。

滿街是奔逃的驚弓鳥,屠殺引發的慘叫聲一浪蓋過一浪。屋粱在大火中坍塌,高樓殿宇是來日的灰,灑滿大地的鮮血是書寫生死簿的墨。

阿堯又哭了,撕心裂肺,哭嚎不休。

原定他日的君主,孩子,你也在悲這亂世嗎?

隨行的護衛劈開一條寬闊無虞的大道,我走在其間,眼觀兵荒馬亂,聽得哀鴻遍野。

「黎棠快跑!」

我驚覺側目,破空而來的長劍直刺女孩的胸腔,逃命的人群衝散了母女二人,黎夫人在遠處的驚呼出聲,提醒她躲開。

來得太突然了,黎棠身後是牆,無處可躲。

這個年僅十三歲的小姑娘害怕地閉上眼睛,等待命運的宣判。

「阿棠!」

凄厲嘶啞的呼喊在夜色里顯露隱秘的蹤影,是憂心忡忡、害怕到無以復加的尖叫,也有撥開雲霧中間月的喜樂。

音末伴著劍身沒入皮肉的聲響,嘈雜的街角迎來久違的安寧。

驟然撲出的身影替黎棠擋住了利刃,角落裡的女孩安然無恙,圓睜的雙眼是驚愕和不明。

我離她不遠,護衛趕在士兵落下第二劍時攔住了並把人轟走。

俏人兒的臉上掛著瑩潤的淚珠,擋在她面前的人替她抹了淚痕。

下一瞬纖弱的身形應聲倒地,伸展而起護住女孩的雙臂漸漸垂落,洇濕的淚眼看不夠一樣移不開女孩的臉。

女人就倒在地上艱難地呼吸著,奄奄一息。

可她一刻不停地勾著唇角溫柔地笑,慈愛的目光一遍遍描摹黎棠的臉。

蕭如錦細聲喚著:「阿棠,我的阿棠啊……」

她摸出隨身帶著的鈴鐺,輕搖著給黎棠看,好像面前的俏人兒還是一個尚在襁褓里的幼子,清脆的銀鈴聲可以哄得她笑。

黎棠懵懂地取下腰間常掛的物什,學著她去搖動,回以跨越十年之久的呼喚,在滿面淚痕中展露笑顏。

蕭如錦如願以償地點頭,轉而看向一彎皓月,喃喃念著,沉溺在回憶中緩緩閉上了雙眼。

她說那一年他種下的海棠終於開了花,四月天的嫩蕊,漂亮極了,像她初生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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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上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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