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兄妹

第20節 兄妹

【1】

「這……」

蓋亞的呼吸凝滯了。

男孩身中三箭。

一箭扎在右肩,一箭釘入左腳,一箭射穿了軀幹,半截沒入他護在身下的女孩兒的胸膛。

「致命的是這一箭。雖然沒有傷到心臟,但貫穿了兩人的肺部……我已施展過高階療愈,治好了大部分外傷,可受損的內臟無法以此治癒,他們至多再活半個小時,就會因這個箭傷而死去。」艾拉的語速極快,並從腰包里掏出幾個玻璃瓶,「蓋亞先生可以使用更高階的奇迹嗎?我這裡還有些輔材,不知能否派得上用場。」

「不。我……不會施展輔助系的奇迹。」蓋亞咬著牙搖頭否認。十八年來,他唯一成功施放過的——救下薇薇·格林性命的奇迹還是窮舉法硬試出來的,他甚至不知道禱文是手札上密密麻麻盧薩文的哪一段,更別提究竟需要什麼輔材了——他可不認為那種讓致人瀕死的重傷瞬間恢復的強大奇迹的輔材是他的發色和渾身的汗毛。

「小傢伙在此之前還受過其他傷,昨夜恐怕還淋了場大雨,能撐到現在簡直就是奇迹。」捷廉一面喘氣一面抹掉額上的汗水,蹲在旁側查看了男孩兒左腿上的傷痕。「我對施放奇迹這事兒無能為力。但若你們無法治癒……」

捷廉站起身,看向蓋亞。

「……要讓他倆早些解脫的話,我可以代勞。」

「為什麼……」杜奧有些出神地望著拚命救下的孩子們,「需要的時候偏偏無法隨意施放……這種東西居然能被稱作『奇迹』……哈!」

蓋亞飛速思考著,忽然好似想到了什麼猛地一拍巴掌:「痊癒!痊癒可以治療受損的內臟!我雖然不會施放,但我記得禱文,艾拉……」

「我可以施展痊癒。」艾拉打斷了欣喜若狂的蓋亞,「問題是輔材。」

開心到差點蹦起來的蓋亞立刻蔫了下去。

「焯!忘了還有輔材這玩意兒……等等!我記得是同種族的新鮮血液……多少來著?我有,我血多!」蓋亞從腰后拔出箭來,捏著箭鏃就準備往手腕上划,緊接著又破口大罵,把箭矢往地上一摜——

「焯!我他媽不是人!」

艾拉望著惱火的蓋亞,回答了他的問題:「是的,輔材是三升同族人的新鮮血液。要救他倆的話一共需要六升。」

蓋亞深吸了一口氣,他發現艾拉有意無意地往捷廉的方向瞄了幾眼,立刻明白了對方的意圖。

「伯爵大人,艾拉小姐,還有杜奧……請恕我無禮。如果你們三人……」蓋亞不假思索道,但話音未落又被艾拉打斷:

「不行。就算只救一個,也需要三升。即便伯爵大人願意,我們三個也是湊不出三升血液的。」

一個成年人短時間內的失血量不能超過一升,再多就有生命危險了。這個量會根據個人體質變動,可性命相關,只能照少的算,不能往多的想。

「我……可以用……我的血……」

正當蓋亞鬱悶地想罵街時,一個虛弱的稚嫩嗓音響起。

「請……請只救米婭就好……」

「米婭?」

蓋亞喃喃著循聲望去,目光落在了那個中了四支箭的男孩身上。

「……是的,米婭,米婭。」

男孩兒的嗓音微弱,卻帶著一股強烈的執念。

「米婭·芬萊,她是……我的妹妹……」

【2】

「可行。」艾拉沉默片刻才抬起頭做出評斷。

她的目光掃過眾人的臉龐,彷彿在尋求他們的意見。

她不願成為最終下定論的人——即便這是垂死少年自己的期望,艾拉也不想那麼做。因為這就像是她宣判了少年的死亡,年輕生命消逝的重責便會壓在她的肩頭、烙在她的心上。

「少年,你叫什麼名字?」

捷廉突然開口問道。

「……卡爾……」

「聽著,卡爾。」得到了答覆的捷廉繼續飛快地說道,「用你的血的確可以救你的妹妹。可相應的,用你妹妹的血也同樣可以救你。」

捷廉看不到少年的表情——那個瘦弱的身軀還保持著背部朝上、保護妹妹的姿勢,因為無法隨意拔出箭矢。

「你真的願意獻出生命來拯救你的妹妹、米婭嗎?你真的明白死亡意味著什麼嗎?」

不等少年回答,捷廉又說:

「死亡可不是大人口中的什麼去往神明身旁之類的屁話。死亡就是永遠地失去意識,永遠地陷入沉睡,無法醒來。你的肉身會腐爛損毀,最終被蟲子啃得只剩一堆白骨。你再也見不到這個世界,再也看不到斑斕的色彩,再也嘗不到苦辣和酸甜,再也體會不到喜怒與哀樂……所有的一切都與你再無干係。」

捷廉以冰冷的語調將殘酷無情的真相全盤托出,接著語速逐漸放緩。

「如果你選擇活下來,沒有人會指責你的,卡爾。我們將把你帶到安全的地方,也許過不了多久你就能回到家鄉——若你無處可去,也可以到莫薩王國來。我會收留你,給你寬敞的房間和舒適的衣裳,讓侍女們每天早晨都為你準備一杯熱騰騰的羊奶,再加上一盤剛出爐的果醬麵包……」

蓋亞皺起眉頭,望向捷廉。他完全想不通捷廉這番話的用意。此時的捷廉就像是狡詐的魔鬼,先以可怖、絕望的結局使人陷入恐懼,再承諾以溫暖、美好的未來,把人誘往墮落的深淵。

不,並不是那樣……蓋亞垂下眼帘。捷廉所說,的確都是事實。卡爾·芬萊,他不過是個十歲出頭的孩子,他不該這樣過早地面對死亡。當有活下去的希望,而那個希望又觸手可及時,拼盡全力去抓住它乃是求生的本能,沒有人能夠指責這種行為——

因為當死亡真的來臨時,誰又可以保證能夠把活下去的機會——那光明的未來讓給他人,而將可怕的、永恆的黑暗留給自己?

如果卡爾是因為大人們那番關於「死後幸福世界」的謊言而並不懼怕死亡,那麼讓他就這樣死去是否太過殘忍?是的……他應該在知曉死亡的真相——清楚地理解那個詞語的含義之後再去做出抉擇……是的,他有權利那樣做。

而他的妹妹——米婭·芬萊呢?

難道就因為此時的她仍在昏迷,就失卻做出抉擇的權利了嗎?她的命運就掌握在她哥哥的手中……這難道就是正確的嗎?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當這個念頭出現在蓋亞腦海中時,蓋亞錯愕了一瞬,並異常地羞愧——他竟然向這該死的現實妥協,而不是與它抗爭到底。

[該死……]

蓋亞一屁股坐在地上,胡亂地抓撓著腦袋。這時,沉默了一會兒的男孩卡爾忽然開口道:

「謝謝……謝謝你,玻覺……玻爵,大人。謝謝……你告訴我究竟什麼是……死。」

卡爾有氣無力、斷斷續續的話語輕輕地飄進眾人的耳中。艾拉跪坐在孩子們身旁,檢查著他們的身體狀況,她伸出雙手,將卡爾顫抖著的左手溫柔地拉入掌心。

「正如你說的……那樣,大人。我和……米婭,已經無家……可回了。爸爸和媽媽都……死了……」

是的。

我之前以為,死就是去往眾神所在的世界,死後的人們都會去往那個世界,這是媽媽告訴我的,她大概是不想讓我太過害怕才這麼說。

我相信媽媽的話,所以我不畏懼死亡。爸爸和媽媽都死了,如果我也死掉,也許就能在那個世界見到他們。我好想見到他們,我想跟他們說,我有好好保護米婭,我想聽他們誇我真棒,我想媽媽揉我的頭髮,想讓爸爸用胡茬蹭我的臉頰。

可我也想過,爸爸媽媽都去了眾神的身旁,如果我也死去,那這個世界上豈不是只剩下米婭一個?

那樣的話,米婭她該有多孤單,多害怕呀。我曾有過這樣的想法,也許應該讓米婭死去,讓她到眾神的世界,那裡有爸爸媽媽可以陪伴她、照顧她。也許,我足夠堅強,可以承受那種孤單,可以一個人搭理好自己。

可現在我知道了,死亡並不是我想的那樣。死去比任何事情都要痛苦十倍,一百倍。米婭她一定不會想死去的,那樣即去不到諸神身旁,也見不到爸爸媽媽。我也……

我……我也……

「我也一定……不會讓……米婭死去的。所以……請用我的血,去救米婭吧。」

瘦削的金髮少年——卡爾·芬萊的嘴角微微揚起。

「我……死之後,還請大人……請諸位大人,多陪陪米婭。這樣……她就不會感到……孤單,感到害怕啦。」

謝謝。

謝謝你們。

【3】

捷廉負責拔出箭矢。

按照艾拉的吩咐,幾人割破手掌,並相疊在一起——因為現場沒有東西可做盛放血液的容器,只能採取這種方法——作為輔材的3升血液會從四人體內均分抽離,即每人將在奇迹施展后失去750毫升血液。

「失血之後,可能會產生頭暈、乏力之類的癥狀,屬正常情況。並且,我的精神力應該會在此次施展奇迹之後用盡……透支。這會讓我在幾秒鐘之內陷入沉睡,也屬於正常情況。屆時就麻煩你們了。」

艾拉所說分毫不差。杜奧與捷廉臉色蒼白,險些站不穩摔倒在地。在草綠色的柔光亮起后不出三秒,艾拉便失去意識,沉沉睡去。

「呼……呼……這感覺就像是連著三天沒吃飯一樣……」杜奧索性躺倒在地,閉上眼睛試圖緩解那股難熬的胸悶和眩暈感。

捷廉彎下腰去,雙手撐膝,不斷地深呼吸著。這名年過半百的黑髮老將本就鬢角含霜,此番過後面無血色,更顯滄桑憔悴。

喚作米婭的女孩兒胸口的箭傷已經癒合,臉色也漸漸紅潤起來。她酣眠著併發出平緩的呼吸聲,暫未醒來。

那個名為卡爾的少年微笑著躺在他妹妹的身旁,卻不會再醒轉來了。

蓋亞痛苦地望著這一切,他下意識地攥緊雙拳,將指關節捏得嘎嘣作響。

無力感讓他幾近窒息。

施放奇迹,甚至是貢獻輔材——他什麼都做不到,只能不知所措地呆站在一旁,眼睜睜地看著明明已經救下的孩子邁向死亡。

「抱歉……我……幫不到你們。」

蓋亞咬牙嘆息。杜奧聞言卻失笑道:

「你在開什麼玩笑啊,蓋亞先生。你可是單槍匹馬地幹掉了整支紅眼小隊……足足十人的怪物小隊!」

紅髮壯漢喘著氣兒,抬起右臂橫擔在臉上,為雙目遮住刺眼的陽光。

「若你不在,我們幾個別說救人了,能不被對方發現、偷偷繞道溜走都得感謝眾神的保佑!而且……」

杜奧頓了頓,深吸了一口氣,接著緩緩吐出。

「如果你……蓋亞先生,你沒把這支紅眼小隊幹掉的話,等大部隊抵達了馬洛斯王城,很可能還會與之遭遇——說不準半道上就會碰見!到時候必然免不了一場廝殺……所以,蓋亞先生,可別再說什麼幫不上忙之類的話了……這會顯得我們就像是個傻瓜。」

「……我明白了。抱歉。」

蓋亞苦笑著回應。

「我知道的,蓋亞先生。都已經把紅眼怪物全部殲滅了,卻還是要看著小傢伙死去。我知道你很難過,大伙兒心裡頭都不是滋味。可這種時候應該樂觀些來看——我們幹掉了一支紅眼小隊!哦!眾神在上,一支整整十人的紅眼怪物小隊!」

杜奧掙扎著坐起身來,張開雙臂仰面向天。

「我們不僅以少敵多、大獲全勝,還從敵人手中救下一個小女孩,保全了她的性命!該死的,要我說,國王陛下就應該為這事兒給我們每人頒發一枚金閃閃的勳章、賞賜一個響亮亮的稱號!」

抹掉些身上的爛泥,杜奧甩了甩手,轉向蓋亞繼續說:

「而你,蓋亞先生,更是應當被賜予兩個——不,五個純金勳章!再加上一個威風凜凜的稱號!就像歸因公爵的那個……「紅狼公爵」一樣!對了,就叫「紅眼剋星」!哈!」

杜奧誇張地拍了下大腿,有些興奮地叫道。

「我和捷廉伯爵乾脆就叫「無甲勇士」,艾拉可以用「奧術宗師」或是「奇迹宗師」!哈哈!」

「「紅眼剋星」不錯。」半跪在地上的捷廉聞言竟是「哼呼」地笑出聲來,蒼老的面龐仍掛滿了疲憊。「不過「無甲勇士」太蠢了,我可不會接受。」

「哈哈!伯爵大人,請恕我無禮,我還是頭一回見到您的笑臉。」杜奧見身上的爛泥越糊越多,索性不再折騰,盤腿坐在地上。

「戰場上能讓人發笑的東西太少了。」捷廉收起笑容,慢慢說道。「屍體和斷肢,破碎的內臟……沒人會對著這些東西笑出來的,杜奧。」

「……確實是那樣,伯爵大人。」紅髮壯漢愣了愣,隨後贊同了對方的說法。他明白,若要論上戰場的次數,捷廉同他定是天差地別——自己不過是個傭兵,而捷廉可是戍守邊境的老將,他殺過的敵人恐怕比自己出過的任務還要多。

「我見多了死亡……見過太多太多了。」

捷廉頓了頓,沉默了一會兒才又出聲說道:

「我二十三歲便離開隱嶺城去往邊境奔赴戰場,至今已有三十三年。這些年裡,我駐守過交通要地的城堡,攻打過被什魯軍佔領的村莊。什魯人相當殘忍,所到之處不會留下一個活口。老到垂暮的翁嫗,小到含乳的嬰兒……沒人能在他們手上倖存——哦,除了那些漂亮的姑娘。她們會被活捉、糟蹋,最後被賣到不知哪個旮旯里,淪為男人發洩慾望的工具——是的,除此以外,那些老人、孩子們的屍體我都見過,甚至親手埋葬過。起初我還會因那些血腥的場面反胃嘔吐,在夜深人靜時悄悄為那些逝去的人們哭泣。」

這位老戰士的聲線有些顫抖,彷彿又回想起了曾經的幕幕慘劇。

「可後來,我越發地麻木了。即使遇見戰俘是剛成年的青年,在我面前哭喊著求饒,我也會毫不留情地砍下他的腦袋——就像喝水一樣;即使碰上整個村鎮的人被屠殺,屍體被扒得乾乾淨淨——我指的是內臟,不是衣服——排成一排吊在樹上,我也熟視無睹,任烏鴉與禿鷲叼出眼球、啄食腐肉。我似乎是被戰爭奪去了感情,無論什麼事我都漠然待之,腦子裡只剩下『殺敵』二字……

「但如今,深埋在我心底的某樣東西被重新喚醒了……我終於想起,正是因為,那幫王室貴族們個個都冷漠無情——他們穿著華麗的衣裳、操著禮貌的問候,卻在背地裡暗算對方,為了爵位連姐妹兄弟都照殺不誤,我所接觸到的一切,都與父親教給我的截然相反,沒人在乎所謂的正義與榮耀,這兩個詞的重量甚至不如一枚銅板——正是因為如此,我才會丟下遮風擋雨、安逸舒適的宅邸,去到王國的邊疆。不同於今日,當時的國境線戰火四起,什魯人仗著占星術能夠預知未來而囂張跋扈,猖狂無比。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下,當地的平民卻沒有像王室貴族們那樣狼心狗肺、薄情寡義,他們……」

晃悠悠地站起身,捷廉朝卡爾·芬萊的屍體緩緩走去。

「他們反而同這個孩子……同卡爾一樣……他們也懼怕死亡,即便如此,也還是為了他人毫不猶豫地獻出生命。對我來說,這些人就像是漆黑的夜空中閃爍著的點點星光。我正是為了守護這些微弱但璀璨的光輝才留在那個兇險之地的。」

捷廉蹲下身子,伸出右手拂過少年冰冷的臉頰。

「我一度忘記了曾經的初衷,變成只知道殺敵的工具,變成了我所憎惡著的模樣。但這個小傢伙讓我想起了一切……我還要向你道歉,蓋亞先生。」

話鋒一轉,捷廉沒有起身,只是微微低下頭顱。

「先前我向你保證,我會收養那對落難的兄妹,其實是為了將你留在軍隊中才那麼說的。當時我計劃這次出徵結束后就回到邊境,讓家僕去照看他們,並未真正想過把他們當做自己的孩子們對待。而現在,我改變主意了。我決定留在家裡,親自將他們養育成人——哦,我記得那個小夥子已經成年了——無妨,我會教他如何使用各種武器、栽培他,讓他成為一名合格的戰士……只要他們希望如此。」

捷廉復又仰起頭,望向蔚藍的天空。

「現在的邊境比起以往要安寧太多了。莫非什魯的當任國王是個愛好和平的人?也有可能是歸因公爵的勇武教什魯人嚇破了膽……呼——無論怎樣,如今,我的敵人都已不在這血跡斑駁的城牆之外了……」

他的目光凌厲起來,聲線也變得冰冷異常。

「……而在那,雕欄玉砌的宮殿之中。」

——————

關於文中提到的什魯王國買賣俘虜一事:什魯王國保留了奴隸制度。作為占星術盛行的大國,大部分人都堅信著占星師們所看到的自己的未來,無論那是怎樣的一番情景。權貴們對此喜聞樂見,他們只需要買通那幫研究星星的傢伙,就能源源不斷地獲得死心塌地的僕從。而至於他們自己的未來——沒人敢看,更沒人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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