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柳姑娘聽罷良久無言。老者自車上一草袋裡取了幾把松果板栗,遞與柳姑娘。這女子畢竟諸多挂念,塵緣未了。見老者心懷慈善,看事通達,便把遭遇的前因後果及與吉安之約和盤托出。
那老者道:「是身如幻,從顛倒起。一年有餘,未有音訊,怕是一場孽緣。鄰省某縣鞶鎮,倒也相熟。」遂與柳姑娘大致說了路途遠近,說時又自那草袋裡取出一身男子行裝鞋襪,不知從何處抓出一弔銅錢,一併付與柳姑娘道:「你且去前面不遠處深溪邊將這男裝換了,這羅衫綉裙卻是穿不得!柳姑娘聞言,感激涕零!向那老者拜謝了,便來溪邊更換。
那溪水少顯混濁,卻還能照出影子。柳姑娘探身去看,只見二目無神,蓬頭垢面,不由得枉自憐惜感嘆。遂用手蘸了水,梳理了亂髮,那溪水卻是越發混濁,沒奈何還是雙手捧了水,去洗臉上塵土,才知水中尚有腐臭氣息。柳姑娘也來不得多想,換了衣裝鞋襪,將那羅衫綉裙並繡花鞋一併放於石頭上。
待柳姑娘再來拜謝老者,那老者竟如薄情商販,這買賣一成,並不再理會,只兀自打理那牛車。
柳姑娘也不氣惱,拜罷起身,沿著老者所指,一路行了去。
老者並未取那衣物,只坐在牛車之上,輕嘆自語道:「是身如夢,為虛妄見。是身如影,從業緣現。」又道:「天機天機,非我心意。自在修為,弗為情欺。」
言罷依就坐上牛車,輕喝一聲,趕了牛兒,支呀支呀的漸行漸遠……
果然有官兵追了過來,四下里搜尋未果,看見石頭上衣物,只以為這柳姑娘失足落了水,便尋著深溪向下游尋了去,那溪水越來越寬,且漸漸成了急流。官兵門再無所獲,便取了溪邊石頭上柳姑娘所留衣物,回營復命去了。
那監軍受了重傷,命根不治徹底廢掉,冥冥中也算註定要斷這分孽障。一隻眼睛也廢了,連帶著留下歪首與手痹的毛病,一側便是舉箸提筆也做不得了。
柳姑娘只打聽了行路,邊小心避著官兵。雖非那不沾陽春水的大家小姐,依然是倍覺吃盡了苦頭。一是因了走頭無路,一是因了那分痴情,這苦卻也忍得。
再說吉安自從回了鞶鎮,本也對柳姑娘多有思念。如今與嫂嫂王氏成親,雖非自己本意,卻也並不全心排斥。又加一年有餘柳姑娘再無回信,有心千里尋了去,又恐傷了王氏真情,心下想這女子也不定是有何境遇,或者知曉了與王氏成親,便狠心斷了這份情緣,雖不能相偕到老,既是有與王氏這遭變故,倒不如各自安好。這男兒若是多情,竟也是這般愚痴模樣。
王氏自從拜了堂,踏實的做著吉家的人,與吉安雖各自起居,做著有名無實的夫妻。縱是多有長夜寂寞,也不曾對吉安有些許怨意。要說此時依然是叔嫂意、姊弟情,那便是自欺欺人。私下裡只盼哪天吉安明白了自個心意,真正做了夫妻,不求多有廝守恩愛,依就相敬如賓,也便知足了。
吉安自從出了次遠門,經了一些世故,這浪蕩之心早收斂了大半。每日見王氏勤儉持家,心中甚是感激,自己一男兒立世,卻不曾護她周全,忍辱再嫁了吉家,且做著有名無實的夫妻,說來不過都是些兩相折磨。有心靠近了關心討好,卻是難以啟齒。這幾日練功讀書之外,便隨了幾名僱工來田間耕作,每日里使不完的力,不曾說過勞累。
卻說那嬸母自從做了這月下老之後,並不知是錯點了鴛鴦譜,還沾沾自喜。這幾日閑來無事,便來與王氏閑話。王氏道:「賢媳婦兒這臉上越發光潔俊俏了,這身材也越是苗條了。」
王氏道:「嬸母氣色這般好,我當是什麼喜事,卻又是來取笑的。」
嬸母道:「怎的聽不出來?你道是來說你的好!我只覺得你這肚子卻是該鼓鼓了!」
王氏不防備嬸母這一說,稍有些害羞尷尬,想想也不好啟齒,便沉默不語。正值這吉安自田間回來,見嬸母在堂屋說話,便過來問安。王氏怕嬸母說得出格,起身低聲道:「嬸母莫再高聲說笑,我那兄弟回來卻不是尷尬!實不相瞞,我們是不曾圓房的。」
哪料到這嬸母卻是個機靈人,早猜對了八九,見王氏一說,更是心如明鏡。這時見吉安進了屋,也不抬眼看他,只用手撫了王氏腰腹道:「就怕這種地的不開竅,放著這肥美的好地不下種子,只在那不長草的荒子上耕作,早晚把這好地也荒廢了!」
吉安見嬸母撫摸王氏腹部,卻答不上話來。那王氏更是止不住嬸母話頭,只來扯她手臂,那嬸母見還不是火候,便故意高聲說道:「唉,這種粒不行,便是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是徒勞。」說罷見天色不早,便嬉笑著顧自去了。
這裡只留了兩人局促不安。平日里各有顧慮,雖是乾柴烈火,中間卻有那麼一盆水隔著,燃也燃不起來,今日這風一吹,這火星便要越過去,這柴火自然也焦乾的一點就著。見嬸母離去,王氏滿臉羞澀,卻不遮掩,從容的整備了餐食,兩人默不作聲用罷。吉安見王氏無語,便遲疑著起身,欲幫著收拾了碗碟,再去裡間歇息。王氏見吉安起身,口中囁嚅著道:「嬸母說得雖糙,卻也在理,你本是我的郎君……」吉安哪裡還禁得住王氏的郎君二字,一下平日里的局促隔閡,早化做這夏日的習習晚風,心中舒爽已挪不動腳步。王氏上前,邊嗔怪他汗濕了衣物,便幫他脫了去洗。吉安本就深情厚意,見王氏不避,更是郎情妾意水到渠成,平日里那諸多思量早拋了九霄雲外,只捉嬰孩兒般抱了王氏,輕放了羅帳里。王氏羞得卻不睜眼。
有柳永一首《西江月》,道得正合先前相思光景:
鳳額綉簾高卷,獸鐶朱戶頻搖。兩竿紅日上花梢,春睡懨懨難覺。
好夢枉隨飛絮,閑愁濃勝香醪。不成雨暮與雲朝,又是韶光過了。
後人的這兩闕雖格律略差,卻道出百般風流情意:
庭前梧葉風起,哪禁得雨淅淅!雀兒廊下敢戚戚?驚了柔情蜜膩!
昨夜暮雲相濟,曉時月明星稀。簾外海棠弄花枝,勝百般好言語!
內中纏綿,不足與筆墨細細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