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生命短促 半年一日

第八章 生命短促 半年一日

洛陽古都,正沉浸在一片暮色中。

燈火燦爛,行人摩肩,這歷代古都的繁華,卻並不分晝夜,此刻在王府大街的一座巨宅前,門前已懸起了兩盞燈籠,點點的火燭,昏紅的光圈中,可以看到燈籠殼上斗大兩個沈字。

大門直開,不斷有人進進出出,這正是名滿武林沈一帖的府第,其實在洛陽城,只要提到沈一帖,也可說是婦孺皆知,一手歧黃之術,有賽華陀之稱。

這時,暮色中,一位華衣勁裝,滿臉憂鬱之色的少年,風塵僕僕,匆匆而來,望了望門口的燈籠,立刻進入大門。

進門是座大廳,只見滿廳俱是候診的病人。

一位青衣管家見少年勁裝佩劍,知道是江湖人物,立刻上前道:「相公貴姓?」

少年抱拳道:「煩管家通報一聲,說鄭雷欲見沈伯父!」

青衣管家哦了一聲道:「我家老爺回來不久,知道相公要來,天天盼望著你,請隨我來!」

鄭雷微微一怔,暗忖道:「沈伯父怎知我會要來呢?」

思索中,人已隨著管家走出大廳偏門,穿過前院,到了後堂,這後堂擺飾得極為雅緻,壁前掛滿書畫,鄭雷一進門,就感到心曠神怡,滿腔的煩惱憂急,似乎消除了不少,他目光四處瀏覽,正想坐下,一個清秀修長的人影已自門口跨進。

「呵呵,果然是鄭賢侄,你再不來,老夫可要派人找你去了!」

進門來的正是「金針度命」沈一帖,鄭雷聞聲轉首,慌忙上前拜見,施禮后,急急道:「世伯有什麼急事么?」

沈一帖臉上笑容頓失,長嘆一聲道:「事不再急,坐下慢慢談。」接著對旁立的管家道:「出去關照一聲,現在停診了,請病人明晨再來!」

管家應諾而退,沈一帖這才對鄭雷嘆道:「賢侄,你可知道你的處境並不好么?」

鄭雷一驚道:「世伯是說梁家堡仍不相信世伯之言么?」

沈一帖點點頭道:「你千不該、萬不該,殺了梁家堡派出來的高手。」

鄭雷雙眉一挑,冷冷道:「世伯這話就不對了,他們包圍狙擊,難道要我束手待斃不成?」

「唉!」沈一帖長嘆道:「事後老夫打聽,也知道錯不在你,但是,你知道你殺了誰?」

「誰?」

「最近江湖上初崛萬兒的『雁盪劍客』夏侯淳。」

鄭雷冷笑道:「他們自己找死,再說,若不是侄兒幸運,怕不早就暴斃荒山,對這件事,侄兒毫不感到歉咎。」

「唉,雷兒,你脾氣真有點像你父親,但如今境遇,千萬要忍耐,壞就壞在那夏侯淳卻與『美髯仙翁』沾有一點遠親關係,你說糟不糟,因此,連那位至尊也對你頗不諒解。」

鄭雷心中又是一驚,冷冷道:「他們準備如何?」

沈一帖道:「聽說『金銀雙令』在一旁為你撐腰,加上你又騎了『銀月觀主』那魔頭的赤免馬,加上『花衣死神』這同名之嫌,連美髯老仙翁原來只是存疑,現在也疑惑加深了!」

鄭雷霍然起立,傲然長笑道:「若世伯再這麼說,侄兒就告辭了!」

他個性寧折不彎,見沈一帖一再數落他,不由怨氣爆發。

沈一帖嘆道:「賢侄,想我與你父親數十年世交,難道不能說你幾句,再說,老夫只是告訴你事實情形。」

鄭雷默默再度落座,黯然垂頭。只見沈一帖,右手撫須,沉重的道:「不過,後來老夫為你父親的嫌疑辯白,而且拍胸提出保證,才蒙美髯老翁首肯。」

鄭雷一怔道:「世伯保證了什麼?」

「老夫保證半年內,你可把兇手找出,澄清嫌疑,否則唯老夫是問。」

鄭雷嘆息道:「世伯怎可這麼肯定,東西二堡堡主之死,本不關我們什麼事,假如找不到兇手,怎麼辦?」

沈一帖呵呵笑道:「這還不簡單,去找『通天手』就是了。」

「唉!侄兒去過了!」

「去過了,他怎麼說?」

「他不肯說出交易秘密?」

沈一帖一呆,倏然狠狠道:「不說也沒有關係,叫梁家堡的人親自去問,不就得了。」

「但是,如『通天手』也不知去向了?」

沈一帖跳起來道:「什麼?他跑了?」

鄭雷憂鬱地點點頭。

「糟!」本以為並不嚴重的沈一帖頓時神色凝重起來,他感到半年後,交不出結果,嚴重的情勢。

半響,沈一帖才道:「事至如今,急也無用,你應速查探『通天手』下落,老夫再憑以往江湖上的朋友,馳函分頭探查消息,反正還有五月之期,到時再作商量。」

說到這裡,長嘆一聲道:「要說處事,老夫不及你父親精細,若有他在此,就好辦了,唉!你父親究竟到哪裡去了?」

提起父親,鄭雷心事更加沉重,他想起自己傷勢,黯然道:「世伯,恐怕侄兒不能再奔波了。」

沈一帖又一怔道:「為什麼?」

「侄兒想在死之前,找尋父親下落,再見一面。」

「死?你瘋啦?」

「不是瘋,晚輩被阿難僧點傷經脈,只有半條性命,晚輩此來,就是想請世伯診斷一下,看看是否有解救方法。」

沈一帖神色頓時一變,道:「什麼?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鄭雷悲憤地把經過簡述一遍,沈一帖聽完,立刻以中食二指,貼在鄭雷腕脈上診查起來,只見沈一帖閉目靜思片刻,倏然睜目道:「你解開衣襟,讓老夫看看。」

鄭雷依言解開衣襟,前胸肌肉上赫然有三點發青指印。

只見沈一帖神色凝重,長嘆一聲道:「任何傷勢,只要老夫開出一帖葯,包管藥到病除,可是這密宗獨門斷經手法,老夫卻無能為力!」

鄭雷心頭一驚,恍若冷水灌頂,急急道:「世伯,難道沒有其他辦法么?」

「唯一辦法,只有那神僧親自為你解開這種獨門手法,否則,半年之期,絕非虛言。」

「啊!」鄭雷臉色頓變慘白。

「還有一個辦法,你只有上西天竺……唉!但由中原到西天竺,怕不要二年三載……」

接連遇到波折的鄭雷,神經自承受不起這種絕望的打擊,驀地仰天發出一陣凄厲的狂笑:「哈……哈……哈……」

沈一帖大驚,喝道:「雷兒,你怎麼啦?」

「哈………哈哈……哈……」鄭雷笑聲若泣,雙目通紅,道:「死!我這樣死,豈不冤枉?好,半年之期,足夠我做許多事!」

狂笑狂語聲中,他倏如瘋了一般,發狂的奔出后廳,身形如箭而起,疾向夜空之中射去。

「鄭雷,你回來!鄭雷……」

沈一帖伸手沒有抓住,急得追出廳門大喊,可是鄭雷的人影,早已消失在層層疊疊屋脊中。

沈一帖一聲長嘆,匆匆走向卧室,當夜,十匹快馬,同時自沈府出發,傳訊江湖俠義道,查詢「通天手」賈誼行與鄭雷的下落。

於是,在第二天,江湖上傳出了兩件大事:「金針奪命」大散「俠義帖」;「祥泰老店」忽然關門,「通天手」神秘失蹤。

×××

清晨的空氣,涼嗖嗖地,爽入心脾。

然而,在關洛道上,鄭雷卻跚蹣地孤獨而行。

自出了洛陽沈府,他腦中布滿了的死的幻念,連夜狂奔,他感到周身一陣疲倦。只是神志,卻反而清醒過來。

但清醒的神智,在生死之間,卻茫然了,僅余的半年生命,是極可貴的,鄭雷自思應怎樣度過呢?

他想起了家,想起了父親,覺得臨死之前,不見雙親一面,死有遺憾……但是,他又想起了自己年僅弱冠,難道就讓噩運吞噬了生命?

父親臨離家門,那殷殷的囑咐,凄涼的託付,又在耳中響起,一份不甘死亡的慾望,使鄭雷覺得必須與命運搏鬥、掙扎。

要活下去,必須先找到「通天手」賈誼行,再到五台向阿難僧通訊,求其解開獨門手法,但是,「通天手」的形蹤應該到哪裡尋找呢?

他的思緒剛由混轉清,這時又漸漸迷糊起來。

旭陽在山脊上升起,照耀著一幅清新的晨景,踽踽獨行的鄭雷,倏然喃喃自語道:「我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為了沈伯父的諾言,父親的名譽及自身的安危,我還是應該先找到『通天手』!哼,阿難神僧,有朝一日,我不妨再找他算算賬,該欠的償還,該收的利息照加。」

他毅然地下了決定,心念之間,倏又有了計劃。

「金、銀雙令,勢力滿布天下,我何不利用黑道人物,追查『通天手』下落,嘿!撇清父親冤嫌后,我要以血還血,以牙還牙,管他什麼黑道白道。」

他的思維在經過一層層刺激后,立刻變得偏激起來,此刻這一盤算,頓感已摸到方向,立刻昂首向前行去。

就在鄭雷解開心頭鬱結時,驀地,一陣轔轔輪聲,鑽入他的耳中。

這剎那,他恍惚感到,自昨夜離開沈家,奔出洛陽城后,就覺得身後隱約有轔轔車聲,跟隨著自己。

那時,鄭雷的內心,全被生死問題所盤據,自沒有多餘的心思再去注意身後的輪聲,跟隨著自己,何況,官道之上,車來車往,本是極普通的現象。

但是,現在他卻感到一絲奇怪,那車輪聲一夜之間,彷彿始終跟著,難道有人坐著車,一直在暗中釘住自己的人又是誰呢?

正疑念中,他翹首而望,洛陽城在陽光下,依稀還可見到一帶城牆的輪廓,大道上果然有一輛輕巧的馬車,緩緩馳近。

馬是白馬,車箱縷漆著淡淡的花紋,精緻得猶如長安城中貴婦車駕。御車的竟是一個十七八歲的花衣少女,稚氣未脫,天真爛漫,手舞著絲鞭,輕輕鞭著白馬,此情此景,不由把涉經憂患的鄭雷看呆了。

他忽然感到或許是自己多疑,對方是個女子,素不相識,怎會盯住自己呢?除非……鄭雷的臉色驀的一紅,輕輕啐了一口唾沫,摒棄了胡思亂想,轉身舉步,正欲上路,哪知那馬車滑過身畔,竟曳然停止。

鄭雷不自覺的一怔,卻見那花衣少女秀眸嫣然望著,嬌聲道:「相公趕了一夜路,不感到累么?」

語聲如風鈴百囀,悅耳已極,但聽到鄭雷耳中,心頭不禁又是一驚,剛才的疑念,立刻重又升起。

「哦!果然在馬路上盯了一夜的梢!」他心中想著,拱一拱手道:「姑娘是有什麼事么?」

花衣少女露齒一笑道:「相公若不嫌棄,上車讓小妹帶你一程如何?」

鄭雷想了一想,暗覺蹊蹺,坦然抱拳道:「姑娘如此盛意,在下就遵命了!」

「那麼請進車中吧!」花衣少女甩鞭指指車廂。

鄭雷一則覺得自己確已極為疲乏,想休息休息一下,再則想看看對方到底是什麼來路,聞言,欣然道了謝,打開車門,鑽了進去。

上半身剛鑽入車廂,頭一抬,心頭不由一震,只見車中端正坐著一位綠衣淡裝的蒙面女子,一雙波光流動的秀眸,正靜靜地注視著自己。

「啊!」鄭雷脫口驚呼,急急道:「原來車中還有主人,恕區區冒昧!」縮身就欲退出。

蒙面女子道:「是賤妾相請,相公無須驚奇,請上車吧!」

羅袖一揚,玉掌微伸,竟拉著鄭雷衣袖,拖入車廂,車門一關,輪聲轔轔而起。

這時的鄭雷有點身不由己,進入車廂后,但覺香氣陣陣撲鼻,眼角一瞥身邊的蒙面女子,但見烏髮如雲,盤成一個髮髻,髻上插了二支金鳳釵,黛眉如畫,秀眸似海,那蒙面的紗巾下,隱隱約約露出一副美好的輪廓,竟是一付人間絕色。

鄭雷正襟危坐,心頭如鹿亂跳,惴惴不安起來,他目光轉望車窗外倒飛的景色,心頭如風輪忖道:「她是誰?邀我上車用意何在?是到什麼地方去呢?」

三個問題,依次猜測著,身邊響起銀鈴般的語聲:「鄭少俠……」

鄭雷一驚,忙道:「夫人與小可素昧生平,何以知道區區姓名?」他見她自稱「賤妾」,故以夫人相稱。

卻見蒙面婦人微微一笑道:「少俠服飾為昔年聞名湖江『綵衣門』獨特的顏色,『綵衣門』至今門戶凋零,唯姓鄭的一支單傳,推測怎會有困難?」

這番話雖說得合情合理,但是鄭雷覺得內情絕不會如此簡單,便問道:「夫人尊姓大名是否能見告?」

「少俠不必問我姓名。」

鄭雷劍眉一皺道:「然則夫人盯了區區一夜的梢,有什麼事指教么?」

蒙面夫人噗嗤一笑,道:「想不到你早已發覺,不錯,一件事想請問少俠,少俠今後行蹤問題?」

「行蹤無定。」

「那麼少俠是決心窮追『通天手』下落了?」

鄭雷心中大吃一驚,道:「夫人怎麼知道?」

「嘿!不瞞你說,我注意你行蹤已非一日了。」

鄭雷劍眉一軒,道:「原來如此,不錯,區區必要窮搜『通天手』賈誼行的下落。」

蒙面夫人緩緩道:「若我奉勸少俠放棄這件事,少俠能否答應?」

「為什麼?」

「不為什麼,賤妾只是忠告。」

鄭雷斬釘截鐵的道:「無法遵命!」

蒙面夫人冷笑一聲道:「若我一定要少俠放棄呢?」

鄭雷狂笑一聲道:「綵衣門鄭家豈是曲膝求全之輩!」

他這時已感不妙,方想推開車門,掠出車廂,倏覺右腕一緊,慌忙運力掙扎,哪知扣在手腕上五隻手指,竟如鋼鉤一般,這剎那,他才知道這蒙面女子竟是武林高手,不由瞪目厲喝道:「你想幹什麼?」

蒙面女子冷笑道:「我並不想殺你,但若你不聽忠言,只有讓你死!」語聲如九天玄冰,令人不寒而慄。

鄭雷心弦猛然一震,驀地狂笑一聲道:「區區性命不過僅有半年,早死晚死都一樣,你若以死相脅,可算是轉錯了念頭。」

「嘿嘿,但半年之中,你還可以辦許多後事,與父母惜別,若今日你就死,豈非死得太早?」這番話像一柄鐵鎚,一下一下擊中了鄭雷要害,使得鄭雷心中的思潮,又混亂複雜起來!

不過,若現在就死,豈非沒有一個人知道?而這樣死去,自己的生命又有什麼價值呢?但是,她為什麼不准我覓找「通天手」下落?莫非她是「通天手」請出來的幫手?

這些疑竇在他腦中翻湧滾騰,亂成一片。

就在他思索中,陡聽得車外少女大聲道:「主母!到了!」

鄭雷向窗外一看,腳下江水滾滾,馬車停處,竟是聞名洛陽,昔年曹操之妾,甄女投水的「斷魂崖」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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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衣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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