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六 南裏（二）

已經忘記了是哪天夜裡，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參加了一場婚禮。新娘我不認識，但肯定不是我，至於新郎我是認識的，是那個比我小了好幾歲的金太郎君。

啊，他已經到了結婚的年紀了么？我倒是聽說過，日本人20歲成年，但是男生18歲就可以結婚了，對於一個中國人來說，這聽起來是非常不可思議的。當然，這樣的場景也極有可能是好幾年後的事情了……

我反覆思考，那個新娘是什麼來歷，是怎麼認識的他？也許是田徑部或者棒球部的女經理，又或者就是單純的粉絲吧，像他那樣的校園風雲人物，這都再正常不過了。

奇怪，從剛才開始為什麼我都在思考這個問題？他和什麼人結婚和我有什麼關係？作為旁人，我應該恭喜他才是。他有了自己的家庭，以後也會有自己的孩子，我以後也會組建家庭，然後有自己的家庭……

等我稍稍抬起頭時，卻見新郎和新娘正在接吻，我下意識地把目光移開了。

我好像明白了，之所以去想那些和自己毫無關係的問題，是因為我想通過思考讓自己的心情平復下來。讓什麼樣的心情平復下來？

「你為什麼要哭呢？畢竟是你要放棄這段感情的……」

我聽到了華表的聲音，我恍然才注意到她也在身邊。我這時才注意到自己已經流下了淚水——我果然是在嫉妒吧。

「我知道你很想當老師，但是當老師就不能和外國人談戀愛了嗎？為什麼你總喜歡給自己上枷鎖？這樣你就能得到幸福了嗎？」

華表的提問我一句都答不上來，然後我就這麼醒了……

她的名字中有個「表」字，而我的名字中有個繁體的「裏」字，意思截然相反的兩個字也預示著我們兩個人的性格也是截然相反的。她總能把自己心裡的想法表達出來，而我卻一直隱隱藏藏……所以她很快就交到了藥師這樣的男朋友，感情也一直很好，這樣的她一定比我幸福很多吧？很多時候，我是真的很羨慕她。

啊，還好剛才的那些都只是夢。但我心裡很清楚，如果這樣下去，夢中的一切都會變成不久之後的現實。

***

甲子園已經結束了，結果還就是大阪桐陽拿到了冠軍，靈風院高中的運氣確實太差了。

我仍然每天早晨都來到學校的田徑場，假模假式地晨練，其實我是一直在等待著他。人的習慣是很難立刻改變的，說不定他還會堅持每天來這裡跑步的……

8月過去了，9月過去了，10月過去了，11月也過去了，結果我一直都沒等到他。想來也是，他也快畢業了，面臨進路選擇的問題。也許我們之間的緣分，伴隨著甲子園的敗退，就已經結束了吧……

即便如此，我還是決定堅持每天早晨在那裡等待，也許畢業前的某天，我會等到他的。

日子已經是12月了，第二學期也馬上就要結束了。那是一個周末的清晨，下著雨，天氣十分陰冷，我撐著傘來到了田徑場上，結果一個人都沒有。我真是蠢，大早上來這裡尋個什麼不自在……

一瞬間，我想起了上個學期剛剛學會的一首短歌：隱約雷鳴，陰霾天空，但盼風雨來，能留君在此。

這句短歌出自《萬葉集》來著，還是《古今和歌集》來著？

真是的，我這是觸景傷懷，只能吟詩抒情了嗎？

等我轉身要離開時，卻見那個人撐著傘站在了那裡。

「隱約雷鳴，

陰霾天空，即使天無雨，我亦留在此……」我下意識地用日語把那首短歌的答句背了出來。

「Ura姐，你剛才念叨的是什麼？」

「沒什麼……真是好久不見了啊……」

搞什麼，這傢伙明明是日本人，卻不知道這句短歌？難道國語課沒教過嗎？不過真沒想到，在這裡等了這麼長時間，竟然真的等到他了，我都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

「是啊，好久沒來這裡了，我……就是心血來潮地再過來轉一轉……」他小聲道，「對了，你的論文寫得怎麼樣了？」

「已經寫好了，導師也都看過一遍了，就等寒假過後正式提交然後答辯了，」我說道，「你給我講的那些東西非常管用，謝謝你……」

「那就好……」他沉默了片刻以後問道，「Ura姐，你畢業以後果然是要回國的吧？當老師的話，留下來做個外教不也行嗎？」

「我確實很想當老師，不過我還是很眷戀故土的，」我說道，「不過我在這裡的幾年間確實學到了很多很多東西，也見到了故土上沒有的東西，就比如你們的社團活動什麼的，要是我們國家以後的學生們也能接觸到這麼豐富多彩的社團活動就好了……」

「不過只當一個老師的話，又能有多大能力改變現狀呢？」他問道。

我有點吃驚。我承認我這個人有點熱血，但沒想到在理想問題上，他一個高中生竟然比我這個大學生還要理性。

「你說得不錯，一個普通的老師能力確實很有限，即便如此，我還是想竭儘可能改變一些什麼……」

「是嘛……」他沉默了片刻，「那……那你回國以後會結婚嗎？」

我登時一怔，真是沒想到他會問出這種問題出來，總覺得這麼直球地問出這樣的問題有些太失禮了。不過不能顯示出自己的為難來，得想想怎麼回答。

「應該會吧，只是就不知道什麼時候了……畢竟隨著年齡的增長，父母那邊也會著急的……」這樣下去氣氛會尷尬死，我得趕緊轉移話題，「說起來，也你是快畢業的人吧？你有什麼打算呢？」

「我……我還什麼都沒想好，甚至明天的事情都想不明白……」他嘆道，「三方面談搞了好幾次，最後進路調查也是隨便填的……」

「不會吧？已經都這個時候了……」

「姑且先準備著考學了，但說實話，感覺沒什麼動力……」他思索了一會兒後繼續道，「不過我想我大概會離開京都，去離父母遠的地方去……」

「誒？你和父母關係不好？」我詫異道。

「倒也不是……只是一直以來，他們替我做的事情太多太多，弄得我都沒有主見了，我覺得自己也該獨立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道：「這樣啊……不過沒有進田徑隊或者職棒，真是可惜啊，有那份才能，如果浪費了就太可惜了……」

「不，現在想來，那條路能不能走下去還不好說呢……」他尷尬地笑了笑繼續道，「可能我這個人就是那種容易半途而廢的人吧……」

「還有時間，有些事情不用著急馬上就想出答案……」我沉默了片刻后，頓時產生了某個點子，然後輕聲地說了出來，「如果你想要得到建議的話……要不……像我一樣去留學吧？」

果然還是不敢把留學的國家都說出來，不然的話，我的意圖就太明顯了。

「留學嗎？我還從來沒想過……」他說道，「不過既然是你的建議，我會認真考慮的。」

說完，他打了一個噴嚏，看來是著涼了。

「我說，天都下雨了，也不戴上點傘或者披上雨衣？而且衣服還穿這麼少，我看著就覺得冷了……」

「因為我是來跑步的，沒想到雨會下大……」他尷尬地笑道。

「真是的，你好歹也看看天氣預報啊！真拿你沒辦法，我們用一把傘吧……」

「誒？」

「誒什麼誒？到我租住的地方避雨去吧，反正離這裡也不遠……」不知為何，我越說越覺得有些難為情。

***

兩個人擠著一把傘漫步於雨中，我可以清楚地感覺到他的體溫，以至於我一路上都不敢看他一眼，結果回租屋的時間比以往更長了一些。來到租屋門口的時候，我不禁猶豫了。說起來，華表和藥師也租住在這裡，我突然帶著他過來，這兩個人會說些什麼閑話？

「哦喲，一會兒沒見，怎麼把男朋友領回來了？兩個人撐一把傘，看著好親昵哦！是去哪約會了嗎？」果然，一進房門就被華表一番戲謔。

「沒那回事！我們只是偶然撞見而已！」

我想連忙解釋，卻沒想到和他異口同聲地說了出來，這下更解釋不清了。

「金太郎君，你來了，」這時藥師從裡屋走了出來，「來得正好，這裡有位研究生學長對你很感興趣，如果可以的話，和他一起聊一聊吧。」

沒有想到中野學長也來了。我們攻讀的專業相似，所以在論文遇到瓶頸的時候沒少找他幫忙看看，而他也確實幫助了我不少。

「南裏同學，你的論文我又幫你看了一遍，已經完成得相當不錯了，好好準備寒假之後的答辯就沒什麼問題了！」

「不不，這都多虧了學長的熱心指導。」

「你就是南裏同學提到的南金太郎同學嗎？」學長說道，「我從南裏同學那裡聽說過你的經歷了，我覺得很有意思。」

「你好……」他很拘謹地向學長鞠了個躬。

「如果可以的話，也跟我們大家都說說吧。」

「可以嗎？那我就打擾了……」

***

那一天的場景，我至今都無法忘懷。

關於棒球，金太郎像是打開了話匣子似的，說了很多很多。之前對我都不曾提起的事情，他也都說了出來。恐怕這是因為中野學長的緣故吧，他像魔法師似的，讓一個平時少言寡語的男生變得如此健談。果然中野學長是當老師的料，也是值得我學習的榜樣，只可惜認識他認識得有點晚了。

他們在交談的時候，華表故意只給學長沏了一杯茶，還對我使了眼色。我嘆了口氣后，只得自己沏一杯茶給金太郎送去。不過看著他很享受地喝下這杯茶，我自己心裡也覺得暖暖的。

臨近中午時，雨停了，他也告辭了。

畢業之後，我們還有沒有機會見面？如果有機會見面，我們彼此又會是怎麼個情形？那天之後，我的腦子裡就光想這些問題了。

***

「放心好了，媽，畢業典禮都已經完事了。」

「那就好，東西都收拾好，別落下啥……」

真是沒有想到這個時候母親突然給我打來了國際長途。今年春節忙於論文答辯的準備，沒有回國，不過畢業就在眼前了，有必要花那麼多錢打長途嗎？

「對了，有一件事情我一直忘了問了，你在那邊交到男朋友了嗎？」

我登時語塞了，不知過了多一會兒才勉強蹦出「沒有」兩字。

「是么……你差不多也該到考慮這些事情的年紀了，雖說你們這代人對這婚姻大事沒我們這代人那麼著急，不過大好年華一晃就過，到時候再找對象可就沒那麼容易了……對了，我這邊相中了幾個不錯的小夥子，既然你還沒有找到對象，不如回國后就去見見面吧？」

「到時候再說吧……」

掛掉電話之後，我坐在床上沉默了許久。我似乎想明白了當初為什麼寧可遠離家鄉也要出來留學——我恐怕只是想遠離父母，從他們身邊獨立。

說起來，金太郎那天好像也和我說過，他想要畢業后離開父母。從這個層面上講，我們還真是像……

可是再怎麼想獨立，到頭來我還是要回到家鄉的，而這一天終於就要到來了。

然後等我成家以後……

想到這裡，我的心口突然疼痛起來，眼淚都要泛出來了。

我到底是怎麼想的？

其實答案非常簡單：我喜歡他，想和他在一起的那種喜歡。也不知道這樣的情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也許就在一次次和他的接觸中，那份對他滿心期待的心情漸漸地變成了這樣的情感吧。我應該很早就意識到這一點了，可我卻一直迴避著這樣的想法，直到那天我做了那樣的夢，我才發覺自己是有多麼不願意和他分開，有多麼不願意他和別的女人走到一起。

可是現在留給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不過如果一切可以重來的話，或者說，再多給我一個月左右時間的話，我想要試著主動一下，我想要走得和他更近一些，哪怕就算最後還是分手了，大概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感到遺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