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一十三 東郭藥師

「誒，真的嗎？好，好，我知道了，我會認真考慮的……真是謝謝你啊，這麼多年沒見了，對我們家的事情這麼上心……」

給我打過來電話的是現在身在日本的小金，我們已經多年沒見，他給我打過來長途的時候，我是相當意外的。掛上電話后，我立刻陷入了沉思。

他告訴我的毫無疑問是好消息：他說他把小器的事情告知了中野學長，之後中野學長聯繫到了一位他認識的醫生，她那邊有更成熟的技術，既能節省不少成本，又能確保手術成功率，最重要的是年內就能安排上手術……而中野學長也願意幫忙分擔一些。所以，聽到這個消息后，我的第一反應就是小器有救了！

但很快，我就憂從中來。如果真的去日本治療小器的癌症，我們到底會給多少人添麻煩？就算我們厚著臉皮真這麼做了，只怕小器就不得不去異國他鄉生活去了，這對他真的好嗎？

***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的面容變得如此憔悴了。當年初到日本的時候，我很快就患上了思鄉症，覺得自己很孤獨。而後我認識了她，被她那開朗樂觀的性格深深吸引了，就這樣理所應當地談了戀愛，從此自己再也不會感到孤獨了。

很多人都覺得結婚是一對情侶的完美結局，可是結婚之後，特別是有了孩子之後才知道，真正的試煉場還在前邊等著。

為什麼偏偏是我們……

為了能讓她回到我們剛認識時候的樣子，我姑且像華表徵詢了意見，沒想到她這麼快就給了話，以至於我都沒做好心理準備。

「去試一試吧……」

「你這就同意了？」

「這樣耗下去也不是辦法啊！」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這麼做的話，就等於把很多難題拋給小器自己解決了，首先他必須去日本念書了……」

「去就去了，我們不也去日本留過學嗎？」

「你說得倒輕巧，我們留學的時候多大了？小器現在才多大？」我抱著頭說道，「不說別的，語言關他要怎麼面對？他一個人在那邊無依無靠的，怎麼辦？」

「到底是那些事情重要，還是孩子的命重要？」華表激動地說道，「只要孩子能活下去，其他的事情都好說……大不了我把工作辭了，陪孩子去日本！」

「這怎麼可以？你好不容易才有了份穩定的工作……」

「我的工作怎麼樣都無所謂了，我只想讓孩子活下去！」她毅然決然地說道，「當然，我也會在那邊找點工作的，你自己留在國內好了，反正你現在的收入還算不錯的……」

從和她認識以來，我還是第一次和她起這麼大的爭執。一時間大腦有點混亂，我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想去理一理思路。不知過了多久，我說道：「我們……我想我們需要考慮一下小器的感受……去問問他怎麼樣？」

「你是說要把病情告訴給他嗎？他承受得了嗎？」她反問道。

「你這個時候怎麼慫了？」我有些不耐煩地說道，「既然想讓他治病，那他不是早晚都得要面對的嗎？而且我想……他或許已經隱隱約約地知道了……」

「我……我知道了……」她說道，「不過就算他不答應，咱們也得連哄帶騙地讓他去日本治病！」

***

要問我為什麼會覺得小器已經隱隱約約地知道自己的病情，那是因為我知道小器這孩子比同齡的孩子都要成熟，那種事情就算對他只口不提，

他也會察覺到父母臉上的細微變化。

「小器，有些事情我和你母親想和你談一談，」我稍稍平復了一下心情後繼續道，「我聯繫到了日本那邊的一位朋友，想讓你年內就轉到日本那邊繼續讀書，你看怎麼樣？我知道你喜歡打棒球，去日本上學的話，你就有機會打棒球了？」

我果然還是不敢直說，只能先給他畫一張餅。

「那……那真是太好了！」小器先是露出了意外的神情，然後露出了笑容，「哪怕你們只是在給我畫餅，我也很高興……」

這話讓我和華表都愣住了。

「小器，你在說什麼呢？什麼畫餅……」華表慌張地問道。

「爸爸，媽媽，自從我暑假病了以後，每次和你們說話的時候，你們都感覺像是換了人似的，我那個時候就已經意識到自己可能得了什麼不太好的病……你們昨天夜裡聊的那些話我也偷聽到了……你們讓我去日本讀書，是想讓我在那邊接受治療吧？既然這件事情有眉目了，那就這麼去做吧！」

萬萬沒想到昨天和華表說的那些話竟然被他偷聽到了，可現在不是思考這種時期的時候。我急著追問道：「可是你能適應那邊的生活嗎？去了那邊，你就要和這邊的朋友告別了，而且有可能以後再也見不到面了！特別是式一，你們不是最好的朋友嗎？」

我此時竟然絲毫沒有意識到，這些追問都是建立在他手術成功，病情痊癒的前提下才會考慮的。

「我知道，與朋友分別當然會很痛苦，可是比起這些，我更想要活下去！只要活下去，就還有很多可能性，我可以在那邊打棒球，當然有一天，我也會和式一再次見面的！」

聽后，我和華表都沒能忍住淚水。因為從他說話的語氣中我能聽得出來，他說出這話的底氣全是裝出來的，他對自己未來的命運根本沒有信心。可即便如此，話是從他嘴裡說出來的，我們也只有遵從他的意願把他送到日本了。

***

相關手續已經辦理完畢了，過程出人意料地順利。學校那邊對小器的情況也給予了充分的理解，在還有一個半學期才小學畢業的時候，學校提前准予他畢業了。如果他在那邊手術順利的話，就能在那邊一邊接著上初中，一邊繼續康復。

就這樣，華錶帶著孩子去了日本，我獨自留在國內上班掙錢。如果可以的話，我是真的想陪著他們母子倆一起去日本，但這個家總歸還是需要留著一個經濟來源的。

在那之後，每天起床后入睡前，我就只會做兩件事，一是守在電話前等待消息，二是向天祈求孩子手術順利。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了，轉眼間就快年底了，孩子的手術到底怎麼樣了？我很想主動打電話過去，可是又害怕得知壞消息，也許……我的腦海里閃現出了最壞的想法，但很快就打消了。

我想起臨行那天，他的神情里充滿了信心，這份信心並不是裝出來的，明明不久之前他還很沒有底氣的。雖然沒有來得及問發生了什麼，但直覺告訴我，一定是南裏家的孩子式一給他帶來了希望，因為他們的關係是那麼要好。聽說小學讀完后，式一也要去日本那邊了，並且他日本的家好像也在兵庫。如果到了明年，他們在異國他鄉重逢，繼續做好朋友就好了……

***

那是聖誕節后第二天的事情，那一天剛好趕上周末，早上洗漱后想去睡個回籠覺。就在這時，手機鈴聲打消了我的睡意。看到是境外來電后，我的手登時顫抖起來了——這一天看來還是到來了。電話另一端等待我的到底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這個時候，我甚至希望這是一通騷擾電話。

我拿起手機，小心翼翼地按下了接聽鍵。

「您好……」

「爸爸，是我，我是小器……」

聽到那熟悉的聲音后，我的心跳驟然加速了，心臟似乎要順著嗓子眼跳出來了，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我想告訴您，我的手術已經成功了！」

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深呼吸了一口氣后緩緩問道：「真的？」

「是真的！上別府醫生真的很厲害，手術進行得非常順利！如果再觀察一周沒有問題的話，我就能出院了！」他也激動地說道，「不好意思啊，爸爸，這個時候才給你打電話，您一定擔心很久了吧？」

一瞬間，眼淚不禁奪眶而出。我哽咽著說道：「沒有沒有……手術成功了就好……」

「爸爸，我果然還是想要打棒球，」他說道，「在我完全康復前，讓我暫時留在這邊打棒球吧！」

「好，好！當然可以！不過你也要配合大夫的治療……」我說道，「如果我有時間的話，也會過去看你的比賽的！」

掛掉電話后，我隨即癱坐在了地上。直到現在我也堅信，當初讓他去日本治病的決定再正確不過了。

***

那個時候，雖然手機和互聯網都已經開始普及了，也有QQ和Skype這樣的通訊軟體。不過他們母子在日本那邊生活應該很拮据，所以他只能在有機會使用學校公共電腦的時候給我發一下郵件。

小器：爸爸，最近身體怎麼樣？你猜我前一陣在學校里見到了誰？是小一！就是小學時總是和我一起玩的南式一！我只知道他在日本，卻從沒想到能和他在一個學校讀書！我真是太高興了，我想這就是緣分吧。他現在在學校的軟式棒球部打球，不過我更希望他去青少棒打球，這樣我倆一起打球的夙願就能實現了！對了，今年的BJ奧運會我也有在看，沒有想到最後是韓國隊拿到金牌了。中國隊雖然只贏了一場，不過已經很不錯了。不過可惜，棒球馬上就不是奧運項目了，也不知道以後還會不會回歸。

小器：爸爸，我們已經打完了在青少棒的最後一場比賽，有點可惜沒能拿到全國冠軍。給你介紹一下，照片中站在我和小一之間的這個人就是二階堂大介，之前和您提到過，是我在青少棒隊中認識的第一個朋友。去年小一在棒球部遇到點麻煩，多虧了他的幫助，我們才有機會一起打球的。大介高中要去明石超風讀了，那可是兵庫縣的王者之師！至於我，當然只能去乘風高中了，畢竟之前已經和中野校長說好了。不過還好，小一也想和我一起去乘風高中。也許不久的將來，我們就要和大介所在的明石超風有一戰了。到時候爸爸你要是能到現場為我們加油就好了。

就這樣，那孩子上了高中。因為有中野校長的直接資助，我們之間的交流更加實時化，甚至可以用Skype進行視頻通話了。

「爸爸，今年夏季兵庫大賽的賽程已經定下來了，我們和明石超風沒在一個區，所以和他們對決的話至少也要等到7月22日開始的第五輪比賽了。我知道爸爸您那邊工作很忙，不過如果有機會對上的話，還是希望您能到現場看看我們的比賽。」

「好啊，不過你可別忘了自己還是一個病人，康復治療才是第一位的。」

我原本以為，他應該已經心滿意足了，棒球什麼的就當成普通的興趣愛好就好，畢竟乘風高中也不是什麼棒球名校。但我沒有想到，乘風高中竟然真的一路殺到八強，真的和明石超風對上了，我只能履行約定，請假去日本看他的比賽，而最後的結果更是讓我大跌眼鏡。

【比賽結束！1比0！一年級的投手東郭完封完投，乘風高中首次進軍決賽！王者明石超風飲恨半決賽！】

萬萬沒有想到，我竟然見證了奇迹——他們竟然挑落了去年的全國冠軍，而這場比賽的MVP就是小器！後來乘風高中又接連拿下半決賽和決賽，昂首挺進甲子園。過去關注過日本的高中棒球，深知如此殘酷的賽制下，進入甲子園是一件多麼不容易的事情，而我的兒子做到了！

兒子成長到如此地步，我竟然打心底有些害怕了。奇怪，明明是值得高興的事情，為什麼我會覺得害怕？

其實，那個時候的我似乎已經能預測未來似的有了可怕的預感。小器或許真的在打棒球方面有著出奇的天賦，但只靠天賦，他也是不可能有這樣強悍的實力的。恐怕他在背後付出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努力，而這會讓他再一次把死神召過來……

那一天，我得知了他手術成功的消息。可如果我早一秒或者晚一秒接聽電話，會不會得到不一樣的消息？聽起來或許有些唯心主義，不過我現在還是有這種感覺。如果一切真的可以重來，如果打一開始就不給他接觸到棒球的機會，是否結局就會改變？那樣的結局是否會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