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梵度金書(上)

第三章 梵度金書(上)

入夜後雪漸漸下得小了,但風勢還是那麼的大。淮陽城沒有了往日的喧囂,彷彿提前陷入了沉睡中。

地上的雪積得很厚,雙腳踩在上面「吱吱」作響,一不小心就會滑倒。

楚天盡量挺直身體行走在雪中,眼睛一直在仔細留神周圍的動靜。他已經養成了這樣警醒的習慣,時刻像刺蝟一樣武裝自己,同時還要擁有狼一樣的敏銳嗅覺。繁華城市雖然很美好,但並非對每個人都如此。

像楚天和晴兒這樣無依無靠的外來人,受到的欺凌和嘲笑總是最多。

但從今往後事情會發生天翻地覆的改變,楚天這樣想著,摸了摸懷中的銀子。

有銀子,就有尊嚴和地位。銀子越多,尊嚴越多,地位越高。

這是楚天學到的城市生存法則第一課。

忽然他停下腳步,前方小巷口的低矮磚牆下,捲縮著一個全身瑟縮把頭深深埋在膝蓋間的小男孩。他的面前放著一隻缺口的瓷碗,裡面可憐巴巴地躺著三個銅板。

「小兄弟,早點回家吧。」楚天走近小乞丐,將一塊碎銀丟進他的瓷碗里,又以最快的速度掏出張一百兩的銀票悄悄塞進對方黑乎乎的小手中。

小乞丐眼睛發亮,一溜煙鑽進巷子跑得沒了影。

楚天微微笑著也隨後走進了小巷,來到一戶人家的門外。

「吳先生!」他用手敲了敲黑漆剝落的宅院大門。

這家的男主人是個落第秀才,開了間私塾養家糊口,晴兒平日就寄宿在他的家裡。

從上次來探望晴兒到現在,已經隔了半個多月。楚天每次都入夜才來,不想讓別人知道晴兒有一個每天在外面混的哥哥。

今晚他特地換了身乾淨衣服,又用肥大的褲腿下擺遮住破爛不堪的鞋,盡量讓自己看起來跟城裡人一樣體面光鮮。

「吱呀——」等了很久,吳秀才撐著油布傘打開了門,往外探頭張望。

「楚天,你再不來我要找你去!上回說好你兩天就把錢送來,這都過去多少天了?」

「我就是來送錢的,夠不夠?」楚天揀出最大的那塊碎銀,大約有五六兩重。

「你有錢了,不會是偷來的吧?」吳秀才懷疑地看著楚天,「聖人曰:『君子不飲盜泉之水……』」

「少羅嗦,他是你的聖人,不是我的聖人。」楚天把碎銀丟向吳秀才懷裡。

吳秀才忙不迭接了,又聽楚天說道:「過幾天我要接走晴兒,她人呢?」

吳秀才追在楚天的身後,偷偷用牙齒咬了咬碎銀,詫異道:「你要帶她去哪兒?」

「哥哥!」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聽見前院的動靜,從伙房裡奔了出來。

她的小臉蒼白,身上穿了好幾件單衣裳,卻像只歡快的小鳥飛過雪夜撲入楚天的懷裡。

「小賤貨,快回去洗衣服。什麼哥哥弟弟的,不把活幹完,晚上不準睡覺!」

一個身軀龐大的婦人從廂房裡走出來,雙手叉腰站在屋檐下喝斥道。

小女孩倚靠在楚天懷裡,幼小嬌軀情不自禁地顫抖了一下,怯生生地看著哥哥。

「洗衣服,洗誰的衣服?」楚天愣了愣,問小女孩兒。

「先生和夫人還有兩位小公子的衣服……我還沒洗完。」小女孩兒怯生生地回答。

楚天握起小女孩兒冰涼的小手,藉助廂房裡透出的光亮仔細打量。嬌嫩的小手上一道又一道的血口,觸目驚心地縱橫交錯。

楚天不由又驚又怒,疼惜地將小女孩的雙手捂在自己的懷裡,不住用手摩搓。

「吳先生,這是怎麼回事?」

吳秀才訥訥不語,那婦人卻開口罵道:「你還有臉問?說好每月十兩銀子,錢呢?這小賤貨吃我的穿我的,又懶又不聽話,老娘虧大了!」

「別說了,楚天把錢送來了。」吳秀才的神情有些尷尬。

楚天憤怒得渾身發抖,原以為吳秀才是讀書人,晴兒在這裡可以讀書習字,不必在橋洞中和自己苦度寒暑,誰料想竟是白給秀才老婆當了粗使丫頭。

「哥哥,我想和你在一起。我可以幫你一起要飯的,別丟下晴兒。」晴兒貼近楚天的耳朵小聲哀告道,淚珠在眼睛里轉了一圈,終於忍不住滾落下來。

「啊哈,果然是兩個叫花子!」秀才老婆手叉蠻腰,「插幾根彩毛就想冒充鳳凰,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我們走!」楚天雙眼快噴出火來,一種把那龐大的身軀撕成碎片的衝動在胸中翻滾澎湃。

「想走,你以為老娘這裡是什麼地方?!」秀才老婆沖了過來,伸手抓向晴兒。「咱們先把賬結清楚!」

「滾開!」楚天被徹底激怒了,把晴兒拉到身後,猛一頭撞在秀才老婆的肚子上。

只過了一秒鐘,耳邊響起秀才老婆咬牙切齒的尖叫聲:「叫花子打人啦——看老娘怎麼收拾你!」

她雙手掐住楚天的脖子,將近兩百斤重的身體像山一樣壓了下來。

「夫人,夫人,別打了,讓街坊看見成何體統?」吳秀才想拉又不敢,急得直跺腳。

「我就是要讓所有人都瞧瞧,這兩個小賤種有多賤!」秀才老婆和楚天一同滾倒。

楚天被壓倒在冰冷堅硬的地上,臉上手臂上全是被抓破的血痕。混亂中,他一口咬住對方肥嘟嘟的脖頸。

「救命啊,小叫花殺人啦!」秀才老婆口中亂叫,宛如一隻發狂的野貓。

楚天感到身上的壓力稍微鬆了松,聽婦人一口一個「賤種」「叫花子」地呼喝亂罵,積蓄的怒火終於爆發。

誰生來低賤,誰命中注定就是叫花子,誰判定自己就該低人一等?

楚天感覺到胸口有千萬道熾烈的岩漿在翻滾、腦子裡有狼一樣的聲音在嗥叫,所有的憤怒無法也不願再控制,熱血如同火山爆發不可抑制地在血管中涌動開來。

「啊——」秀才老婆突然似鬼嚎般將聲音提到最高,刺人耳膜。

楚天恍惚的神智為之一省,才發現自己手裡緊握一柄匕首,幽碧如水的刀鋒深深扎進秀才老婆的屁股上。

登時,血如泉涌。

看到秀才老婆扭曲痛楚顯得古怪的面孔,而自己手上正握著那柄兇器,楚天不禁有些發慌。

他一把推開壓在身上的秀才老婆,一骨碌爬起身向吳秀才揮舞手中的匕首,大叫道:「別過來!」

吳秀才的三魂七魄差不多已嚇丟了一多半,不用任何警告,六神無主地呆立在原地哆嗦著嘴唇講不出話來。

楚天拉著晴兒奪門而逃,沿著深幽無人的小巷拚命奔跑。空寂寒冷的雪夜裡,他們漫無目的地狂奔,滑倒一次爬起一次,直到雙雙筋疲力盡。

他們躺倒在空無一人的河岸邊,大口大口地喘息,任由冰涼的小雪花落在臉上。

「冷不冷?」楚天為晴兒撣去衣發上的雪片,將她的小手送到自己嘴邊呵氣取暖。

「我不怕冷。」晴兒懂事地安慰哥哥,可牙齒卻在不停地打顫。

十二月的淮陽是一年裡最冷的時候,可她身上穿的衣裳甚至不夠抵擋深秋的風。

「該死的吳秀才,沒天良的東西!」楚天使勁把晴兒摟緊,想用自己的體溫捂熱她。

「哥哥,我可不可以不要再回吳先生家?」晴兒突然在他的懷裡小聲地問道。

楚天的心狠狠抽搐,他開始痛恨自己,晴兒受的苦都是因為自己的無知和無能。

「不會,哥哥會永遠陪著你,就像月亮陪著大山,大山陪著小河……」

「我也要這樣陪著哥哥的——」晴兒幸福地笑起來,仰起頭親了親楚天的臉頰。

雪仍在下,卻有一種溫暖在寒夜裡悄悄洋溢開來。

就在這時楚天忽然指著遠處的夜空中泛起的彤紅色火光,道:「看,那兒起火了!」

「那是哪兒?」晴兒問楚天,在她的心目里自己的哥哥近乎無所不知。

「是吳秀才家。」有人忽然在身後代替楚天回答道。

「是你?」楚天大吃一驚,回過頭看見那個白天將自己丟進河裡的白袍老者正佇立在他和晴兒的身後。「你鬼鬼祟祟偷偷跟蹤我做什麼?」

白袍老者沒有回答,似乎在凝神打量晴兒的側臉。

楚天無由地害怕起來,站起身悄悄手按匕首,裝出兇巴巴的樣子問道:「你到底是誰?!」

「我要帶她走。」白袍衣老者的手指向晴兒。

「做夢!」楚天氣極了,他拔出匕首虛張聲勢道:「我不會把晴兒給你。你再不走,我要對你不客氣了!」

白袍老者冷哼了聲,不見他有什麼動作,楚天的身體猛然憑空拋飛。

這回白袍老者對他比白天時要客氣些,沒有將楚天直接丟進河裡,而是在雪地上摔了個四腳朝天。

「哥哥!」晴兒叫道,奔向楚天。

白袍老者攔在晴兒身前,向她伸出右手道:「我終於找到你了,跟我走吧。」

晴兒不回答,或者說她的回答很直白,張開櫻桃小嘴惡狠狠地咬向他伸來的手。

白袍老者的手腕微微翻轉,便抓住了她的肩頭。晴兒頓時動彈不得。

「老東西,放開我妹妹!」楚天爬起來,怒吼著舉起匕首沖向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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