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喜慶竣工十字橋擺宴席 樂極而悲李善仁過世
「一街兩坊」終於竣工,李善仁好不高興,在十字橋上擺開一百桌流水席。橋上支起竹棚,村民家裡借來桌凳,請了十個會燒菜的,就在橋上支起大鐵鍋,宰殺雞鴨無數,豬也殺了三頭,十字橋上流水席神龍見首不見尾。祥海從幼聰穎,在廣福是出了名的,見他在城裡造了房子,沈老闆夫婦、張老先生、鎮長、師爺都奉禮來賀,剃頭店老闆、茶館店小開、麵館老闆娘、鄰里鄉親不請自來。阿毛替李夫人做下的五套旗袍,這個時候大出風頭,李夫人一套旗袍只穿一個時辰,酒席從早到晚足足吃了四個時辰,尚未結束,李夫人換了四套旗袍,腳踩精緻高跟鞋,笑靨靨夫唱婦隨,穿梭於席間招呼客人。雖徐娘老矣,仍不失雍容華貴。到了傍晚接近尾聲,李夫人換上最後一套古樸奢華的香雲紗旗袍,舉手投足之間,旗袍沙沙作響,近看似輕雲蔽月,遠觀如迴風流雪,賓客盡皆側目。祥海只恨自己布匹買得太少,再買個十來匹,再做十來套,才可以讓母親出足風頭。李善仁手柱英格蘭司的克,自鳴得意,來回敬酒,暢懷痛飲,也是爭足了面子,李家修建厚德府也沒這麼大的排場,一時間風光無限。
然而,真可謂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李善仁因於臘月里受下的風寒一直不愈,又因馬辰龍一事心情起伏太大,以至白日黑夜直喘氣咳嗽,累經宴請勞累,次日疾病發作,突然身子像打碎一般,咳得睡不下躺不倒。一天後半夜,一陣咳嗽竟然噴出一大盆鮮血。祥海慌了神,急忙請來張老先生把脈,已然不治。李夫人哀求張老先生,張家不是有祖傳秘葯么,即使再多的花費也要施救。張老先生無奈搖頭,說:「張家即使有祖傳秘葯也救不了心神之病,李老爺是七情內傷以致痰迷心竅,精、氣、神三者已竭,無藥可救。親人不要離開,送他最後一程吧!」李夫人聽了哀傷不已,捏著丈夫僵硬的手不斷搓揉。當夜,李善仁泄了一宿,排出大坨大坨的烏黑黏滯宿便,說了一夜胡話。第二天卻清醒過來,眼目森森,叮囑李夫人,李家虧欠龢兒太多,今後當竭力扶持。李小娘子也是李家的人,要給她立一個衣冠冢,也好讓龢兒盡孝。囑咐祥海,今後兄弟和衷共濟,不求有驚天動地的事業,但求早日成家,守住家業,才可告慰李家祖宗。
李夫人見李善仁頭腦清醒口齒清楚,心生一絲期望,以為他不會這麼快就走,趕快讓福生想辦法將馬辰龍找回來見他父親最後一面。然而李善仁只是迴光返照,說完話就又昏迷不醒,再次醒來時,要李夫人從箱子底下翻出一隻紅布包裹的鑲金盒子,從盒子里取出一個用紅布包裹的沉重物件,層層剝開。李夫人捧在手上,祥海認得是那把令人膽寒心驚的金手槍,手槍下壓著一封李大人親筆簽發的持槍證書。李善仁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巍巍顫顫地握住手槍,吃力地托起交到祥海手上。祥海發現父親的手已與手槍一樣冰涼,知道屬於父親的時間不多了,心中湧起無限悲傷,一心聆聽父親最後的教誨。誰知李善仁喉嚨里發出「后……后……后……」三聲喉音,一口痰卡在喉嚨里吐不出,眼神里充滿對塵世的留戀,來不及留下遺言,就撒手歸了西。祥海以為李善仁臨終時想說的不外乎「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之類的訓言,情覺愧對父親,不覺放聲大哭,哭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亦是無濟於事,李善仁早已直挺挺涼了。李夫人明白丈夫除了放不下兩個兒子都沒有子嗣出世,更是提示她要保護好後花園李家的「生計銀」。李夫人悲慟不已,一邊哭泣一邊訴說:「說好了要一起走那黃泉路,過那奈何橋,喝那孟婆湯,如今你撇下妾身先走,留下我獨自一個如何過活,妾身百年以後,黃泉路上暗無天日,叫妾身獨自一個如何走得……。」哭得撕心裂肺讓人感到凄涼。祥海觸動心旌,心想要在母親有生之年,一定要好好陪伴母親,不再讓她遭受孤獨之痛。
按照廣福的規矩,李善仁身邊僅有祥海一子,祥海雖大有出息,但家族不能說興旺,不是全福;年紀也不到八十歲,不算全壽;死於風寒,並不是無病無痛,也不能算是善終。所以李善仁並非全福全壽,不能算是喜喪,又是外鄉人,雖為廣福做了許多好事,但是靈柩也不能進入祠堂,故而喪事簡辦,只在厚德府廳堂設靈堂弔喪。一張三尺供桌,擺上香燭祭品,燃起長明香油燈,時時加油,不使熄滅,讓死者黃泉路上走得踏實。桌邊掛起簡單白簾,白簾中間掛著死者照片,照片下有用白紙寫得很大的奠字,兩邊掛著記敘死者一生的輓聯,右邊是沈老闆的長聯:
等閑暫別猶驚夢平生風義兼師友
此後何緣再晤言來世因緣結弟兄
左邊張老先生的輓聯,也是長長的兩行:
慈萱西去三冬銘心隔世相望千行蠟淚
音容莫睹九曲迴腸終天思親總傷悲情
其他鄉鄰好友送來輓聯不計其數,皆贊死者一生行善千古流芳。李善仁在生前樂做好事,庫房裡常備農作物種子,每當播種季節,只要肯上門討要,李善仁總是來者不拒,無償提供給村民來自姑蘇的高產棉、早熟禾、矮腳菜等種子,村民十之八九得過他的恩惠,故此聞知李善人過世,前來弔喪的絡繹不絕,念及死者種種好處,無不悲痛。桌子後面,一副壽材用白布蓋著,周圍擺滿了綠葉鮮花。壽材是李善仁五十歲時就為自己做下的,廣福民間有「師傅不做倒地木」之說,木匠不給死者做棺材,只給生者做壽材。這副楠木壽材,足足用去木材一千五百斤,前高后低前大后小,用兩隻實木長凳挑空擱起,後方橫幅高懸,哀悼長者仙逝,甚是肅穆。又在家門口搭建靈棚,請來吹鼓手,吹起管樂敲起鑼鼓,給亡靈開路,希冀死者轉世。儘管自古今來從未有過死後復生的奇事,但活人的寄託和期望從未有過減少。
每有弔喪的來,祥海便要不斷地隨來者跪地磕頭燒香,以表謝意,趙大和福生作為死者家人、身前好友,也要一旁跟隨,祥海居中,趙大和福生一個在左一個在右,磕頭磕到直不起身。到了更深夜靜,不再有弔喪的來時,祥海想起同父異母的大哥馬辰龍,不知現時在哪裡,悄悄問福生:「寶山路那場屠殺死了好幾百人,連租界里也在殺人。聽說馬辰龍又負傷了,真不知他的身體是不是肉做的,是不是在寶山路負的傷?」福生說:「馬辰龍的新傷不是在寶山路上鬧的,因為那晚他在我家。」祥海吃驚地問:「那晚馬辰龍在你家?他們還沒有離開上海?」福生說:「是的,他沒來得及離開,上海已經戒嚴了。他的手臂應該是攻打高昌廟時負的傷。」福生吞吞吐吐,似乎對在靈堂上嘀嘀咕咕似有顧慮。祥海說:「如今廢喪事陋習,不用恪守非喪事不言之忌,要緊的是心裡虔誠,但說不妨。再說,我們這樣說話,家父在天有靈一定也會聽見。」福生這才告訴祥海:「第二天,馬辰龍準備離開時,聽到街上警笛聲、槍聲大作,憲警在到處抓人,他出不去,我把他在閣樓里藏了三天,勸他風頭過後再走。我問他,風聲這麼緊,他要去哪裡?他說要去南方搞槍,有了自己的槍杆子,才可以有自己的政權。我就告訴他,李老爺勸他不要再鬧革命了,回家幫李家打理學校,教書育人也一樣可以救國救民。這世界的顏色混沌黑暗一時改不了,憑他一己之力,無疑螳臂擋車,不自量力。他卻說,這世界的顏色,總會有改變,只需一聲振奮的呼喊,民眾就會覺醒,將來的世界是紅色的。我明白這一次離別,再見的希望渺茫,不禁有些傷感。他反倒來安慰我說,長夜終將結束,革命終將成功。在他身上,我看不到沮喪和悲痛,只有臨危不懼的堅毅和勇敢,他生來就是一個革命者,即使在閣樓里也不安寧,總是要我打聽這打聽那。他要我不要告訴你們,他去南方搞槍了,怕老爺知道了為他擔憂。他感謝令尊大人在不知道他是自己親生兒子的情況下,認下「仇人」的孩子,真是太偉大了。祥海聽了,不覺紅了眼圈,說道:「如今他剛走,家父就去了黃泉路,臨終都沒有看上一眼。」
這時,趙大問福生:「馬辰龍知不知道她生母是如何死的?」
福生說:「馬辰龍說他記得生母是被清風寨強盜虐殺的,他很懷念母親、懷念姥姥,說著說著就掉下了眼淚。我第一次見到這麼高大的漢子落淚,我也陪著掉淚。」「他最終離開上海了嗎?說不定是假說要離開上海,其實還在上海隱藏呢?」祥海問。他心裡還存有幻想,希望馬辰龍沒有離開上海。
「不會,一方面他的離開是組織的安排,另一方面是家父送他走的,怎麼可能還在上海。」
「你父親送他走的?你父親不是反對你和馬辰龍接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