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偏愛即浮萍
長姐低著頭笑了笑,回答說:「回來了就好。」
長姐話語中帶著一絲嬌柔,有著長長的、隱晦的嘆息。
大概長姐天生就是嬌柔的,她和我不一樣。她值得被我們保護,而我一直都是破罐子破摔,猶如火海中最後剩下的一疊瓦片。
我嗅著長姐髮絲里的余香,心漸漸安定了些。我盯著長姐垂下的淺紫色長袖,只怕它沾染灰塵。
去斂國這一趟,我反而有點擔心斂夜送在儀國的處境。
倒不是因為別的,就因為他是長姐所愛的人。
我把頭略低了一些,問長姐:「長姐,斂夜送還在這裡嗎?」
「你放心,夜送還在宮裡。」提到他的時候,長姐的聲音很是溫柔。
「哦,那……」想到今天和顧漸所面對的情形,我竟不知怎樣開口問我們如今和斂國的關係。
「你是說關於顧漸的事情吧,斂夜送全部都告訴我了。」長姐說。
「他告訴你顧漸是斂國的少將軍了?」我深吸了一口氣。
「斂夜送的確已經告訴過我了。一開始我很驚訝,但畢竟真的是那位少將軍救了你。」長姐的語調溫柔。
「斂國的人可真是老奸巨滑,單單派了兩個人來,全部都是假身份。」我不屑。
「全部都有苦衷。」長姐又說。
儀國的宮殿已經映入眼帘了。
走進城門的那一刻,才是儀國的北公主真正回家了。
我卻沒有帶滿一身的榮耀而歸,只是背負著幾日的腥風血雨,一身狼狽。我帶著長姐駕馬駛入城門,穿過古柳小道,從一扇小小的側門到達宮殿。
宮殿里比平日安靜了很多,並沒有什麼人來迎我們。
我沒有看到荷后,也沒有看到那兩個沒人性的哥哥。
我下馬走到阿爹的身邊,去扶阿爹下馬。在這朝堂之上,處處有耳目。我便直接扶著阿爹去他的書房。長姐臉上有些疲憊,和阿爹告辭之後也就回了東殿。
阿爹遣了所有的人,書房變得空寂又巨大。
小時候坐在阿爹身邊看書的場景一一浮現,這裡的裝橫倒是一點沒變,每一日都有人精心打掃,每一寸寶木都仍有著很多年前就存下的余香。
我知道阿爹一定會和我說兩個哥哥的事情。
其實在儀國,歷來的王都不可干涉子女競爭王位。
這是我們國家向來默認的規矩。這次阿爹接我回家,我心中滿是喜悅,卻又惶恐。想到當年阿爹折壽救我的事情,被大臣們指責紛說。
當年阿爹救我是與天作對,與整個國家作對。
時至今日,阿爹再一次成為了神明,接我回家,成為我能躲避血雨的港口。
「阿爹。」我依舊坐在阿爹的身邊,瞳仁中帶著兒時般的純真看著阿爹。
阿爹的瞳仁顏色和是我一模一樣的,從阿爹的眼睛里,我看到了自己,還是小時候的那個我,當時阿爹對我說:「你是上天賜給我的寶物。」
「小棲。歡迎回來。」阿爹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微微眯著,雖然是儀國的王,但卻做出了這樣和藹的表情。我忍不住偷笑,阿爹現在真像是一個不是王的阿爹。
「能回家自然是開心的,但最開心的是阿爹能親自接我。」我的笑容全部都寫在臉上,這段時間沒有比這能讓我更快樂的事情了。阿爹的精神好像恢復了很多,甚至桌子上都有近期用過的筆墨。
我隨手翻了翻桌子上的那一堆紙,就看到了阿爹前幾日寫過的字跡:獨善其身。阿爹把四個字寫得大義凜然,那一筆一畫都像是儀國的山河般有氣概。
獨善其身。
阿爹是真正的王者,不會屑於通過環境來改變自己。
越是強大的人,越會保留自己最初的本性。不像我,不像那兩個沒人性的哥哥。迫於環境,總是做出一層又一層的改變。直至今日,嘗遍了痛楚,卻不清楚最好的時日還需等待到何時。
「小棲。有些事情註定是要灑遍鮮血的。」阿爹的語氣放得有些慢了,我知道該是迎來一個答案了。
「您說吧。他們倆個,還活著嗎?」我語氣變得有些冷淡。
我清楚答案。
他們自然是活著的。因為現在的我並沒有本事去爭取到什麼,甚至連自保都難。曾經那麼狂妄自大的我,到兩天前才接受自己的無能。
我甚至被儀珏星欺騙了這麼些年。我甚至,都沒辦法完完全全贏過一個儀辰星。
所以這些年,我到底在狂些什麼呢?
到頭來,和那個笨蛋儀辰星一樣,不過是被人算計的傻瓜罷了。
我知道阿爹不會因為對我的偏愛,而親自出手處理這些事情。能夠生長在這個國家,就只能讓自己變強。一切的偏愛和溺寵都只是無根浮萍,只有自己能讓自己站起來、戰下去、活至終點。
「活著。」阿爹說出的答案和我心中無差。
「阿爹,你再給我一些時間,我一定能……」我像個小孩一樣著急,卻也像個大人一樣苦澀。
阿爹笑了笑,依然抬起大手輕輕撫了撫我的頭頂。
他以為我說的是再給我多一點時間,我一定能斗過那兩個毫無情義的哥哥。
其實我說的是,請您一定要堅持下去,等我來救您,等我來還這一世的恩情。您給予我的生命,給予我的一切,我都會用這一份生命來償還。
阿爹的手掌停留在我的頭頂,彷彿是帶著靈力的。不管之前有多浮躁,有多狼狽不堪的心情,都漸漸安定了。閉上眼睛,不再是戰火紛飛的、屍骸成堆的草地,而是儀國的花花草草、秀麗山河。
這裡是我的家。
我沒有阿爹那樣強大,我只能通過環境來迫使自己做出改變,去爭取到這一切。
我靠在阿爹的懷裡蹭了蹭,阿爹的身上有一股讓人心安的檀木味,十分溫暖。好久沒有這樣親昵的和阿爹接觸了,只覺得像是夢境一樣脆弱又令人珍惜。
「阿爹,我要回北殿了。」我對著阿爹笑了笑。
阿爹的眸子中閃爍了一點其他的、我不能分辨的光彩,我的頃刻心沉了沉。
「去吧。」阿爹對我說。
這是我必須要面對的東西,甚至於阿爹都不能親口給我一個答案。無論是殘敗,還是寂寥,作為北殿的主人,我都有使命去面對它,並且拯救這樣的悲哀。
我要拿熱酒去祭奠那些亡靈。祭奠那些對我來說最親密的亡靈。
我再次回頭看了看阿爹,他正坐在書房正中央的椅子上,以一種絕對尊貴的姿態。在這一刻,他又變成了儀王。
我只盼著自己能給他一個更好的答覆。
儀王的眼神中,也有著難以描述的、隱忍的留戀。
或許作為一個王,他留給我的結局,只能讓我再去拼一場戰役。有了這一面,我和他之間相連的血脈就有了寬慰。
要麼是,我能夠成為將來的新王,有實力再次來到這裡。
要麼是,這是我最後一份在阿爹面前的成人禮。
這一面,怕不是永別。
書房的門被我關上了,我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我踏在這一步步熟悉的台階上,是宮裡最熟悉的味道,我的胸口微微發痛。
越是看不清的前方,越是最容易令人發疼。
所有撲朔迷離的結局之前,總會帶給人最壞情況的聯想。這寂寥的一路上,我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但路過宮殿里的花園時,看到花園裡開得正艷的紫色花朵,我還是帶著最陰鬱的陽光,去睜開眼睛接受一切。
北殿,就快到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把剛剛折來的紫色花朵背在身後。
我走到無人看守的北殿門口,像往常一樣,對著門內喊著:「魏箏!」
往常的這個時候,總是會有人即刻答覆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