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廣源廳內,坐而論道
春和景明,歲在今朝。
楚其恪一身素白長袍,手握戒尺,親自打開了楚家的大門,道一句,「諸生請進。」這般光明磊落的做派一時間竟讓來人挑不出半點毛病。
反而有的人更是心生愧疚。
「身為掌權者,他並未苛責我們,反而這般彬彬有禮,倒顯得我們這麼多人是游勇莽夫了。」一個男子半披著發,白色短袖搭卡其色長褲的站在人群中說道。
他是在動搖人心。
此刻一旁帶著標語的男子,回頭怒視,大聲道,「天下者,天下人的天下,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將功並不能抵過,死去的人也不會因一句道歉而復生,懺悔只是犯罪者的自我安慰。」
振聾發聵的聲音,瞬間凝聚起眾人的鬥志。
其實世間根本沒有所謂的世家貴族,那只是那些既得利者為了能夠世世代代享受特權而編造的謊言。他們站於高山之巔,流雲碎玉為伴,裝作與世無爭的仙人樣,其實貪婪、自私、冷漠而骯髒。
當他們閑暇時隨意扔下一個饅頭時,卻想要他們俯首叩德。
豈不是無恥至極!
「我們要進去嗎?」
有人開頭問道。
為首的人回,「進,當然要進。」他長身玉立,一身衣裳洗的透白。回頭看去,原來是錢芳生。
他不是在「京師堂」嗎?
怎麼會在這裡?
楚其恪也看了眼不遠處的青年,他認得他,楚省從公子鏡要到的一個「京師堂」的入學名額,給了他。
他眸光淡淡,似乎看不出任何悲喜情緒,其實他一直沒有想通他的女兒究竟是想做什麼?他第一次感覺到了摸不清頭緒的棘手。
楚省是他看著長大的,甚至有時候他也將自己的另一面完整無缺的現於她眼中,他在期待著她的成長,卻同時有些不舍。
確切地說,他是在怕,在恐懼。
「恐懼」這個詞語在他身上顯得有些可笑,可事實就是如此。
廣源廳外,長廊異石,流觴曲水,楚其恪此刻頗有種大宴四方來客的豪爽與重視,他們那些人都是第一次看到如此高規格的宴請。
上好的汝窯青瓷做茶杯,漆器花瓶點綴了數百桌紅木几案,蒲草編成的墊子挨個並排放著,可容納一千人左右的場地,實在是令人嘆為觀止。
「座位不夠,怎麼安排?」張東軍問道。
錢芳生、張東軍、周明毅、柏川幾人相識於京師堂,同出身平民,志趣相投,此事便是由他們幾人帶頭提議的。
錢芳生最初不是沒有猶豫過,可是公理與正義面前,楚省的恩情有些微不足道了。
「讓一部分人守在外面旁聽,積极參与的、帶頭倡議的這些都留在這裡。」京師堂一別後,錢芳生愈發沉穩了,頗有幾分掌權者的沉穩。
楚其恪自然也是看出了他們的顧慮,開口說,「今日我宴請諸君,非為我個人之罪責否認辯駁,而是想與諸君坐而論道,論天下之道、京內之道、諸生之道、明日之道。」
「天下之道」、「京內之道」、「諸生之道」、「明日之道」接連幾句,眾多學生紛紛低下頭,細細思索,他們都是有學識者、有思想者,楚其恪的話倒是令他們不由想要拷問本心。
「真理欲愈辯愈明,能夠與先生論道,求之不得。」
柏川開口,他帶著黑色大框眼鏡,看起來十分刻板而固執。
許多人退回長廊上,他們很是興奮,今日之行,簡直是超級值得的!楚家掌權者楚其恪要與京內學子論道,這將是具有劃時代的大事件,就算是後世著書立傳恐怕也無法輕描淡寫的。
他們有幸能夠參與,簡直是運氣好到爆!
花香迷人,泉水叮咚,魚躍鳥飛,他們帶著青春的朝氣與熱情,無畏地問向那高高在上的人。
「敢問先生,這天下是世家的天下,還是我們的天下?」
在所有人落座完畢后,張東軍起身,拱手彎腰,端的是君子之行,他第一個發問。
楚其恪不假思索回答,「天下者,天下人的天下,何來你我之分。你看,你剛提到了『世家』、『我們』,你打心底里就已經有了階級劃分,你私心認為『天下是世家的天下』,可是世家何其寥寥,一根筷子一折,可是一百根、一千根、一萬根呢?」
張東軍剛坐下,又有一人提問道:「敢問先生,京內之大,世家人數尚不足京內十之一二,卻盤踞了十之七八土地,何解?」
這個學生的問話很是巧妙,楚其恪上一句的回答若是被不懷好意者聽了,說不定會送他一個「煽動暴亂」之罪。有了接下來的問話,正好給個楚其恪澄清的機會。
楚其恪眸光淺淡而溫柔,這與他往常的形象似乎並無二樣。「世家經千年傳承不滅,蒙受先祖福蔭庇佑存在至今,而你們不過區區一人三代之力,彼此之間差距甚大……十之七八土地供養了十之一二的人數,粗看似乎是有些浪費。可是你若往前追溯,便知這些土地原本的主人是誰?是浪費還是那些土地的主人根本就守不住。天下之物、天下之權,自古便是有能者居之。小孩懷玉,是禍非福。」
「敢問先生,何為學堂?學堂因何而設?」
又有一人起身,朗聲大喝。
楚其恪答道,「講經說史,明德善工。楚家學堂千年來一直堅持的辦學理念。至於因何而設,無外乎驅除愚昧,自我覺醒。」
「敢問先生,世家子弟與我等平民孰優孰劣?」
「敢問先生,若我有一方可治世間百病,你說我是賣給世家子弟,還是該賣給所有人?」
「敢問先生,世間識字者有多少?」
「敢問先生,規矩天定還是人定?」
「敢問先生,世間是否有一成不變的規矩?」
「敢問先生,禮法教化是我們之幸還是枷鎖?」
……
廣源廳內,你來我往,青年朗朗,濟世之才,救世之學,他們在發問,在拷問楚其恪,也在拷問高高在上的世家,更是在拷問自己的本心。
他們都是自窮苦中站起來,在污泥荊棘中奔跑,生在危房下,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抽幹了父輩的血與汗,才能如此光明正大、乾乾淨淨地站在這裡,享受花香,享受風動。
不必再為大風卷茅草、冰霜透窗進而擔憂,火爐旁站著入睡的他們,如今想要爭一個光明「未來」,為父母、為自己、為後代。
楚其恪也是來了興緻,他知道,今日一過,不論此番宴請究竟內情如何,在旁人的眼中,他這個楚家家主終究是墮落了。
陽光灑落肩頭,披上金黃錦帛,光影勾勒出青年模樣,迴廊下的魚擺動水草,此間唯有大道梵音。
「十月懷胎是否有差,其實並無。甫一出生嬰兒間是否有差,也並無。世家之子與平民之子,嚴格論起來,其實都是一樣的,站在同一起點。」
「不過是後生環境所影響,你看到的、聽到的、摸到的、聞到的、嘗到的種種,其實都大有差別,至於孰優孰劣,無法一言定之。」
「如果將一個長於世家的人,扔去平民中,初看,他必定是處處受挫,鶴立雞群般的不合。可是若是置地換之,會如何?我曾經做過這樣一個實驗,結論是第一眼就會被人戳穿,永遠活在一種自卑、壓抑、無聲而扭曲中,數年過去后,才勉強披上一層世家外衣,漸漸直起了腰板。」
「單純以優劣而分,似乎並不太對。人是一個複雜的生命體,如果僅僅將『優劣』作為評判標準,未免有些以偏概全。」
……
「天定的是理,人定曰法。而今京內理淆法混,混沌一片,若你們足夠強大,未來或許有一人可以站立神壇做一番開天闢地的大事業。」
那一天,廣源廳外楚家暗衛牢牢把守,諸多世家探子齊齊來看,皆無功而返,只是有幾個世家子弟仗著楚其恪弟子的身份進入廳內,細細聽了半天。
鄒衍等人出身世家,問道於楚家學堂,他們對於京內的了解比起初入「京師堂」的錢芳生他們都要更深,楚其恪之言倒是給他們打開了一扇窗。
世家千年積蘊,站在普通人的肩頭上縱覽群山,可是在經歷了楚省兩次斷絕京內氣運后,京內其實已是大不如前。
他們身處世家門廳,自是能夠親身感受到那種微不可言的奇妙感覺,他們的身體、智慧還有原本的天賦都在漸漸衰退。
甚至原本年邁的世家老人都感受到了時間的飛速流逝,他們本該是世家的「活化石」,坐鎮幕後,可是近些時候,他們中可是有不少人都死去了。
也許這片天地已經不願意供養他們了。
據傳,世家掌權人他們在密謀一件大事,說是要為諸多世家謀一份大福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