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坪山河之水

第2章,坪山河之水

一九九六年八月的一個清晨,深圳坪山河轉過一道彎,從兩座墨綠色的山間隘口穿了出來,滾涌的洪流便浩浩蕩蕩地奔進寬闊的河床,一路咆哮著向東,奔向太陽剛剛升起的地方。

我坐在一座臨近河邊的鐵皮房裡,屁股下的木凳被我的體重壓得吱呀亂響,我拿著一根木材棍在泥地上胡亂地畫著什麼。

貼著地面四處肆虐的炎熱氣流,時不時被風刮來的雨點,還有燥熱的陽光,讓房子的鐵皮牆常常發出古怪的響聲。

毛瑟坐在一張老藤椅上,手裡夾著一根還沒有切開的雪茄,正從窗帘中間被拉開一條細縫中望著滾滾的河水發愣。

三部草綠色電話機靜靜地躺在用幾塊木板支起的架子上,就放在窗戶前,一根長著白絨毛的黑褐色草藤從窗戶縫裡鑽了出來,像一隻急著逃走的老鼠留下的尾巴。

外屋的地面沒有硬化,泥土潮濕,半人高的蒿草葉子從鐵皮縫裡鑽了進來,縮頭縮腦的,正為自己跑錯了地方惱火。

一頭模樣醜陋的巴西獒犬趴在地上,伸著軟紅的舌頭,留著長長的哈喇子。四條如門柱般粗壯的腿,和兩位保鏢的黑色皮鞋擺在一起,各自散發出相近的腥臊味道。

他們穿著黑色西褲,上身著淺色短袖,一條黑色槍帶橫穿過胸口和左腋,汗水正從各自的臉頰上淌到脖子上,再順著手臂往下流,一直流到握著拳頭的手腕后,滴答著落向地面。

他們就那樣站立著,硬挺挺的,很少說話。

我掏出一支香煙點上,遞給毛瑟。

毛瑟左手邊的電話鈴聲響起,抬手看了一下手錶。他提起話筒,一邊側頭看著正抬起頭望著我們的巴西獒犬,一邊聽著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響。

他不停地點著頭,似乎在說對方很準時。

他輕輕地吸了一口煙,將煙頭甩掉,拿起筆記錄起來。「信鴿」在電話那頭用手指不停地敲擊著話筒,他從咚咚的「莫爾斯」電碼中將訊息破譯出來。

過程簡單,但不能出錯,用了大概二十秒的時間進行確認,他果斷地掛斷了電話。

我點上另一支煙,盯著紙面上的那串數字看了看,就像看著同等數額的資金滾滾流向公司的銀行賬戶里。毛瑟定了定神,舒出一口氣,準備將數字傳達給下線。

一位保鏢湊近窗戶的地方,用手指將外屋的窗帘撥開,縮著脖子往外看了看,他皺了皺眉毛,然後轉過身子望著我。

我希望他能說點什麼。他什麼也沒說,他重新站直身子,面孔冷峻得像塊鐵板。

然而,正當毛瑟提起另外一部電話即將按下撥號鍵的時候,門外響起了沉重的破入的鈍擊聲。聲音如驚雷般沉悶,脆弱的鐵皮將聲響不斷地放大,震蕩著四周的空氣,讓人耳朵發痛。

當我和毛瑟抱著事先準備好的氧氣瓶衝出暗門跳入江中的時候,回頭看見五個黑乎乎的槍口指在他們倆的腦門上,一顆出膛的子彈擊中了高高躍起的巴西獒犬的身體。

它像飄在空中的棉絮一樣緩緩地落回地面上,一滴血花都沒有。

子彈撕裂空氣的聲音也跟著戛然而止。

水的滔滔聲響灌入我的耳中,整個世界就此變得安靜了不少,除了水底瀰漫的暗流涌動的叮噹聲響,什麼都沒有了。

有幾條被子彈射入水中捲起的水線出現在我的眼裡,但很快就被水底的漩渦卷著避開了我的身體,然後乏力地消失在渾濁的水底。

我們被警察盯上了。幸好河水的冰涼緩解了酷暑帶來的煩躁,否則我一定會在水底扯著嗓子大聲咒罵。我脫掉猶如水草一樣讓我感到累贅的衣褲,光溜著身子向著下游的水潭中游去。

誰也不會想到我們會從城市的排水口中鑽了上來。那裡充滿了糞便和腐爛油脂的味道,蟑螂和老鼠在發酵的水道里爬來爬去,各種廢棄物像被吹了氣一樣瘋狂生長,管壁上長滿了像頭髮一樣柔軟茂密的青苔。

如果你被這樣的一個上午迷住了,你打起瞌睡,一條冒著熒光綠的蜈蚣保不準會鑽進褲腿里,在你的皮肉上叮上一小口,讓你嘗到漫步天堂一樣的酥麻快感。

幸好我與他們相敬如賓地度過了愉快的上午。

說實話,下水道里的夏天非常好過,陰冷,潮濕,空氣中還藏有高度白酒里加冰的熾烈口感。

我們循著一條寬敞的管道拐過了好幾道彎,最後在一個寂靜得有點出奇的下水道口停了下來。

我將耳朵湊近井口的地方,沒有聽到車輪震動地面的聲音,沒有窸窣的腳步聲,只有兩束陽光正好從井蓋頂上斜射向我的臉。

我緩緩地舉起井蓋,偏頭朝四周望了望,長滿苔蘚的牆根從四面八方圍攏著一塊鋪滿煤渣的地面,我就站在煤渣地面的正中央,就像一塊奶油蛋糕正中擎著的一顆血紅的櫻桃栗子。

「我等你很久了!」一道聲音從我的身後響起,有些沙啞,所以顯得並不高昂,但足夠讓我認真地轉過身子望著他。

他穿一件窄帶白棉背心,剛好遮住肚臍的地方,黑色短褲,腳掌上粘滿了黑色泥污,油星一樣的汗珠在他稀疏的頭髮間閃著光亮。

他既老又瘦,滿臉的皺紋一直綿延到肚皮的地方。

老頭手裡提了個玻璃酒瓶子,但已空空如也。

「曾經有個喝醉酒的青年從這個洞口掉下去,再也沒有回來。」

「多久了?」我彎腰將毛瑟拉了上來,望了望就在牆邊的一扇門,一邊走向它,一邊從老頭的身邊跨過去。

「好幾十年了。一個好心的傢伙搬來一個大小合適的井蓋蓋在上面,這讓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面。」

「會見面的。」我跨過那扇鐵門,來到一個堆滿樹葉的院子里,走在地面沙沙作響。

西面有座矮小的磚瓦房,房屋老舊,玻璃窗戶破出的洞正好能容一隻手伸進去。我朝著房子旁的一個水龍頭走去。

「你大概以為我瘋了,但我說的是真的,你是我見過第一個從下水道里走出來的人,還跟了一個。」

「醉酒的人說不準就是我。你終於如願了。」我望著他手裡的酒瓶說,

「不像是你,但有點兒像,管他的呢。這和賽馬有些相像,你相好一匹馬,你觀望了整整一個賽季,你想著在賭局最高的時候壓上所有的積蓄,可偏偏在這個時候它掉進了下水道里,它沒有出場。等你輸光了手頭上所有的錢,它又出現了。所有的故事最後都有些類似,特別是賭馬。」

「你喜歡賭馬?」毛瑟問道。

「不僅僅是喜歡,就像騎著高頭大馬一樣快活。」

「你手頭上有多少錢?」毛瑟抬頭望了老頭一眼,他用一個簡單的表情告訴老頭他是認真的。

我將水龍頭裡的水開到最大,半蹲著身子,使勁地搓揉頭髮。

毛瑟不知從哪尋來一塊馬頭牌肥皂遞給我。

「不到五十塊了。」

「全壓6號。白頭公主今晚不會出場,左前腿屈腱炎。排名第二的刺客被人動了手腳。6號,一匹叫做傑克男孩的英國公馬,它會連贏三場。你記住了嗎。」我對他說,

「不可能的,這完全不可能的,你這個俏皮孩子在逗一個老頭子玩。」

他低下身子,用那雙因為枯瘦而顯得只有黃豆大小的眼睛瞅著我,他的額頭差點兒撞到了我的腦袋。

「我剛從下水道里鑽出來。」

我盯著他渾濁的眼睛,我能從他的眼裡看見一絲憤懣不平的情緒。

我們就像兩個不相退讓的預測員,就要為賭馬的事兒爭論不休。

毛瑟似笑非笑地盯著我倆看。

「在夜裡打給我,如果我能接著的話。你知道我手裡沒有一分錢。」我用雙手示意我身上光溜溜的,然後走近那所低矮的房子里,用地上隨手撿起一顆石頭,把我的電話刻在了蓬鬆的紅磚牆面上,「為了表示感謝,你最好撿兩套乾淨的衣服給我們,一條短褲也行。它值這個價錢。」

「你賭輸了多少錢?」老頭突然問我,

「一分不剩了。」我笑著回答了他。

我和毛瑟換上衣服,穿過院子,走上大街。

在馬路對面的一棵香樟樹下坐上一輛計程車,一路沿著街道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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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死的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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