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雍都之困(下)
其四·至親
四月廿八,正午,雍都偏殿。
「你來籠絡文、殷各國之力以抗衡禎國,寡人扶你登上禎侯之位,屆時,你我再續豐澤之盟,兩國交好如初。」厲伯說。
山筠點頭:「一言為定。」
「需要訂立契約嗎?」蕭黎拿出一塊白色的絹帛。
趙息擺擺手:「不必了,主君相信明景君的為人。此外,我們也會派兵護衛在明景君左右。」后一句分明帶著威脅意味。
山筠突然說:「厲伯,我有一不情之請。」
「哦?什麼不情之請?」厲伯皮笑肉不笑。
「見齊項子。」
亂國時,女子出嫁后在姓前冠以夫家之姓,齊項,指的是「夫君姓齊的項姓女子」。「齊項氏」可以有很多位,但「齊項子」只有一人。她的名字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曲冠九國、律絕天下的大琴師——項婉?」厲伯問。
「正是此人。」
「明景君,我想你對自己的處境不甚清楚:你是人質,人質沒有資格提要求。」
「既然如此,」山筠雙手墊在腦後躺了下來,「合作破裂。」
「真以為我不敢動你?」厲伯低聲說。
山筠閉上了眼。
厲伯摸著鬍子思索了很久,揮揮手,趙息退了出去。
錦衣玉貌、氣質高雅的項婉低著頭,纖纖玉手撥弄著琴弦,山筠、蕭黎、還有一位盲眼老人跽坐在她面前,厲伯和趙息坐在另一邊,冷眼看看著山筠。項婉調好琴弦,對山筠微笑示意,清雅的琴音如流水般流瀉而出。所有人不自覺地屏住呼吸。
一曲終了,趙息才緩緩吐出一口氣:「這樣的琴曲,難怪明景君寧死都想聽一聽。」
可山筠居然沒有半點陶醉其中的感覺。他挑眉,問旁邊的盲老人:「都記下了?」
盲眼老人卻已是難以自持,微張著嘴,淚水劃過臉上的溝壑。老人顫抖著寫完最後一筆,放下筆,雙手奉上絹帛:「《猗蘭寒霜操》名不虛傳,人生得聞此曲……死而無憾。」蕭黎上前,從盲眼老人手上接下絹帛,拿給項婉過目。項婉看了一眼,溫婉地點點頭。
趙息湊上前去,絹帛上密密麻麻地寫著字,都是琴曲的指法,如按某弦的幾徽幾分,某處需停頓幾許……蕭黎將絹帛卷好,走到厲伯前。
山筠振聲說:「厲伯見諒,我此行前來,為的就是這《猗蘭寒霜操》的琴譜。希望厲伯允許我將琴譜送往文國。」
項婉掩面而笑:「明景君確實不像是知音之人。」
「予一寸,進一尺,貪得無厭,是否有負你明景君之名?」
「隨你怎麼說,五月望日,琴譜到不了文國舜縣,我殺了你。」山筠說。
「不不不,明景君並非這個意思,」蕭黎恨不得捂住山筠的嘴,「是這樣的,五月十五是琳琅公主的生辰,您也知道明景君有多心疼他這妹妹……」
琳琅公主山瑤,是禎國先君最年幼的女兒,也是最受二皇子山筠溺愛的妹妹。山瑤十歲生日時,被山筠帶到一座水榭。山筠一聲令下,上千隻大鷹拉著水榭升上天空。山瑤非常高興,扒著欄杆俯瞰大地,又見到數以萬計的白鳥飛了起來。此時地上的人仰頭,看到了一大片流動的白雲,白雲之中有一座亭榭。
時人無不艷慕,用「鳶引飛榭,萬鳥行空」形容明景君對妹妹的寵愛。
厲伯的表情很有深意。「送琴譜倒也不是不行,只是,不能讓你去送,」厲伯指了指蕭黎,「你也不可留在明景君身邊。」
「那他去哪兒?」山筠問。
厲伯說:「跟著寡人,寸步不離。」
趙息神色微變,厲伯分明是動了愛才之心,想將蕭黎籠絡進身邊。他按耐住內心的焦躁不安,想看看明景君的態度。
讓人沒想到的是,明景君爽快地答應了。
蕭黎不卑不亢地對厲伯行禮:「我們隨行之人,其中有一位叫陳猗的,還請厲伯將此人帶來。」
陳猗被兩位士兵一左一右架了進來,此人賊眉鼠眼,衣衫襤褸,左邊臉頰刺著一個「囚」字。陳猗本來雙目失神,一副呆呆傻傻的樣子,可一見到山筠,眼中忽然就有了生機。他「撲通」地跪在山筠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道:「明景君,明景君你可要為我做主啊,他們將我們關在大牢里,天天打我罵我,還不給我們飯吃,我們犯了什麼事……」
山筠給了他一巴掌。陳猗被打懵了,難以置信地望著明景君。
「不許哭。」
蕭黎拽著陳猗的衣襟,費勁地把他拎起來,把那捲絹帛遞到他手裡,用全場人都聽得見的聲音說:「將這份琴譜送到文國舜縣,越寧君府上。」陳猗掃視了一圈,明白了明景君的處境,茫然地點點頭。他又被士兵帶走了。
「事不宜遲。」蕭黎叮囑了一句。
另一邊,厲伯附耳對趙息說了什麼,趙息應答幾聲,悄然離去。
「明景君,如果沒事,寡人就先走了。」厲伯笑了,臉上的皺紋擠成一團。
「請便。」
蕭黎跟著厲伯出去,臨走前回頭對山筠說了句:「請明景君保重。」
項婉也默默收拾起古琴,將要離去時,卻被山筠叫住了。
「你說,瑤兒看見琴譜會不會開心?」
項婉想了想:「兄長被困在異國他鄉,做妹妹的怎麼也不會開心吧?」
「也是,」山筠自嘲地笑笑,「你走吧。」
項婉儀態萬方地行禮,迤迤然走出偏殿。
山筠背對殿門坐著,偏殿的門慢慢被關上,陽光越來越狹小,最後一絲不剩地被隔絕在殿外。空曠的殿里只剩下山筠一人。
「四弟。」山筠像是在呼喚誰,聲音輕得如同一根蠶絲,落在地上再也看不見了。
同時,禎國歲城,大殿之內。
鬚髮皆白的官服老者氣沖沖地走進殿內,手上握著一柄寶劍。殿上有一幅鳳凰銜枝的壁畫,壁畫前坐著一人,望見那人時,老者突然愣了一下。
「亞父為何如此氣憤?」禎侯穿著粗麻布製成的袍服,粗陋破爛,渾身白色。這是親人去世時才會穿上的喪服。
老者不去想他為何穿這身衣服,站到禎侯面前,用劍指著他:「倉廩怎麼空了?那些糧草去哪了?」
禎侯用手指捏著劍尖,將劍移開:「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既然要出兵,糧草自然應該提前調動。」
「出兵?往何處出兵?」
「厲國。」
「你兄長還在雍都!你此刻出兵,他怎麼辦?」
「亞父您真是糊塗了,他不在雍都,孤還不出兵了呢,」禎侯誠懇地說,「還有,那不是我兄長,是明景君。」
「你你你你……」亞父嘴邊髭鬚不斷震顫,氣血翻湧,幾乎要握不穩手中的劍,「你怎會變成這幅模樣!」
「哪幅模樣?亞父,先君賜你劍履上朝,可不是讓你拿劍指著國君的。難不成你想謀逆?你想殺了孤?」
「鐺——」寶劍脫手,落在地上。
亞父甩手給了禎侯一耳光:「混賬!」
禎侯示意衝上殿來的侍衛停止。他轉過頭,陰冷的目光盯著亞父,啐出一口血沫。亞父衝上來拽他:「走,跟我去祖廟,讓你父親的亡魂看看你這幅樣子!再去跟厲國和談,向厲伯道個歉,把你兄長平安地接回來!」
禎侯任由亞父拉拽自己,巋然不動:「亞父,孤只說一遍:你走吧。」
「我走?我走了,眼睜睜看你害死自己的兄長?我走了,眼睜睜看你把禎國鬧得天翻地覆?」
禎侯突然站起身,亞父一個不穩,趔趄著摔倒在地。
禎侯踱到亞父面前,彎下腰,對怒氣沖沖的他說:「亞父,您可知孤今日的喪服是為誰而穿?」「我怎麼知道!我只知道……」亞父突然瞪大了眼,張著嘴,卻說不出一句話。鮮血從他嘴角流出。他低頭,自己的胸前插著那把劍,劍身穿過身體,又從背後透出來。
禎侯一寸一寸拔出劍,在他耳邊悄悄說:「是為你。」
亞父滿眼驚駭地倒了下去,他的血還在流,血泊逐漸蔓延開來。
禎侯的半邊臉和半邊身子都被亞父的鮮血染紅,他一隻手緊緊攥著那柄劍,另一隻手擦了擦臉。「孤……殺了亞父,孤殺了亞父,哈哈哈哈哈,殺了亞父,哈哈哈哈哈哈!」
禎侯站在血泊中狂笑,笑聲可驚可怖。可笑著笑著他又哭了起來,先是小聲啜泣,緊接著哭聲越來越大,最後變成了嚎啕大哭。
「我殺了亞父。」他鬆開劍,跌坐在地上。
白色深衣的俊美男子又悄然來到禎侯身邊,禎侯抓住男子的衣襟放聲痛哭:「徐忌,我殺了亞父……」
徐忌安撫著禎侯,對湊上前來的侍衛說:「傳下去,亞父受明景君蠱惑,竟欲行刺禎侯,被斃於大殿之上。即刻下葬,禮同先君。」
其五·暗流
四月廿九,雍都,城門之內。
換了身衣服,扛著個褡褳的陳猗,在城門前停下,忽然回頭,望向城門口廣場中央的高台。檯子上放著一面巨大的鼓,鼓面繪著狀如巨牛、一足而無角的神獸,神獸張開大口,彷彿對著天地咆哮。
「好霸氣的鼓啊。」陳猗情不自禁地感慨。
「相傳第一任厲伯沿著洛水溯流而上,在群山之間獵到了一頭巨大的夔獸。厲伯剝下獸皮製成戰鼓,又打磨獸骨作為鼓槌,就有了這面夔鼓。三百年來,每有戰事發生,這面夔鼓就會被敲響,夔鼓一響,整個厲國都能聽見。」趙息禮貌地解釋著。
「原來如此。」
陳猗收回目光,大聲說了句:「到這裡就可以了,趙大人留步。」
「厲伯有令,必須送你活著出城,」身後的趙息揣著雙手,滿臉冷漠,「距離城門還有幾步。」兩名帶甲衛士護在他兩側,腰間掛著刀鞘,背上背著長弓,一看就是軍中精銳。
陳猗一動不動。
「活著出城?」
「不錯。」
「那是不是意味著,」陳猗伸出手指,撓了撓臉上的刺青,「一出城,我就得死?」
忽然間,二十位漢子竄出,井然有序地將他包圍,每個人手上都握著刀。路人見這些人滿面煞氣,連忙從旁邊繞過,街邊的店面也識趣地封上了板子。寬闊的街面一個旁人也沒有,陣陣微風吹過,塵土飛揚。
「不錯。」趙息笑著說。
「連出城都等不及,豈不是違抗厲伯的命令?」陳猗環顧左右,醜臉上露出苦澀的表情。他將褡褳放在地上,雙手垂下,儼然失去了抵抗的心思。
見陳猗已經認命,趙息嗤笑一聲:「怪只怪你自己命賤。」
「命賤……」陳猗看向趙息,「臨死之前,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趙息大發慈悲:「問吧。」
「厲伯不想有人離開雍都,為何答應明景君的請求?厲伯如果想我死,為何不直接殺了我?何必放我到城門口再殺?萬一我逃……」
「你的問題太多了。」
「好吧,我只問一句:要殺我的並非厲伯,而是你趙息,是也不是?」陳猗眼神凌厲。
趙息似乎有些驚訝,他定了定神,心想:明景君身邊果然沒有庸人。趙息內心深處隱約有一種不安的預感,他覺得明景君和那個蕭黎沒安好心,這兩人一定在謀划些什麼。這個其貌不揚的陳猗就是計劃的一環。誰知道他會不會偷跑到禎國去報信?與其放這麼大的變數出城,不如……斬草除根,一個小小的陳猗,出了點意外死在路上,誰也沒法追究。趙息冷笑,既然猜到是我想讓你死,那便更不能留你了。
「是,又如何?」趙息倨傲地說。
出乎意料,陳猗竟然鬆了一大口氣,他猛地轉頭,看向二十位壯漢。壯漢們立刻警覺起來,握緊手中明閃閃的刀。
陳猗「撲通」地跪下來,帶著哭腔,對壯漢連連磕頭:「各位大哥!各位好漢!你們可都聽到了!這不是厲伯的命令!是他擅自讓你們殺我的!他對厲伯陽奉陰違!你……你們殺了我,厲伯追究起來……你們也要受罰的。大哥,好漢,我就是個小人物,我不過是條走狗,汪汪汪,你們行行好,放我出去吧?我保證不去厲伯那揭發你們……」
壯漢們面面相覷。趙息以手扶額,揮揮手:「殺了,扔到城北亂葬崗。」是自己多慮了,趙息轉身離去。
這時,身後突然傳來驚呼。
趙息猛地回頭,陳猗將一個壯漢撞開,如離弦之箭沖向城門。「攔住他!別讓他出城!」趙息厲聲道。
壯漢立刻奔向城門,陳猗雖然沖得很快,但似乎體力不支,逐漸被壯漢追上,一個速度更快的壯漢繞到陳猗面前,身體擋住城門,揮刀便砍!
壯漢砍了個空。
陳猗猛地剎住身形,腳下揚起沙塵,突然轉身,背對著城門飛奔!誰能料到他會反向奔逃?追趕陳猗的壯漢反應慢了一拍,瞬間被陳猗擺脫。陳猗沖向身後幾名壯漢,閃轉騰挪,避開他們的劈砍,速度之快,只看到一道殘影從眼前閃過。
「他娘的,跟個猴子一樣!」
「保護趙大人!他的目標是趙大人!」
不等壯漢提醒,趙息身邊的甲士早已取下長弓,向陳猗射出兩箭。陳猗靈巧地閃躲,羽箭擦著他的臉飛過,「咻」地破風聲響在耳畔。
陳猗速度太快,眨眼間就已逼近,右側甲士扔下長弓,伸手拔刀,拔到一半,被一隻手按回去,刀身與刀鞘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他抬頭,近在咫尺的一張臉,臉上有一個「囚」字。
甲士凌空倒飛,重重摔在地上,胸口的甲片被砸得凹陷了進去。
左側甲士將趙息往後一拉,抽出腰刀,斬向陳猗。陳猗擒住對方手腕,上前猛地一靠,甲士被撞得倒退幾步。
陳猗從甲士手中奪下腰刀,舞出一陣刀光,壓在趙息的脖子后。
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間。
「趙大人!」
「趙大人!」
「別動!誰也別動!」趙息呵止想衝過來的壯漢。
陳猗站在他身側,劇烈地喘著粗氣,握刀的手卻很穩。刀刃貼著自己的天柱骨,這是個很準確的位置,從這一節頸骨發力,人的頭顱能被乾淨利落地砍下。趙息的皮膚感覺到一陣冰涼,背上的寒毛立了起來。
「你若是殺了我,」趙息咽了口唾沫,「明景君也會受到牽連。」
「我自己都快死了,還管什麼明景君?」陳猗舔舔牙齒,看都不看他,「誰殺我,我殺誰,我這人就這麼簡單。」
「你以為……殺了我,你就能逃出去?」
陳猗偏頭睨了他一眼,趙息心裡發麻,這分明是看死人的眼神:「大不了一命換一命。」陳猗右手緩緩用力,刀刃割破了趙息脖子後面的皮膚,鮮血慢慢滲出來。
「停停停!你想要什麼!你想要什麼!我給你!」趙息連忙說。他終於明白,這是個亡命之徒,跟亡命之徒是沒法講道理的。
「一匹最快的馬,夠吃十天的乾糧。」
「給他!快去!」
個子矮小的老馬倌牽來了一匹棗紅色的牝馬,肌肉矯健,鬃毛順滑,陳猗一眼就看出這是匹好馬。馬倌憐愛地摸著牝馬的脖子,馬兒似乎通人性,也蹭了蹭他。老馬倌對趙息說:「趙大人,此馬名叫『飛霞』,是馬廄中最快、耐力最好的一匹。」馬背上放著兩個布袋,滿滿當當的,裡面裝著乾糧。
趙息小心翼翼地說:「如何,陳……陳大俠,可以放了我嗎?」
陳猗將趙息踹翻在一邊,瀟洒地翻身上馬。他騎在馬上,左手攥著韁繩,右手將刀收入自己腰間,高聲對趙息說:「趙大人,我的命也不是很賤……」
老馬倌從袖中抽出一把匕首,猛地扎進陳猗大腿!
陳猗面色一變,踢開老馬倌,一夾馬腹,飛霞「咴——」地長嘶一聲,向城門衝去。趙息大喊:「關城門!關城門!」
雍都的城門緩緩向內關閉,陳猗在馬上顛簸著,強忍傷口的疼痛,一邊掃開飛矢,一邊操縱快馬奔向城門。兩道城門形成的縫隙越來越小、越來越小,陳猗大喝一聲,名馬再次加速,在最後一瞬衝出雍都,如一片赤色的雲霞飄然遠去。
侍衛向趙息請示:「趙大人,我這就派人去追!」
「追?什麼馬追得上飛霞,」趙息揉了揉腰,咬著牙說,「你,為何不刺那畜生!馬若是留下了,人還能跑到何處?」
老馬倌爬過來,對趙息磕頭:「趙大人恕罪,小的也想,可……可飛霞是我從小喂到大的,小的……實在下不去手啊……」
趙息氣不打一處來,想踹老馬倌一腳,抬抬腿,又不忍踢過去。他拍拍身上的灰塵,嘆了口氣:「此人不除,必成大患。」
殷國國都,皇宮大殿之內,年邁的殷王坐在首座,背後是整面玉石牆壁,牆壁鑿刻著一條威武的赤龍,被祥雲所圍繞。
殷王癱坐著,張大嘴,歪著頭,無聲地傻笑,衣襟被自己的口水打濕。宮女湊上來擦了擦,手卻被殷王攥住,狠狠咬了一口。宮女吃痛,又不敢叫喊,咬著嘴唇,淚珠大顆大顆掉下來。
「呵呵呵呵,豬蹄,好吃,好吃……」殷王甚至嚼了嚼。宮女感覺手掌要被咬斷之際,一隻白凈的手從旁邊伸出,強硬卻不粗暴地撬開殷王的嘴,宮女飛快地抽出手,她的手已經血肉模糊,隱隱能看到兩排牙印。
宮女看向那隻手的主人,此人面目俊朗,有一雙比女子還美的丹鳳眼,卻絲毫不顯得柔媚,舉手投足間衣袂飄飄,清逸如仙人。宮女哭著對那人磕頭:「多謝季靈君,多謝季靈君。」
「帶她下去包紮,這可不是小傷。」季靈君溫柔地說。
宮女被帶走了。季靈君拭去自己手上的口水,拉著老殷王乾枯的手,坐在他身旁:「父王,兒子來看你了。」
殷王卻不搭理他,咂咂嘴,有些遺憾的樣子。
季靈君繼續說:「禎侯與厲伯將有一役,事出於明景君,兒子思前慮后,這其中或許有利可圖——父王,您說,兒子應該插手此事嗎?」
殷王看向季靈君,雙眼一片空白,他早就瞎了,又怎麼看得到自己的兒子?殷王張張嘴,含糊地說出幾個字:「我……豬蹄……吃……」
季靈君搖搖頭,起身走出大殿。每踏一步,就經過一位大臣,每經過一位大臣,那位大臣就跪下來,高呼一聲:
「恭送季靈君!」
「恭送季靈君!」
「恭送季靈君!」
踏著此起彼伏的高呼聲走出皇宮殿時,左右已經跪了兩排大臣,形成一座直橋,橋的這頭是季靈君,另一頭是痴愚的殷王。
季靈君招手,內監來到他身邊:「替父王更衣。」內監「喏」了一聲,繞到殷王身邊,立刻聞到一股惡臭,他捂住鼻子暗暗咒罵:這老傻子,又在大殿上屙屎!也不知季靈君怎麼忍得住。
季靈君走出皇宮,站在自己漆繪著赤龍族徽的車駕前。一名女子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季靈君身後,一身勁裝,腰間佩劍,眉心有火燒的疤痕。
「公子,有一言,白琥不知當講不當講。」
「世上沒有不當講的話,只有聽不進話的人,」季靈君說,「說吧。」
「公子為何每次都要來問詢主君?」
「做兒子的請示自己的父王,不是天經地義嗎?」
「可主君都已經這樣,」白琥咬著嘴唇,「恕白琥多嘴,公子若將主君取而代之,早就可以一統殷國,又怎會受到各方掣肘……」
「白琥。」季靈君轉身,白琥立刻住嘴。追隨公子這麼多年,白琥從沒在公子臉上見過這樣嚴厲的表情,印象里的公子總是一副眉眼帶笑、溫文爾雅的樣子,手上捧著一卷書冊。
「這種話,以後不可再提,不,想都不能想。」季靈君以不容置辯的語氣說。
「遵命。」白琥抱拳行禮。
「我交代之事可辦妥了?」
「黃琮、青圭、赤璋、玄璜四人已在路上。」
「辛苦了。」季靈君笑著說。
「不、不辛苦,」白琥低下頭,「公子,我們出發吧。」
季靈君登上車輿,白琥為他執轡,她一甩轡繩,車駕揚長而去。
其六·論人
五月初三,厲國,雍都。
厲伯正在批閱奏章,蕭黎站在他身旁不遠處,眼睛悄悄地往這邊瞟。
「蕭黎,」厲伯邊看奏章邊問,「已過了三日,禎國卻沒有任何動靜,你怎麼看?」
「小民推測,是在等您的回應,看您如何處置明景君。依照那位禎侯的脾性,明景君一日不死,他不敢輕舉妄動。」
「那就讓明景君死吧。來人!」趙息走了進來。
蕭黎急了:「厲伯,不可!」
「傳令下去,明景君因思慮成疾而染上風寒,救治無果,昨日死在了宮中。」
蕭黎怔住了。
「他想明景君死?寡人就讓他以為明景君死了,只有如此,當活生生的明景君再次現身時,才能起到最好的效果,」厲伯將奏章放到一邊,讓宮女給自己捶捶肩,「你似乎很著急?」蕭黎無奈地笑笑。
「是。」趙息應答著,倒退著走到門口,轉身離去。
「等等,」厲伯叫住他,「你脖子後面怎麼了?」
趙息:「啟稟主君,臣……無意間受了點小傷。」
趙息走後,厲伯把蕭黎招過來:「方才聽你所言,對禎侯很是了解?跟寡人說說這個人。」
蕭黎扶著下巴想了想,對厲伯行大禮:「稟厲伯,古書上曾將世人有所劃分,分為三類九等:上類三等,為上上聖人、上中仁人、上下賢人;中類三等,為中上君子、中中士人、中下常人;下類三等,為下上庸人、下中小人、下下愚人。可與之為善,不可與之為惡者,是謂上賢;可與之為惡,不可與之為善者,是謂下愚;上下之間,善惡皆可為者,就是中人。」
厲伯笑著說:「那麼在你看來,禎侯算是哪一類人?」
「正人輔之便能成為明主;邪祟在側則會禍國殃民。為善也可,為惡也行,歸到中人之類,」蕭黎說,「以明景君為心魔,不求諸己,反而想著剷除明景君,此心有所困,困而不學,是中下常人。」
「還算中肯,如此說來……寡人算是哪一類?」
蕭黎沉吟著,小心翼翼地說:「厲伯明辨善惡,能做到擇善而從,為惡則誅,自然處於上類。這幾日相處下來,小民發現厲伯您雖是花甲之年,卻精神矍鑠,分明已經和於陰陽、調於四時、神清氣全、與天同壽、與地同年……您竟是傳說中的上上聖人!」
「哈哈哈哈哈。」厲伯捧腹大笑。蕭黎眨了眨眼,滿臉真誠。
笑了很久,李白突然嚴肅地瞪著蕭黎:「那麼明景君呢?」
「明景君,」蕭黎低垂著眼,「是下下愚人。」
這個答案顯然令厲伯大吃一驚。
「有一日,明景君突然問我,如何才能成為君子,我便告訴他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明景君聽罷,皺了皺眉,說了句,『礙事,我早晚殺光這些君子。』
「並非是明景君只能為惡——是善是惡,明景君不管,為善為惡,也沒人可以左右他。心情愉悅之時,他可以免除全境的賦稅;一怒之下,他也會將大牢的死囚放到街上。明景君做事只講究一點,那就是『從心所欲』。」
「從心所欲?」
蕭黎點頭:「古人有言:唯上賢與下愚不可移。明景君就是一個愚不可移的人,他認定的事,誰也無法動搖半分。這樣的人行為處事完全無跡可尋,相處起來也最麻煩。」
「既然如此,」厲伯似乎察覺到蕭黎對明景君的埋怨,「你不如轉而追隨寡人。」
蕭黎沒聽清厲伯的話:「您說什麼?」
「你可以追隨寡人。」厲伯重複了一遍。
「追隨厲伯?!」蕭黎瞠目結舌。
「不錯。聰慧如你,想必早就知道明景君的結局——寡人怎麼可能誠心扶他上位!等到禎侯一敗,寡人入主禎國的歲城,他明景君就是一個傀儡,一顆隨時可以拋棄的棋子而已……繼續跟著這樣的人,還不如做寡人的謀士。土地、黃金、美人,你想要什麼?予取予求!」厲伯大手一揮。
「恕難從命……」蕭黎揣著雙手。
「嗯?」厲伯的鬍子抖了抖,「你不是剛說明景君是愚人?你忠心於他,他卻毫不猶豫地放棄了你,追隨這樣的人,這就是你的志向嗎?」
「其實小民還沒講完,」蕭黎不好意思地笑笑,「後來明景君問我,成為君子,還有沒有什麼更具體的方法。於是我將聖人所定下的『君子九能』告訴明景君:建邦能命龜、田能施命、作器能銘、使能造命、升高能賦、師旅能誓、山川能說、喪紀能誄、祭祀能語。明景君這樣的人,花了整整三年,居然真的具備了這九種才能。我非常震驚,問明景君為什麼想成為君子?他說……
「『瑤兒見了殷國那個季靈君,說什麼季靈君才是君子!說我一輩子也比不上他!我倒要讓瑤兒看看』,」蕭黎模仿著明景君的語氣,「『天底下沒有我山筠比不過的人,沒有我山筠做不到的事!』」
厲伯評價道:「聽起來確實是個剛愎自用的愚人。」
「雖然愚蠢,但很純粹。純愚之人,比聖人更少,也比聖人更有意思,這種人往往滿腔赤誠,一旦與什麼人交心,那便是生死與共。終其一生,一個人能遇到幾個純愚之人?我之所以追隨明景君,就是對他這個人好奇,想看看他會有何結局。」
「生死與共,看來你也想隨他去死了。」厲伯說。
蕭黎沉默了一會兒。
厲伯正想說什麼,卻看到蕭黎猛地抬頭。
「厲伯,不如我們打個賭,」蕭黎神采飛揚,眼中燃著熾烈的火,「三次,夔鼓敲響三次,明景君將毫髮無損,離開雍都!」
其七·倒戈
五月初六,禎國,拒東關。
此處是整個禎國的最東邊,也是禎國與文國、厲國三國交界之處,出了拒東關往東北就是文國,往東南就是厲國。拒東關佔據天險,易守難攻,號稱「依山為壘,雄關拒東……越此關而入禎者,唯日與月耳。」
這天,士兵如往常一樣,扛著長矛,從高高的城牆上向下巡視。卻突然發現平原上有一道極細的煙塵,煙塵越來越近,從東北邊直直地過來。士兵當然知道那說明什麼——有人正騎著馬逼近拒東關!
敵襲?攻打拒東關?還只有一個人?
過了很久,那人來到了拒東關下。士兵定睛一看,一匹白馬,馬上只有一人,左臉頰帶著「囚」字。這居然還是個受了墨刑的犯人。
羽箭「嗖」地插在地上,擋住此人。士兵將另一支箭搭在弓弦上,大聲道:「此處是禎國拒東關,不得再上前!」
馬兒在城牆前迂迴,來者一扯韁繩,仰頭大喊:「開門!我有要事稟報!十萬火急!」
「騙誰呢,厲國細作,退出去!」士兵將手汗擦了擦。不知將軍什麼時候過來,在拒東關這麼久,還是第一次碰上這樣的情況。
「我奉明景君之令而來!」
「住口!別以為我不知道,明景君已經被你們厲國人殺害了!」士兵的眼睛有些紅。
「有明景君手諭為證!」
「再敢胡言!」士兵一咬牙,鬆開弓弦。
羽箭飛了出去,落在那人身後六尺,箭尾還在振動。士兵驚訝地回頭,將軍的手拿走了他手裡的弓。「將軍,您為何攔我,前幾日剛說讓咱們做好戒備,今天就真的碰上厲國的敵人。看我一箭射死他,為明景君報仇!」士兵義憤填膺。
將軍瞪他一眼,俯身問那人:「你說,你從厲國來,帶了明景君的手諭?」
來者從懷中掏出一塊絹布,高高地揚起:「手諭在此。在下陳猗,奉明景君之令前往歲城,覲見主君!」
禎侯看罷絹布上的文字,坐直身體,眯著眼看陳猗。
「……事情就是如此。」陳猗終於說完了。
「也就是說,蕭黎假意讓你送琴譜,實則把琴譜偷換成這了封信,讓你把它帶到孤面前來?」
「不錯。」
「也就是說,明景君還沒死?」
「這……至少臣離開雍都之時,還活得好好地,」陳猗補了句,「可那厲伯陰險狡詐,保不齊對明景君有什麼閃失。」
陳猗窺視著禎侯的臉色,覺得似乎有些奇怪。禎侯臉色陰沉得很,一句話也不說。
「主君有何打算?」
「你以為孤應該有何打算?」禎侯譏諷地說,「遣散已經集結的十萬大軍,把孤那『兄長』請回來?還是向厲國賠禮謝罪,割讓禎國的土地,將孤的項上人頭送到厲伯的桌案上?」
禎侯站起身,輕輕把那絹帛撕碎:「告訴你孤的打算,孤要出兵,征討厲國。以為手握明景君孤就不敢輕舉妄動?那便讓他看看,明景君是死是活,孤根本不在乎。」
「主君,請聽臣有一言……」
「免了,不過又是勸孤別出兵、保全明景君一類的話,這些話聽得太多了。」禎侯鬆開手掌,絹帛的碎片落在地上。
「臣想說的話是,一定要出兵!」
禎侯疑惑地看著陳猗。
「非但要出兵,還得御駕親征!還得立刻出兵!越早越好!越快越好!」陳猗說。
「你不是明景君的下屬?這一出兵,禎厲兩國正式開戰,明景君可就九死一生了。」
「主君有所不知,在跟隨明景君之前,臣原本是墨堂的一員。」在說到「墨堂」兩個字時,陳猗加重了語氣。
原來是墨堂,那就怪不得陳猗會有二心。禎侯恍然大悟。
禎國多流民,其中不乏武技傍身之人,因為禎國門第偏見嚴重,這些人無法成為貴族的門客,便自發聚集在閭里,形成了民間幫派「墨堂」。墨堂以劫富濟貧為口號,規模日漸壯大,甚至組織了好幾起劫殺貴族的行動。直到三年前,墨堂被明景君一舉剿滅,其中有些武藝高強的人才,便被明景君收服在手下,所以明景君實際上算是墨堂之人的仇敵。
「臣永遠無法忘記那一日,明景君派走狗將我墨堂兄弟一一制服,而後,他慢慢走過人群,割下我們墨老大的頭顱,高高舉起,對眾人說:『給你們兩個選擇:死,或者歸附於我。』這樣的人,臣巴不得他早點去死,怎麼可能誠心追隨他!」陳猗說到動情之處,留下了幾滴眼淚。
陳猗擦擦眼淚:「更別說如今還有一個更加賢明的君主可以追隨,此時此刻,臣若是還與那明景君站在一邊,豈不是愚蠢至極?良禽擇木而棲,臣雖然稱不上良禽,但希望主君給臣一個機會,讓臣追隨在主君身邊,鞍前馬後,萬死不辭!」
禎侯讚許地點點頭:「好!給你這個機會!你隨孤出征,此戰告捷之後,少不了你的封賞。」
「謝主君!封賞倒不必了,臣只有一個請求,」陳猗有些難為情,「臣本來就長得醜陋,此番厲國之行,臉上多了個字,腿上還受了傷,這樣下去怕不是要打一輩子光棍。所以,希望主君能為臣安排一樁婚事……」
「允了。」
「謝主君!」陳猗十分高興,一瘸一拐地離開了。
一襲白衣、俊美得如同女子的徐忌來到禎侯身邊。他輕輕對禎侯說:「厲國的探子回報,三日之前,厲伯放出『明景君已死』的消息。」
「依你之見,有幾成可能?」
「零成,明景君必然不死,」徐忌說,「不如再觀望幾日?」
「罷了,拿出孤的鎧甲,我軍即刻啟程,出征厲國。」
「主君……」
「徐忌,難道明景君一日不死,孤就一日按兵不動?」禎侯整了整衣服,「人活一世,唯『氣』而已,正氣、意氣、骨氣、逸氣、豪氣,天地之氣彙集,便成了一個人,氣盈則人存,人殞則氣消。與其繼續等著,徒然消磨孤的心氣,消磨十萬大軍的志氣,還不如一鼓作氣,立即出兵伐厲。孤要告訴厲伯,就憑區區一個明景君,要挾不了孤,也震懾不住孤。」
徐忌嘆了口氣:「若真是這麼想的,主君早幾日就出兵了,何須等到現在?恐怕主君還是想藉此逼厲伯殺死明景君吧。」
見禎侯不回答,徐忌又說:「若明景君不死,周邊諸國支持厲伯與明景君……」
「厲伯也是這麼想的,」禎侯冷笑一聲,「可他沒料到,我早就與各國國君說好了。文國國君答應絕不插足此戰;殷國的季靈君也不會支持厲國;至於禹國,東儼君那隻老狐狸,請他來他都不會來。其他諸國,要麼自顧不暇,要麼天高地遠、鞭長莫及……這一戰,只與我們禎厲兩國相關。
「孤心意已決,要是明景君真的出現在兩軍面前,那孤就親手殺了他。」
禎侯張開雙手,兩位宮女伺候著,一件一件為他穿上鎧甲。
徐忌默默看著禎侯披甲,悠悠地開口:「有時真不知道,主君您是為了開戰而殺明景君,還是為了殺明景君而開戰。」
禎侯想了想:「徐忌,你可記得孤第一次殺人是什麼時候?」
「這……不知。」
「那是在十六歲,彼時孤在演武場與一位士兵操練。他比孤高得多,也壯得多,可因為孤是皇子,他不敢傷了孤,便處處手下留情,」禎侯突然笑了,「然後孤打倒了他,騎在他身上,掐住他的脖子。孤就看著他瞪大眼,滿臉驚恐,那張臉先是漲得通紅,接著變成紫色,最後變得蒼白。時至今日,回想他的表情、他的臉色、他越來越小的呼吸聲、他胡亂揮舞的雙手……孤還是會感到一陣舒爽,彷彿清風吹遍四肢百骸。最開始,孤以為這是因為他之前看輕了孤,這是一種報復的快感。譬如將輕視自己的花魁收入囊中,譬如手刃了不可一世的仇人……可過了很多年,孤才發現自己錯了,大錯特錯。」
「哦?」
「在那掐死士兵的那一刻,孤意識到,一個人的性命居然能這麼輕易地被抹去;生殺奪予,便是孤與生俱來的權力,」禎侯伸出兩根手指,「徐忌,世上有兩種人,一種人,掌握他人的命;另一種人,命被他人所掌握。孤便是那第一種人。但這還不夠,孤在掌握萬千性命的同時,自己的性命也被掌握,從前是父王,父王死後是明景君。這可不行……孤要掌握自己的命,孤要做那俯瞰世間萬物之人,孤要決斷全天下人的生死,孤要——
「扼住天下的脖頸。」
禎侯身披鎧甲,帶上頭盔,大步踏出宮殿。徐忌趨步跟著走出殿外。
陽光刺眼,殿下全是整裝以待的將士,黑壓壓一片,一眼望不到邊際。看到禎侯,這些人眼神狂熱,或敲擊右手的盾牌,或高舉手中的干戈,或揮舞綉著鳳凰的旌旗,他們齊聲高喊:「禎侯萬歲!禎侯萬歲!禎侯萬歲!」
狂風襲來,禎侯背後的披風翻飛如旗,他拔出寶劍舉過頭頂,劍尖映出璀璨的日光:
「出征!」
五月初八,厲國雍都,皇宮的偏殿。
明景君盤腿而坐,正在下棋。
左手執黑棋,右手執白棋,明景君就這樣自己與自己下棋,他下得十分投入,時而皺眉,時而頷首。
「咚咚咚咚……」急促的戰鼓聲驟然響起,像猛獸咆哮,像萬軍齊發,又像一連串驚雷在地上炸響,簡直要把人的耳朵震聾。
擂鼓聲終於停止。明景君卻露出微笑。
「哐——」殿門被人粗暴地推開,明景君雙手撐著膝蓋,看向門外。
厲伯怒不可遏地衝進來,指著明景君破口大罵:「豎子!奸人!你做了什麼!」
「我沒邁出此殿半步。」
厲伯緩了口氣,鬍子都氣得震顫不已,他拔劍指著明景君:「邊境來報,一支軍隊進犯我厲國!」
「關我屁事。」
「這支軍隊,打著文國的天鹿旗幟,」厲伯眼神像要吃了明景君,「是文國大軍!」
其八·夔鼓
五月初九,厲國,雍都大牢。
大牢里陰冷潮濕,銅盆中的火堆非但不溫暖,反而冷冷地照出掛在牆上的刑具。牆面濺滿了大片血跡,日久年深,便被染成深紅色,顯得更加可怖。犯人們尖利的慘叫聲在走廊回蕩,聽上去令人絕望。
腳步聲從走廊的盡頭逼近。經過一道道牢門,來到大牢最深處的牢房。
「喚醒他。」
「遵命!」
涼水迎面澆來,澆醒了昏迷的蕭黎。蕭黎被吊在牆邊,肩胛骨被鐵鉤穿透,十個指甲被硬生生拔掉,割傷和燙傷幾乎遍布全身。他嗆出一口血,無力地睜眼,看清了面前的人:
趙息負手而立,臉上沒有表情。
「你的計策是什麼?」
蕭黎低下頭,不說話。
趙息揪著蕭黎雜亂的頭髮,強迫他看著自己:「主君說他殺了你。你猜,明景君說了什麼?」
蕭黎努力張開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說:『一個謀士而已,殺了就殺了』,」趙息的語氣極盡譏諷,「他不把你當人,你卻要為他隱瞞?愚蠢!簡直愚不可及!不錯,主君是不敢殺明景君,可殺你蕭黎,他連眼睛都不眨一下。你以為自己是誰?你不過是個小小的門客,是明景君養的一條狗,你我這樣的人,就算死了,又有誰在乎?又有誰記得?」
慷慨陳詞似乎沒取到效果。趙息與蕭黎對視,發現對方的眼中滿是輕蔑。
「說出你的計策,我留你一條命。」趙息收回手,發現指尖沾了點血,他皺著眉頭,擦了擦手。
「趙大人,請……」蕭黎的聲音異常嘶啞,「請回吧……」
趙息掐住蕭黎的脖子:「你不要不識好歹。」
「呃……」蕭黎滿臉痛苦,嘴邊流出鮮血。
趙息放開手,滿眼失望,「嘖」了一聲,甩袖離去。旁邊的獄卒諂媚地跟過去。
「趙大人……」走出牢門時,趙息突然被蕭黎叫住。
趙息回頭,蕭黎鼻青臉腫,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勞煩趙大人……捎句話給厲伯,讓他記住我與他……打的賭,就說——
「三通鼓響……明景君出……」
恭送趙息離開后,獄卒回來,在蕭黎面前轉了轉,雙手環抱胸前:「看上去弱不禁風,沒想到還是塊硬骨頭。三十道刑罰都吃遍了,卻還是一個字不說,我就沒見過你這樣的……喂,你小子到底什麼來頭,趙大人都來親自審你。」
「想知道?」蕭黎說。
「嗯嗯。」
「給賞口水,我便告訴你……我的身份。」
獄卒想了想,端來一碗水,遞到蕭黎乾裂的嘴邊,蕭黎貪婪地喝下水。獄卒不耐煩地問:「現在能告訴我了嗎?」
蕭黎煞有介事地說:「你聽好,我啊……和你還有一些關係……我曾伐柯於貴寓,贈梅於尊府,與令堂合巹,並先妣掩帳,誰道當時春宵短,記得後來良日長。只可惜……先妣她……哎……」
「打住打住打住,你說些什麼東西,什麼仙筆不筆的,我是個粗人,聽不懂這些,說點簡單的。」
「簡單的,就是他說他是你爹,你媽死了。」一個粗獷的聲音忽然傳來。
「哈哈哈哈哈……」蕭黎再也憋不住,大笑起來。
獄卒怒目而視,指著蕭黎:「好啊,敢作弄你爺爺!看我不整死你!」獄卒取出一根長長的鐵刺,就要往蕭黎身上戳。
可獄卒的手突然被人拽住,下一刻他便被甩飛了出去,重重地砸在牢房對面的牆壁。
先前說話的人來到蕭黎身前。蕭黎先看到一雙革靴,接著是褐色的縛袴,再往上是腰帶,有玉帶鉤作裝飾,身側懸挂一個小巧玲瓏的金鐸,上面繪刻著獸紋和雷紋,看上去兇猛異常。看到這個金鐸,蕭黎有些驚喜,再往上,他看到了濃密的絡腮鬍,一張霸氣外露的中年武夫的臉,眉毛和頭髮都有些白了。那人的臉上還是如從前一樣,無時無刻不是生氣的表情,彷彿全天下人都欠他錢。
「夫子。」蕭黎的聲音有些顫抖,流下兩行淚。
「哼,別叫我夫子,我可不是你夫子!」那人雙手叉腰,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那……好吧,秦不昧……秦公?」
「什麼?你你你你叫我什麼!好你個小兔崽子,反了你了!」那人氣得瞪大了眼,腰間的金鐸發出「鈴鈴鈴」的聲音。
「您不讓我叫您夫子……那我只能直呼您的姓名了。」蕭黎撇撇嘴,扯動身上的傷口,痛得咬緊嘴唇。
那人有些心疼,但裝作不在意的樣子:「罷了,還是叫夫子吧——先說好,是你自己叫的,我可沒認你!」
「是,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