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光明
「這頁紙你是哪裡來的?」
良久的沉默后是有些晦澀的話語,單飛在說出這句話時帶著十分複雜的感情,既有想出其中明細時出於自私、覺得那本書只應自己擁有的抗拒,還有對在世間找到自己同類的希冀、和覺得不再孤單的慰藉,更有尋到那個男人的蹤跡時的一絲激動。
那是一本很奇怪的書。
裡面除了有許多壯闊瑰麗的山水描寫,和生動有趣的各種族習性風俗記錄外,最為核心的是那些似乎是在看盡天下山水后,突然有感而發的話語,但話語中蘊含的意味卻像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就好像是好幾代人在歷經世事變遷后,終於明悟寫下的語句。
初見時只覺有趣新異,因為那是在俗世中看不見的一言一行,然而深思過後便只剩下恐懼……那些話語是叛逆的,是違背世間常理的。
這本書的存在就像是對創世諸神的褻瀆。
單飛不信仰任何一神,因為自小的困苦生活,讓他明悟到所有的一切都只能靠自己的雙手得到,任何恭維和祈禱只能收穫他人唾棄的口水,而他也的確是這麼一直做的,這樣的活法就是自給自足,帶來的後果就是塑造了單飛孤僻的性格。在這十二年的生涯中,與單飛打交道最多的是他弓箭和斷刀,單飛說過最多的話是模仿叢林動物的叫聲,與他交流最多的是土陽城中賣肉的屠夫。
這樣的生活方式的確讓他活了下來,但卻給他心中帶來了常人難以忍受的孤獨。
在沒得到那本書之前,單飛有著一個很不好的習慣——那就是經常半夜在夢中驚醒。不是什麼捉摸不透的噩夢,就只是如同被驚嚇到般突然睜開了眼睛,驚醒后的單飛會顯得異常煩躁,手腳慌亂得會撕扯自己的肌膚,更別提再度安然入睡了……而後單飛開始剁肉,他會拿著斷刀將早晨料理好的獵物肉乾剁得更加稀碎,咚咚咚地剁成如血糊般的肉糜,似乎只有那種血沫的飛濺才能讓他平靜下來。
單飛知道那是會傷害別人的疾病,所以他這些年便孤獨地居住在土陽城外的一間小木屋,他害怕那種疾病控制不住時會殺害別人。他雖然向來自視自己的生命高於別人,但那不是一種如貴族般的高傲,更像是極端惜命的病態認知,所以他不認為自己有資格隨意取捨他人的性命。
得到那本后的確緩解了單飛的那種病,雖然仍會半夜驚醒,但卻從剁肉變成了一遍又一遍地閱讀,那時的單飛會經常想起老人說過的「學海無涯苦作舟」。知識的確緩解了單飛的疾病,但卻帶來了另一個疑難——單飛變得更加孤獨了。
因為書里都是無人可以述說的秘密。
就比如那句「信仰所謂神明是懦弱之人自暴自棄之做法,因為人生來就應該執著於掌握自己的命運。」單飛知道自己若是敢在土陽城的大街上說出這句話,一定會被憤怒的信徒給撕裂成碎片,因為那句話不是攻擊單單一神的挑釁,而是群嘲所有神明的褻瀆。
須知自立為王就得接受一方主教的加冕,意味著必須擁立任何一神,哪怕是執掌死亡的雙月神,所以每一個國家的國民都至少是一神的信徒,就比如殤州大琰信仰的是最為仁慈的太陽神。信仰無法被人從心底揪出來認證,所以單飛可以悄悄地做一名無神論者,甚至日常中有些許表達也不會有太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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詬病,但若是廣而告之地表達反對言論,便會被狂熱的教徒送上絞刑架。
那是一本以人為中心的書,就好像在教導單飛如何做一個真正的人,而不是成為神的奴隸。
這些言論自然是離經叛道的,在開闊單飛眼界的同時,也讓他看到了另一個嶄新的世界。那樣的單飛就好像一個不能被人發現的偷窺者一般,小心翼翼地看著那個世界的一邊一角,不敢將看到的畫面告訴其餘任何人,自然也無從談起所謂的分享,只能孤獨地偷偷品嘗。
單飛試著如同書里寫的那般「享受孤獨」,就這樣持續了很多很多年……
常年的習慣讓他開始遺忘,甚至就連記憶中那個男人的聲音都出現了一絲模糊,更讓他不會試著去想,這個世界或許還有一個如他一般的人。
「這頁紙你是哪裡來的?」
見到阿草試始終沒有回答,單飛便再度發問道,語氣中帶著發自心底的真誠,眼神中更是有近乎熱忱的希冀。
——
「來自……一個商人。」
阿草其實想回答不知道,但不知是因為害怕這會惹惱單飛而被殺,還是因為被單飛眼中的誠懇所打動,最終選擇說出了實話。
單飛聞言有些沉默,似乎在斟酌話語,最後將大腿上的簪子拔下握在手中,就這麼在阿草身邊盤坐下來。阿草不知單飛想要做些什麼,只是下意識地想要遠離,但在被單飛抓住手腕后,便失去了躲離的心思,單飛的力氣很大,抓住她的手像是一個鉗子一般,牢牢地禁錮住了她。
反抗自然會是反抗,阿草既然從一開始就選擇了反抗,就不會因為單飛多麼強大而停止反抗的決心,而她此刻的妥協只是因為感受到了單飛的心意,雖然很是迷惑但知道並沒有惡意。
「弄疼你了,不好意思。」
單飛鬆開阿草發紅的手腕后歉意一笑,而後開始解開自己身上的黑甲。
這番舉動令阿草一下子就慌亂了起來,以為單飛是要對她做那種事情,立即便開始坐立不安,甚至試著擺弄腳下的鐐銬,畢竟那是她目前唯一的武器了。
哪知單飛將帶血的簪子放在阿草手上說道:
「請你不要誤會,我只是想給你看一樣東西。」
阿草雖然疑惑但還是緊緊抓住了那隻簪子,就如同握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望向單飛的目光中仍然是帶著機警的,但卻少了一絲敵意。她知道單飛此舉是在表達自己的善意,但終究還是更加迷惑的。
而交出簪子的單飛其實也留有一個心機,那就是在卸甲的同時一直保持著對阿草的視線,顯然他雖然希望阿草能感受到自己的善意,但絕不會毫無防備地將自己暴露在危險之中,畢竟兩人周邊就有一個被阿草殺死的貴族女人。
單飛穿的是輕甲,為的便是在戰場上最大限度地保持靈活性,而卸甲的動作自然便快了些。
阿草見到單飛卸甲后模樣的第一反應是驚嘆,而後是深深的嫉妒……因為單飛在自己身上貼了不少厚毛皮,可以說除了需要活動的關節處外,全身上下都是毛絨絨的,就好像一隻笨重的小黑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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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傢伙小時候一定被凍傻過吧。」阿草在心中不懷好意地想道。
單飛自然不知阿草心中居然還有這等俏皮想法,只是接著解下又一層厚毛皮,最終將那封羊皮卷展示在阿草眼前。
周圍的寒氣似乎凍結了時間,兩人似乎被描繪在一副畫卷之中。
不知沉默了多久,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
最後阿草伸出了手掌,輕輕放在了單飛的胸前。
此刻他們兩人之間的距離,只隔著那本羊皮卷包裹著的書。
一如太陽般的溫暖氣息。
破土而出的野草追逐的是供養她們生長的陽光,扶搖而上的蒼鷹追逐的是指引他們方向的陽光。
原來自始至終,他們追逐的是同樣的東西。
而如今他們終於都看到了。
什麼?
他們看到了光明。
「你究竟是誰?」
將那本書放在手間輕輕撫摸的阿草,許久過後抬起頭來輕聲說道,眼眸間似乎就要有熱淚湧出,然而她這句話說的不是蠻族語,而是刻在記憶最深處的羽族語。
「單飛啊。」
單飛笑得很是燦爛,用人族語回答道。
——
阿草陷入了長久的沉默,此刻她心中自然明白了什麼,但更多心神還是被那本書所佔據。單飛與阿草相比是幸運的,因為他擁有了那本書很多很多年,而阿草這麼多年以來卻只能反覆觀看那薄薄的一頁紙。
此刻的她就像一個貪婪的餓鬼,希冀著能夠填補多年以來的渴望和空洞……僅僅一頁紙便足以教會她對自由的嚮往,那整本書將會蘊含著怎樣偉大的道理?
然而觀看過後阿草便顯得有些落寞,甚至神色中出現了一絲難堪,不是這本她心心念念的書不夠精彩,而是她遇上了一個十分簡單的問題……她看不懂上面的文字,整本書都是用人族語寫出來的。阿草逐字逐句地在上面翻閱,只在其中看到了自己唯一認識的「人」、「自由」等字詞。
最後阿草看向單飛說道,眼神中破天荒地有些閃躲:
「我看不懂。」
這是很簡短的四個字,單飛卻聽出了其中的意思:我看不懂,所以你要教我。
此刻單飛剛剛閱讀完另外半張紙的內容,見到阿草這番模樣便有些無可奈何,但並不厭煩地攤手說道:「我現在知道你為什麼這麼特殊了。」
阿草聞言歪了歪腦袋,卻並不說話,只是心中思索為什麼單飛會用「特殊」這個詞。
單飛只是靜靜地望著阿草美麗的眼睛,似乎被吸入了魂魄那般。
自由呵……那的確是足以任何開悟之人都為之瘋狂的東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