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驚心動魄的廝殺以無數鮮活的生命鋪就,滾滾煙塵有如入殮的白布模糊了死亡的慘象,時間似乎被無限延長,所有人都在等待一個結局。
正在焦炙時刻,戰場中形式一緩,蜀兵中有人狂喜著高喊道:「是援兵,他們終於來了!」這一聲的力量十分微弱,瞬間便被金戈鐵馬聲所淹沒,可隨著浩蕩的馬蹄聲越來越清晰,直到讓所有人都無法忽略。
轟隆聲逼近至耳邊,山坡之上突然現出無數道剪影,巍然肅穆,只是逆光中一時無法分辨來軍的特徵,隨著兵馬挺槍從山背上衝擊而下,才有人看清軍陣前高高飄揚的蜀王旗。
原本還抱著觀望態度的蜀兵,在看見那道王旗后,驀地爆發出震天的呼嘯剩,他們本已麻木疲憊的目光瞬間注滿光彩,儘是看到希望的欣喜若狂,有些甚至已經激動的開始衝上前想與之會合。
「將軍!」副將憂心如焚的看向一直不動如山的秦老將軍,急色道:「眼下該如何是好?」
秦老將軍卻沒有答他,只是看著援軍如潮水般湧入戰場,與此同時,一直隨軍高揚的蜀王旗突然被騎兵拋開,即刻被無數戰馬奔騰著踩踏而過。這突然其來的舉動幾乎讓所有蜀兵臉上現出迷茫彷徨之態,在轉瞬間經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士氣前所未有的低迷,直到趕來的兵馬開始大力誅殺蜀兵,他們才如夢初醒般慌忙應戰。
山坡上,趙嚴薛永二人居高臨下俯視戰場,放聲道:「爾等聽著,你們的援兵早已被我軍截殺殆盡,你們何不束手就擒,以免徒增傷亡!」
「我們寧死不降!」
蜀兵中帶頭的將領怒吼道,他何其不甘,本有五萬精兵鐵騎,如今竟被困於此垂垂待死,還以為天無絕人之路,到頭來卻只是空歡喜一場。
老將軍已無心戀戰,他正欲下令直擊三路人馬,視線卻被向他衝來的數名騎兵所吸引,但見為首一人身著黑底銀灰甲胄,器宇軒昂,不是李績是誰。
心下大震,老將軍連忙策馬迎上去,神色詫異道:「陛下怎會在此!」
李績卻不願意多說,匆忙掃視了一眼戰場才道:「秦顏可有來找過將軍?」
老將軍一愣,下意識道:「鴻兒他……」
「獻王在那裡!」
老將軍接下來的話突然被一聲中氣十足的厲吼聲所打斷,李績二人不約而同的順著聲音而望,發現許多蜀兵神色慌張的朝著一個方向看去,正是先前三路人馬中負責斷後的一列,老將軍心中瞬間有底,正要向李績稟報時,驚見李績神色惶然的策馬而去,他忙令數十騎兵尾隨在李績身後護其周全。
心無旁騖的快馬疾奔,秦顏已能夠憑眼力判斷其中獻王的身影,不久便發覺其中一名騎兵被周遭將士若有似無的掩護著,看身形氣質無疑是喬裝過的獻王。久違的戰意自骨髓洶湧透出,秦顏目中一喜,卻又倏然冷凝住,她警覺的回頭,一支箭羽有如黑點飛速射向她面門,秦顏此刻已來不及揮槍防禦,箭卻極快,她猛然扭頭,錯過箭頭,牙齒堪堪咬住箭桿,凌厲的勢頭沖得她頰邊因打鬥落下的亂髮一陣飛揚。
那射箭的蜀兵就勢趨馬上前,恰好撞見秦顏回過頭來,預想中萬無一失的穿顱畫面沒有出現,他目中難掩驚異,秦顏卻沒有給他再出手的機會,乾脆利落的刺出槍,在那蜀兵倒下前回槍一勾,將他手中的長弓迅速挑至手中。
取下口中的箭,秦顏一刻也不耽擱的上弦引弓,時機只有一次,她目光專註的瞄準目標,將全副心神投入其中,塵世間所有紛擾在此刻已離她遠去,見獻王突然回頭朝這邊看來,秦顏面沉如水的鬆開了弦。
他不願做的事,由我來幫他做。
左手開始隱隱作痛,堅定的目光卻平靜的看著箭矢破空遠逝,直至正中目標,眨眼間一名騎兵亦被射落,蜀兵隊伍中霎時一片混亂,秦顏卻面帶疑惑的側身看向後方。
不知為何,雖經過了刻意處理,李績仍是輕易的認出那聲喊話是秦顏所發出的,他尋著聲音的方向追來,沒有找到秦顏,卻發現了被眾人掩護逃走的獻王。
如同許多年前一樣,在太后的壽宴上遇刺客行刺,他也是這般被眾人擁護著撤走,唯有自己被人推了出去做抵擋,李績清楚的記得他當時匆匆回頭看見時,滿是吃驚的表情叫了自己一聲四哥,這一聲他記了十多年,哪怕後來爭奪地位,知他暗中開始招兵買馬也沒有想過真要他性命,只想削其羽翼,可最終自己還是要做出選擇。
也罷,他的雙手本就沾滿鮮血,再多一個又有何妨。
自身後的士兵手中接過箭,李績盛滿冷漠的雙目鎖定住那道身影,緩緩張開了弓弦,而獻王似有所感應般忽然回頭看向這邊,李績目光微微波動,轉瞬間便恢復如常,鎮定而果決的射出了手中的箭,卻在發現有人與他同時出手時,神色驟然生變,因自身距離較遠,前一支箭將獻王射落後,他的箭隨之射中了獻王身後的騎兵。
李績急忙移轉視線,恰此時秦顏回過頭來,奇迹般,兩人的目光隔了重重人影與殺伐血腥悄然相撞,這一刻天地寂靜的可怕,彷彿已不是身在戰場,可秦顏首先敗下陣來,她有些木然的扯出了一個笑容,此時連她自己也分不清這笑里包含的究竟是震驚還是喜悅,不過這笑只持續了瞬間,秦顏察覺到有危險逼近,而如今再沒有什麼可以幫到他,也該收手了,深深看了李績一眼,她策馬朝關口奔去。
見她調頭就走,李績嘶聲喚她,竭力喊道:「秦顏,跟我走!」
可惜急欲躲避蜀兵追殺的秦顏沒有聽到,很多年以後,李績常常會想到這一日,如果能早些明白這句話的意義,他們是否就不會錯過。
蜀兵在獻王死後也就失去了擁戴的目標,變得群龍無首,再戰已沒有多大意義,他們不顧一切的想在既定的結局前發泄心中的憤怒與不甘,而射殺獻王的人自然變成了眾矢之的。
「殺了他,替王爺報仇!」
身後的拼殺聲愈演愈烈,秦顏自然感受到了他們的殺意,可她還不想死,她答應了父親會與他一起告老歸田,也答應了楊溢活著等他來替楊妃報仇,她還想等到李績江山事了陪他度過餘生,像從前一樣,她總能為自己找到許多理由好好活下去。
混跡在兩軍當中,秦顏小心的避開各種襲擊,眼見關口越來越近,猛然間馬身前傾,伴隨著一聲骨斷的脆響,秦顏收勢不住的向前滾落馬背,就地幾個翻滾消去衝擊,等穩定身形,這才發現眾多士兵因蜀兵的絆馬索栽倒了一排,有的已被摔斷頸骨。
未待細看,數柄長槍突然奔涌著刺向秦顏,秦顏連忙運槍撞去,槍桿橫插在其中難敵眾力被絞飛脫手,蒼空中銀光利爍,秦顏踉蹌了幾步後退倒地,暗中藉機一摸腰側竟是大驚,她慌忙爬起,不管不顧的埋首在滿是煙塵和馬蹄的地上摸索過去,有反應快的蜀兵見機不可失連忙刺去一槍,正在此時秦顏身形猛然停滯,再動時有凜冽青光伴隨著劍嘯撞上了長槍,舉臂呈十字架開,另一槍在秦顏偏頭時堪堪避過,卻因此挑飛了她的頭盔,墨色的長發如瀑布般絲絲垂落,好似江南水鄉的一場靡靡春雨,這樣婉約的情景與眼前煉獄般的戰場形成了極致的對比,蜀兵震懾於其中,直至秦顏抬起目光,江南春雨頃刻間化作了冰雪霜降。
飛快的握住身前的槍桿然後向後一帶,對方措手不及的鬆開,秦顏舉劍由下向上攔腰拍在槍身,槍頭頓時翻起倒轉,她飛起一腳踢出,待槍頭沒入對方咽喉,秦顏一把拉下他的身體借勢上馬,然後調轉馬頭狂奔。
這一切的動作不過在電光火石中完成,其餘的蜀兵還沉浸在方才的不可思議當中,見秦顏調頭就跑,連忙一夾馬腹追上。
左手疼痛愈烈,秦顏幾覺自己將要握不住韁繩,身後蜀兵窮追不捨,她只得放棄原先的打算奔去父親所在軍陣。頭頂日頭當空,陽光白慘慘的混合著刀劍的反光刺得秦顏雙目模糊,一路過關斬將,她體力漸感不支,不多時被人一刀砍在後背的軟甲上,秦顏咬緊牙關,劇痛反倒讓她清醒許多,只是覺得方才殺人時撲上眼睫的液體無聲墜落,就連視線也帶著腥氣。
恍惚中似乎有人叫她的名字,叫的是秦顏,一直認定這個身份的應該就是李績了,回頭時果真見到李績正朝自己追過來,秦顏下意識的搖頭,神色惶急著喊道:「這裡有危險!」
李績身後的士兵雖驚異於眼前的情形,但仍不忘提醒李績道:「陛下,過了這落石道便是關內,前有怒江橫斷,老將軍本意是令眾將士將蜀兵逼至此處令其腹背受敵,此刻目的已成,還請陛下速速折返,以免誤傷龍體。」
耳邊已隱約傳來怒江的濤聲,李績卻恍若未聞,只是看著秦顏滿臉血跡,心中狠狠一痛,目光堅定的大聲道:「我說過要保你平安,你要走,可以,等我親自送你安然離開!」
秦顏目中泛起濕意,她很想再說服他,可情形已不容得她再說,一道流箭劃過她的手臂,拽緊韁繩的手勁因刺痛無法控制的放開,秦顏整個人遽然飄落馬背。
李績呼吸一窒,心如火燎般熾痛難忍,他瘋狂的抽擊馬腹,將隨行的士兵遠遠拋在了身後,終於接近到秦顏身邊,他舉劍當空劈開一片冷光,緊緊護住秦顏周身。
李績的劍不似秦顏的樸實厚重,因殺戮而殺戮,他的劍有如秋水,卻身染寒煞,即便殺人也帶著傲然於世的霸氣。
「上來!」李績俯身朝秦顏伸出手。
巧妙的避過馬蹄,秦顏疾步上前,交出手的剎那,一柄長槍自斜里劈出,重重挑開秦顏的手撞在她的胸腔,只聽見一聲悶響,秦顏口中鮮血『噗』的一聲噴在當空,隨即重重摔落在地。
「秦顏!」李績肝膽俱裂,他飛快的跳下馬背趕至秦顏身旁,秦顏此時已經掙扎著站起,李績一把拉住她護在身後,一邊出劍殺退敵兵,他心道這樣也好,即便是死也是死在一起,再也不必管那家國天□後事。
隨著老將軍所率領的兵馬大量湧入,蜀兵潰不成軍,有些甚至被逼跳下怒江,滾滾江濤瞬間淹沒了這些渺小的黑點,李績拉著秦顏一路斬殺避讓,最後竟被四散躲避的蜀兵沖開。
眼前人影幢幢,腦中不斷響起尖銳的鳴叫,伴隨著無數聲音敲擊迴響,秦顏的牙齒已咬得咯咯作響,唇邊血線直下,只剩下一種本能支撐著不斷攻擊揮劍,她看著同樣在奮力向這裡搏殺的李績,努力地想斬斷眼前一切追過去,卻始終不能實現。
反手握劍,秦顏奮然出劍撞開刺向面前的刀鋒,火光四濺時,只聽『鏹』的一聲,手中的劍竟攔腰斷成兩截,她明顯一愣,敵兵乘機出招,秦顏旋身閃躲,漸漸被逼至怒江邊。
李績一直在注意秦顏那邊的動靜,見她陷入困境,揮開一劍后,目光冷毅道:「大局已定,你們何必做垂死掙扎,若放棄頑抗,朕自可下令免爾等一死!」
李績一身君臨天下的氣魄令人無法懷疑他在說謊,戰場有片刻的凝滯,秦顏的心跳似乎漏了幾拍,她遠遠的看李績朝自己露出一絲淺笑,卻怎麼也沒有想到他會用這種方式替自己引開注意,喉中腥甜更甚,爭得這片刻的聲息,秦顏一把抓過身前閃身的蜀兵,斷掉的半截劍身狠狠的刺進他的身體,然後迅猛的殺出圍堵。
一些對戰的蜀兵鋌而走險去刺殺李績,好在大興士兵一路攻勢猛烈,更有人護在李績周身,蜀兵根本無法靠近,就在李績以為能夠接近秦顏時,橫空出世的一支長箭從背後驀地穿過他的腰間,餘威令他向前撲倒在地,兵馬霎時狂亂,隱藏在混亂中偷襲的蜀兵轉眼便被亂刀砍死。
秦顏回眸時正見李績撐地而起,步伐凌亂,滿身鮮血,她目中脹痛,聲嘶力竭的喝叱道:「別過來!」
李績原本冷凝的目光霎時一變,變得且驚且懼,他顫聲喊道:「秦顏,快避開!」
『嘶——』
塵土飛揚中,駿馬的前蹄在秦顏面前高高躍起,千鈞之勢當頭欲落,秦顏拼盡全力擲出手中斷劍,心道原來一直都是在意的,她想他喜歡自己,兩廂情願,地久天長,要在一起一輩子才好。如今什麼都沒有了,她脫力的跌坐在地,身形被滾滾的黃沙所吞沒。
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
……
番外一
碧空如洗,清風徐來,吹得山間草木有如微波浮動,偌大的庭院中,高大的棗樹亭亭如華蓋,樹下一道白影迅如疾風,動若猛虎,出招時力發千鈞,大開大合,氣勢有如狂風驟雨,驚得綠葉四散翩飛,有如姍然的蝶。
「顏兒,過來。」
驀然發出的聲音止住了白影的攻勢,被稱做顏兒的人做少年打扮,清秀的面容猶有稚氣,目光卻在不經意的回視中透出一種超齡的沉定,此刻眼尾輕挑,更顯得意態飛揚。
說話的是一個年約六旬的老者,一身廣袖儒衫,氣質卓然,他此刻正伏在院中的石桌上專心的書寫什麼,見少年走來,方提筆起身,指著桌上的畫卷和善笑道:「過來看看,這便是你。」
少年聞言上前,傾身去看桌上的畫,老者作畫用的是寫意手法,著重於神似,整個布局皆用濃墨渲染,畫上方枯枝斜挑,其中一人身姿俊逸,狂亂的衣角與紛飛的髮絲述說著一種洶湧而澎湃的動勢,傾盡一切的專註彷彿拒天下於身外。
目光淡淡的掃過卷中右下角的小字,待看清是一個隸書的『青』字后,少年不動聲色的收回視線,冷淡道:「這名字不屬於我。」說話的聲音毫無起伏,雌雄莫辨,有種慣然的漠視。
老者並沒有就少年所言多做辯駁,只是目中神色似乎預見了什麼,嘆息道:「深山畢竟藏猛虎,大海終須納細流,世上萬法諸事皆有定律,不可言之過早。」
少年聽罷,唇角微挑,語氣執拗道:「我向來只做自己喜歡的事,若父親命我隨師父隱於此山的目的即是如此,那麼秦顏恐怕要令你們失望了。」
似乎已經習慣了秦顏的莽直,老者不僅不怒,反而失笑道:「為師說過,許多事尚且言之過早,你終究不是池中之物。」
畢竟還是個孩子,秦顏心中的不服隨即顯現於臉上,好在她還懂得尊師重道,於是隨便想了個借口道:「晨練已過,我想去山中走走練下箭術,沿途獵些野味也好。」
老者點頭,語氣略帶寵溺道:「去吧,小心山中獵戶陷阱便是。」
秦顏不以為然的應承下來,也就是在這一天她遇見了李績,欠下了一個人情,卻不知道他們其實早已在茫茫人海中擦肩而過,天道輪迴,就像很多年後這幅畫又出現在了她面前,可再沒有人認得畫中之人,而畫卷下的名字,果真不再屬於她。
秦顏本不叫秦顏。
很長的一段時間,秦顏並沒有名字,只因秦顏的母親在懷胎的時候,一位頗負盛名的相士曾應老將軍之請,斷言夫人所懷乃是將相之才,秦將軍自知得子興奮難抑,向祖先禱告后,便早早的替妻子腹中的孩子取了名字,等到臨盆時才發現夫人懷的是龍鳳胎,更沒有料到的是,夫人最後竟因難產失血過多而死,比秦顏提前半刻出生的男嬰也在不久后夭折,最後只剩她活了下來,生為女子,先前所想的名字自然不能用,而秦將軍與夫人鶼鰈情深,經歷母子雙亡的打擊后心神大損,一夜間華髮滿生,更誓言終身不娶,此後也一直對秦顏嚴苛責待,卻彷彿刻意迴避著什麼,直至秦顏長到八歲時,依舊沒有為她命名。
飲煙是秦將軍在秦府後門撿回來的棄嬰,那時候正是日暮西山,萬家炊煙的時候,當時的秦將軍看著懷中天真無知的嬰孩,不禁觸景傷情,失魂落魄中低念著:「西落日,家燈火,莽莽雲煙驟起,正霞色浮天,乾坤蒼茫,哀弦驚起,昔時舊人景,今朝只斜影,醒也難,醉也難,空庭自徘徊,傷心付春秋……」
至此,秦將軍便替女嬰起了飲煙這個名字,這大約是他一生中起過的最詩意的名字,後來這個女嬰伴隨著秦顏一同長大,秦顏自小也對這個妹妹疼愛有加,因遵照秦將軍的意思,她自小被扮做男孩養大,看在外人眼中,兩人更像是一對兄妹,而秦顏無疑是一個很好的哥哥。
少時的秦顏可用頑劣來形容,即便有秦將軍的威懾在前,她依舊讓全府上下頭疼不已,每每犯錯受到責罰后變得更加負隅頑抗,說好聽些是堅忍不屈,實際不過是死豬不怕開水燙罷了。
到了該讀書的年紀,秦將軍請了京中有名的學者來替她們授課,細心的飲煙事前對秦顏千叮嚀萬囑託,切不可再調皮生亂惹將軍發怒,於是一堂課下來,秦顏變得異常乖順,倒讓一直盯著她的飲煙渾身不自在。
到了二堂課開始講道德經,教書的先生年紀不長,鬍子卻很長,筆直的坐在堂前的太師椅上,姿態像許多學富五車的文人般透著清高自傲,說話時抑揚頓挫,頗有種抱負難抒的情懷。
飲煙聽得昏昏欲睡,講台上的先生不依不撓的念著:「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圖難於其易,為大於其細;天下難事,必作於易,天下大事,必作於細。是以聖人終不為大,故能成其大。夫輕諾必寡信,多易必多難。是以聖人猶難之,故終無難矣……」
秦顏端坐如鐘,面無表情的看著桌上的書本,間或翻動兩下,目光很專註。
飲煙心中頓時湧起無邊感動,卻在平靜下來后看了看自己一頁未翻動的書本后,隱隱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在先生書案上的銅壺滴漏里最後一粒沙落盡時,秦顏彷彿掐准了時間般抬起頭來,平靜道:「先生,下課了。」
正說到興頭上的先生驀然被學生打斷,臉色自然好不到哪去,當即執了戒尺走下講台,板著臉對秦顏道:「我方才說的,你可都聽進去了?」
秦顏從容不迫的合上面前的書,慢吞吞的站起來,不緊不慢道:「聽見了。」
先生的臉色越發難看,他沉下聲嚴厲道:「既然聽見了,那麼你把我剛才說的再解釋一遍!」
秦顏不應,反而去看飲煙道:「方才先生說的,你聽懂了么?」
飲煙莫名其妙的點點頭。
於是秦顏轉而朝先生道:「我們都聽懂了,現在是先生不明白么?」
此言一出,先生頃刻間氣的滿面通紅,他舉起戒尺,顫巍巍的指著秦顏道:「你,你……」你了半天也沒你出個所以然,他這才想到自己光顧著講課,連學生的名字都沒有過問。
「你什麼你。」秦顏踮起腳跟一把搶下戒尺,不耐煩道:「照本宣科誰不會,不知從中變通,只會死讀書宣揚些陳詞濫調,迂腐!」
「阿顏!」
見先生已經氣的連話都說不出來,飲煙驚慌失措的從凳子上跳下來要去扯秦顏,彼時的秦顏個子雖小但力氣很大,脾氣倔的像頭牛,飲煙幾番下來都拉不動,額頭不禁直冒冷汗。
「好好好……」先生一連說了幾個好字才平整了呼吸,滿臉怒容道:「你這樣頑劣的學生我實在教不起,我這就去叫將軍另請高明!」
秦顏淡淡點頭道:「好走不送。」
先生一揮衣袖,氣急敗壞的走了,看著先生的背影,飲煙憂心忡忡道:「阿顏,你又闖禍了。」
「拿著。」秦顏將桌上的書本扔給飲煙,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道:「管家說今晚七夕城裡有燈會,我要去看花燈!」
「等等!」飲煙抱著書來不及攔秦顏,見她三兩下跑的沒蹤影,急得直跺腳,再一看懷裡的書,見封皮上大咧咧的書著山海經三字,又是一陣無力。
事情的結果就是秦將軍將夜裡翻牆而歸的秦顏逮了個正著,燒了花燈,打也打了,罰也罰了,秦顏抵死都不認錯,秦將軍一怒之下罵道:「你現在這副模樣,怎麼對的起你死去的娘親!」
提起母親,秦顏無端生出滿腹委屈,於是不怕死的頂撞道:「我這人向來如此,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好!」秦將軍怒極反笑道:「不愧是秦家兒女,果真有骨氣!」隨即一腳踹在秦顏胸口,還是個孩子的秦顏被踢翻在地,臉色瞬間變得煞白,胸口劇烈起伏著,半天都無法回過勁。
見秦顏一聲不吭的趴在地上,秦將軍心中生出些後悔,但仍是硬下心腸的不去管她。
等眾人走後,得到消息的飲煙急急趕來,正見秦顏獨自從地上緩緩的爬起來,淚水不知怎的就突然湧出眼眶,她一邊上前扶著秦顏一邊擔憂道:「是不是很疼?」
秦顏嘶著嗓子道:「沒事。」
飲煙擦了擦眼淚道:「阿顏,以後不要這麼任性了。」
秦顏沉默了下,反問道:「知道我為什麼要給自己取名顏字么?」
飲煙疑惑的搖搖頭。
「因為我的存在便是個錯誤。」
事情過了沒多久便是秦將軍的生辰,那日秦府一反常態來了許多客人。
秦顏翻來覆去一晚上睡不著,天還未亮的時候便爬起床,偷偷摸摸的跑到廚房,憑著僅有的一點印象捏出了一個四不像的壽包,正煩惱著該怎麼弄熟時廚房外突然傳來一陣人語聲,她慌忙丟下包子躲在了門板后,沒過多久那些廚子幫事魚貫而入,其中一人見灶台上堆著一塊白花花的麵粉團,上前拿在手中審視了一番才取笑道:「這是誰捏的包子,這般難看。」
大家的目光被吸引過去,見麵糰上還歪扭著寫了個壽字,紛紛鬨笑了起來。
躲在門板后的秦顏鬆開了抓緊的衣擺,乘眾人不注意的時候悄悄退了出去。
剛走到前院,秦顏隱約聽到飲煙帶著哭意的聲音,她急忙尋著聲音而去,沒走多久,便瞧見不遠處幾個身著錦衣的孩子圍著飲煙嬉鬧,其中一人手裡也不知在招搖著什麼。
「怎麼回事?」
秦顏率先發出聲音,這一下將孩子的目光集中過來,飲煙見是秦顏,連忙小跑到她身邊,氣呼呼的指著對方道:「他們搶了我的發繩!」
秦顏見飲煙雙目泛紅,頓時來了氣:「你們這麼多人欺負一個女孩子,要不要臉。」
一個身材圓滾滾的孩子趾高氣揚道:「欺負她又怎麼了,你要不聽話,我也叫大家揍你!」
「幼稚!」
由於今日情況特殊,秦顏還不屑於跟這幫小屁孩動手,只想讓他們道歉便好,反倒忘了她自己在別人眼裡其實也還是個孩子。
那胖孩子見秦顏如此輕視自己,立刻大喊道:「揍他!」於是以胖子為首的孩子們一擁而上,秦顏將飲煙一把推開,毫不費力的避開了幾個莽撞衝來的孩子,然後眼急手快的揪住了小胖子的辮子,提著拖開一步,惡狠狠道:「竟敢欺負飲煙,看我不揍的你萬紫千紅!」
那胖子扭動了幾□軀,哭鬧道:「我爹是兵部尚書,你敢打我!」
比他爹官小,可以揍!秦顏在心內盤算了一下,但轉念一想又忍住了,於是鬆開了手,有些不耐煩道:「饒人算人之本,輸人算人之機,你把飲煙的發繩還來便是。」
那胖子愣了愣,顯然不明所以,秦顏難得暴躁的拍了一下他的頭頂道:「就是得饒人處且饒人的意思,草包!」
那胖子被打了一下,竟一屁股坐到地下大聲哭了起來,秦顏面對眼前的情形顯得有些發怔,就在這時一聲大喝傳來:「逆子!」
秦顏心頭一跳,轉身時果然看見老將軍站在背後,面帶怒意,倒是他身邊的一位老者眼中透露出幾分趣味,正滿面笑容的盯著自己打量。
老將軍這樣一聲下來,驚的一群孩子做鳥獸狀四散,連行動不便的小胖子也利索的從地上爬起來跑了,一時間只剩下飲煙還站在那。
老將軍本欲出言訓斥,旁邊的老者及時開口道:「好友務需動怒。」說罷,看著秦顏道:「這便是好友之子吧,果真非比尋常。」
「這……」老將軍彷彿有些羞於啟齒,頓了頓,朝秦顏他們喝道:「你們速速回書房檢討悔過,我稍後要來檢查。」
飲煙連忙上前去拉秦顏,兩人轉身時,秦顏清晰的聽到老將軍滿是悵然遺憾的聲音長嘆道:「不過是個女兒身,難以為繼,秦某實在是無顏面對列祖列宗……」
秦顏心中冷哼一聲,有些不屑的想,男子不過就是不能生孩子罷了,有何了不起的。
當秦顏寫完五百八十一遍『我錯了』的時候,一直埋頭整理四處飛散紙張的飲煙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問道:「你上次說什麼來著,為何會取顏這個字。」
揉了揉右肩,秦顏又取了一支筆,兩手左右開弓繼續寫,期間忙中有序的應道:「因為無顏面對列祖列宗啊。」
春光粲然,杏樹下一對人影緊緊相擁,半空中紅色花瓣隨微風裊裊旋飛,不經意間沾上兩人衣衫袖擺,旖旎如畫。
「秦鴻,單字青,寓以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之意,望其大展宏圖,光耀我秦家門楣。」多年以前,還沒有老的秦老將軍握著妻子的手,微笑著如是說。
番外二過客
秦顏記得,與李績初遇,時已春深,整個西林山薄陽綠壁,光影婆娑,山中潛伏的飛禽走獸亦開始在林間四處遊盪覓食,正是狩獵的好季節。
秦顏本是找借口出門透氣,所以在山裡只是隨處走走,見山坡的一些樹上結了不少或紅或綠的野果,長的煞是誘人,她順手摘了幾個,才吃一口便覺得苦澀難言,於是轉而挑著樹上已經紅透的野果張弓去射,幾番下來倒射中了一個,秦顏連忙伸手去接,只覺手裡一沉,一隻插著羽箭的飛禽穩穩的落在了掌心,秦顏大怔,與此同時,被射落的野果『咚』的一聲砸在了秦顏頭頂。
摸了摸有些悶痛的腦殼,秦顏將獵物身中的羽箭抽下,打量了一番,無意中發現在箭尾極不起眼處刻了個『寧』字,像這樣做了專屬標記的物件只會在一些達官貴人中出現,但秦顏向來不問世事,自然無從以此得知這是誰的獵物。
正想著該怎麼處置這獵物,秦顏驚覺身後山嶺方向傳來一陣動靜聲,想是有人尋獵物而來了,轉過身時卻被眼前的景象驚的忘了作何反應。
只見山嶺之上一頭碩大的野豬狂奔而下,強大的勢頭驚得林間飛鳥亂啼,秦顏隱居山林已有些時候,自然知道野豬皮厚肉粗,獠牙如刀,若野豬凶性大發,比老虎還要兇猛許多,迎面而來的野豬顯然是受到了激怒,眼看就要衝面而來,秦顏這才醒悟自己已經身陷險境,隨時都有喪命的可能。
若論逃跑,秦顏深深覺得自己的兩條腿必然跑不過四條腿的猛獸,千鈞之際,秦顏就著身邊低垂的枝椏一攀,巧借樹枝的韌性翻身而上,剛一貼穩樹榦,野豬疾若閃電般已奔至秦顏所在的樹下,竟開始用強壯的身軀狠狠的朝樹榦撞去,接連的碰撞下晃落不少野果,『砰通』數下落了秦顏頭頂周身,秦顏被砸得心頭火起,一瞬間竟想衝下去將那野豬大卸八塊以泄心頭急憤,就在低頭的剎那,野豬高昂的兩隻雪亮獠牙在陽光下白的耀眼,於是胸口的悶氣被生生憋了回去,深思一番,秦顏順手將那天外飛來的獵物使勁拋了出去。
野豬見有東西落下,當即發狂般躍起一口銜住,在秦顏目瞪口呆中瞬間將那鳥拆了個七零八落,多久又開始回頭不依不撓的撞樹。
秦顏所在的樹並不十分強壯,而她身形輕巧一時間倒還承受的住,若再持續下去野豬恐怕會將樹連根撞斷,左右不過一個死字,倒不如索性將它激怒到底,也勝過現在這般憋屈。
拿定了主意,秦顏自身後取箭架好,在野豬聚力欲撞時便放箭而出,秦顏手勁極大,但野豬身軀雄壯,這一箭也僅僅是讓箭身插進了野豬體內,並未達到重傷的目的,反倒激怒了野豬,秦顏索性又放箭去射野豬的眼睛,幾次都落空了。
再次搭弓欲射,耳邊卻響起一陣轟隆聲,秦顏心頭大震,匆忙抬頭時本在弦上的箭突然失手脫出,只是走馬觀花的一眼,秦顏遠遠的看見數匹人馬自山嶺飛奔而下,而自己的箭正朝領頭的人馬射去,她慌忙大喊道:「小心!」
這一聲送出,箭也迫近眼前,卻見馬上之人側身一避,半空中驀然伸出的手牢牢的握住飛馳的箭身,身形微一后移稍緩力道,烏色的髮絲瞬間如墨般四散潑開,回身時卻已是張弓御箭的模樣,恣意飛揚的長發微遮住那人的面容,而他手中的箭已經悄然脫出。
眼前的情景不過一瞬,所以在秦顏聽到嘶嚎時才猛然回神,一望之下才發現那野豬的左眼上赫然插著只羽箭,正自敬佩時,野豬驀然後退數十米,隨即朝著樹榦猛衝過來。
秦顏心中暗叫不妙,這時又是一箭破空而來,將野豬的右眼亦射瞎了,可野豬彷彿不管不顧般繼續向前衝撞,秦顏暗道不妙,身形方動時,一道光影自頭頂罩下,有溫潤的聲音提醒道:「接劍!」
秦顏下意識的去接,在握住劍的同一剎那攀著樹枝翻身而下,在她身後,野豬龐大的身軀已經撞上了搖搖欲墜的樹榦,秦顏忍氣多時,心中怒意高漲,當即轉身拔劍狠狠朝那野豬腹中捅去,那野豬受此一擊不禁發狂般竄動,卻因雙目無法視目一時無法找准攻擊目標,眼見勢頭要掃到自身,秦顏張臂一迎竄上了野豬的後背,本想用劍刺穿它的頭顱,誰知那野豬的鬃毛頗為堅硬,十分扎手,秦顏猝不及防之下反而被那畜生一頭拱跌在地,連著翻了兩個跟斗。
那畜生彷彿找准了方向,掙扎著朝秦顏這邊衝過來,路上淌了一地血。秦顏見它猶在做垂死掙扎,怒從膽邊生,於是矯捷地就地一滾,自那畜生的肚腹下滑至身後,接著一個翻身猛躍而起,抓住了野豬的長尾后飛速幾挽然後用力一拖,野豬吃痛下回頭,秦顏當即舉劍朝那畜生的頭顱揮去,一擊之下將之刺了個對穿。
見目的得逞,秦顏心口一松,正欲起身時,一道刺眼的白光突然直射入眼中,秦顏本能的閉上眼,握劍的手卻是微微一顫。
兩隻尾端兀自顫抖的箭,擦過秦顏的面頰刺入了野豬的腹中,將它牢牢的釘在地面,只餘四肢抽搐,野豬血口大張,發出微弱的嗚咽嘶鳴,流出的鮮血染紅了草地。
一番殊死搏鬥下來,秦顏這才有機會去看方才出箭救她的人,逆光下,那人卻還是持弓的姿勢高坐馬端,彷彿天下盡在腳下,待他下得馬來,秦顏這才驚奇的發現對方不過是個不及弱冠的少年,白衣烏髮,身形修長,雙目在陽光下略染了幾許淺金色澤,有如遠山籠霧般迷離悠遠,與他自身冷峻清貴的氣質相駁,更讓人無法移開視線。
少年停在一丈外,不動聲色的打量了秦顏片刻才溫聲道:「方才事出緊急,還請見諒。」
秦顏正側頭看他,烏瞳如墨染,透著幾分不知世事的清澈與淡然,聽他這般說,目光有些艷羨道:「你的箭法真好。」
秦顏看來不過十一二年紀,身形瘦弱,此刻無絲毫驚魂未定之感,反倒鎮靜的誇獎起自己來,頗有幾分老成的意味,少年眼中不禁泛起几絲笑意,神色間的拘謹褪去不少。
那笑容淡的如同三月春風拂過湖岸的柳,毫無預兆的潛入心頭,秦顏微怔,少年卻突然上前幾步,自懷中取出一條白色方帕遞給了秦顏,秦顏疑惑中接過手帕,道了謝后便去擦額上的汗水,這時耳邊聽到一聲輕笑,手上的白帕同時被人抽了去,秦顏尚不及明白,只覺得手被人以極輕柔的力道握住,定睛一看,原來自己的手早已被那野豬的鬃毛扎的鮮血淋漓,方才精神緊繃下竟不覺得,現在回過神來,傷口開始傳來火燒般的灼痛。
少年正低頭小心的包裹傷口,他的五指修長白凈,觸膚冰涼,有著執筆游龍般的風流寫意,這樣的手與方才張弓御箭的情景實在相去甚遠,秦顏越想越好奇,不禁抬頭去瞄對方,但從她的角度只能看見少年密而長的睫,秦顏心頭驀然一跳,無端生出些陌生的情緒。
少年包紮妥當,直起身微笑道:「小小年紀,倒是很有骨氣。」
秦顏恍然回過神來,下意識的彎了彎手掌,一陣銳痛順著臂膀而上,便忍不住皺眉道:「疼。」
少年目中笑意擴大,莞爾道:「我還真以為你銅皮鐵骨,原來只是遲鈍而已。」
「我方才在發獃。」秦顏認真解釋,說罷,便指著地上的野豬道:「多謝相助,這獵物便由你拿去吧。」
少年搖頭笑道:「這獵物憑的是你自身悍勇,功不在我。」
秦顏沉默片刻,慚愧道:「實不相瞞,我已將你射的飛禽餵了野豬,權當補償吧。」
「不必了。」說罷,少年轉身上馬,待坐定時才溫聲道:「這山中走獸眾多,你孤身一人恐有危險,快些回去吧。」
秦顏見他要走,連忙道:「你救我一命,於我有恩,還請留下姓名,日後定當報答。」
見對方但笑不語,秦顏將掌中的劍信手插在地上,自背後的箭簍中取出一柄長箭,置於掌中,向前托起道:「人無信則不立,我這人向來說話算數,如有違背,當如此箭。」
言罷,秦顏將箭用力一彎,長箭應聲而斷,目光有如明誓般去看那少年。
似乎被秦顏神色間的的執著所打動,少年笑容悄然消逝,良久才正色道:「好,我等你,到你真能百步穿楊,自會有報答我的機會。」
起初秦顏並不懂這句話的含義,但當師父告訴她那把劍上所刻的『寧』字是當今四皇子李績的封號時,秦顏終於領悟了少年所說的話。
當秦顏決心要做一件事時,那麼必是傾盡全力的,哪怕先前自己是多麼的排斥,而李績需要的是能夠幫他治國平天下的良才,所以她開始熟讀兵法,學習諸子百家治國之道,研究智謀韜略,從思想到抱負,從言語到行動,完全以一個傑出的英才形象來約束自己,到最後她終於成功的變成了秦鴻。
再次與李績相見,是秦顏以秦鴻的身份受封楊延輝幕僚隨軍出征時,他已是身著玄色冕服的九五至尊,端坐在殿堂之上,面容被十二毓珠鏈隱隱遮住,只在不經意的動作間才流瀉出目中的一點冷光,卻是銳利而沒有溫度的,坐在龍椅上的李績,已不僅僅是他自己,更是權與國的象徵,再也沒有那般清凈淡然的笑容,那個青天白日□著素衣的少年虛幻的如同一場夢。
彼時的李績或者不記得當年西林山的少年,更不知道有人許下了一個誓言,卻用了半生來承諾,而秦顏亦不知道,在許多年以前她便與李績擦肩而過。
那時正是七夕佳節,永安城內張燈結綵有如白晝,路上行人如織,街道兩旁的房檐下,掛著各式各樣精美花燈,光影如梭,琳琅奪目。秦顏在人流之中小心的護著手裡的花燈,眼中顯出幾分不甘,這次是她偷跑出府,本想玩個盡興,但想到可能要連累飲煙,不得不趕回去。
燈華璀璨,秦顏順著人流被推攘至街道邊,一片嘈雜的人聲中,隱約有人低念著:「……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滿長安道.……」
不過是些模糊的,支離破碎的句子,卻在這嘈嘈錯雜的環境中顯得格外清寂,有如冰泉冷弦,瞬間將這滿城繁華與濃重夜色劈開,秦顏忍不住回頭去看,燈火闌珊下,只隱約看出那人的身形,舉止優雅矜貴,似乎正在與身旁的人說著花燈上掛著的詩句,不動聲色間奪走了許多目光。
耳邊一直回蕩著方才零碎的詩句,好似真的看見漫天白雪寂靜飛揚的古道,待秦顏回過神時,眼前仍是喧鬧的永安城,而念詩的人已不見了蹤影。
那一夜,他們在彼此的故事裡,只是個過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