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原來你也在這裡
曉曉跟在祁非研後面一路小跑,再顧不上欣賞風景,卻總覺得自己後背上有一道滾燙的目光,令她不安。祁非研步伐極快,曉曉跑的吃力,卻又不敢停下腳步,不由可憐巴巴地喊了聲「師父。」
祁非研頭也不回地丟下一句「回車上再說。」
好吧,誰讓我倒霉,穿越成了個沒家沒業的亡國公主。曉曉鬱悶地嘆了口氣。
身旁的專茂看她氣喘吁吁的,小聲問祁非研,「師父,要不我背小姐吧?剛剛畢竟受了些驚嚇。」
「好啊好啊!」曉曉立刻答應。
祁非研腳下頓了頓,「不必,我們走慢些。曉曉身子弱,需要強健身體,走路是很好的運動。」
曉曉真想大喊一句,「你這人怎麼如此不講理!」可是總歸沒敢開口——這位師父一貫冷靜嚴苛,後腦勺上都好像寫著「不許頂嘴」四個大字……反正曉曉也不是真公主,既然喊了聲「師父」,就讓著他吧!
穿過油菜花田,綠雲、韓重和專茂正伸長了脖子朝這邊張望。韓重看到曉曉,立刻跑過來,急切地說,「曉曉,可有傷著嚇著?什麼人大膽抓你?」
「越國世子,」祁非研揮手示意專茂備馬,「立刻出發。」
車裡,綠雲眼淚汪汪地給曉曉胳膊上的捆綁淤痕上藥,恨恨地說,「這狠心的越狗,不問青紅皂白就把人綁了。小姐皮膚如此嬌嫩,要留下疤痕可怎麼好!」
曉曉本人在橫店拍戲時時常都會受點小傷,這點淤痕簡直不算什麼,可是眼看著綠雲情真意切地心疼自己,心裡還是覺得熱乎乎的。
「小姐可聽到他們在說些什麼?」
曉曉搖頭,「一開始我並不知道他們是誰,只聽到什麼土地啊、大業之類的。」
綠雲恨意難消,「越狗為了拉攏人心,將從咱們吳國奪去的土地送給了楚、宋和魯,狼子野心昭昭。可恨那越狗當年做低伏小矇騙大王,大王仁厚,留他一條狗命,他卻恩將仇報,害了大王!」
綠雲一句一個「越狗」,聽得曉曉想發笑。畢竟她沒有經歷那場亡國之災,很難體會綠雲曾經面對何等恐懼和絕望。
「對了,那個越國世子一見到我就死死盯著,好像以前見過我。綠雲,你說他會不會認出我來了?」曉曉想起越國世子的眼神,還是感到一陣寒意。
綠雲搖搖頭,「如果認出了小姐,應該會有所行動,師父定會加以防備的。不過,聽說越狗當年在吳國做奴時,曾帶著世子與夷,不知是否曾見過您。」
「與夷是他的名字?」
「是的,越狗的世子這些年沒有變過,應當就是他。」
曉曉又有些擔心起來。她沒有紫姬的記憶,不知那與夷究竟是不是認得自己。但是根據綠雲所講,與夷在吳國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那時紫姬才四五歲,與夷也不過八九歲。就算他當時曾經見過自己,也不一定能確定現在的陸曉曉就是當年的紫姬。
更何況,正如綠雲所說,如有風吹草動,祁非研定會能處理。畢竟他當過兩國太傅啊!
到達宋國邊境的時候,正是一個黃昏。
那一日車行遲遲,搖搖晃晃,忽然緩慢下來,繼而停止。曉曉本來在陰暗之中闔眼瞌睡,陡然驚醒。她悄悄掀開車簾,遠遠見到幾人朝這邊走來。
綠雲悄聲告訴她,現在已進入宋國境內。來迎接的應是宋國官員。
走在前面的是一個管家打扮的人,約莫五十歲上下,舉手投足一派爽利能幹,殷勤地接祁非研下馬。祁非研告訴韓重,這人是他們在宋國府邸的管家,姓鄭。
鄭管家身後一個文官打扮的中年男子向祁非研抱拳,「太傅一路辛苦!主公特命下官在此迎接。」
祁非研連忙還禮,「有勞司馬。」他向韓重介紹道,「重兒,這位是宋國司徒、皇懷大人。」
韓重跟著祁非研行禮,「韓重見過司徒大人。」
「呵呵,太傅的弟子真是逸群之才、少年有為啊!」皇懷摸摸鬍子,笑眯眯地拍著馬屁。
「大人謬讚。」祁非研客氣了一下,「我那個女弟子車行勞頓、感了些風寒,正在車裡……綠雲,」他走到車前,「讓小姐給司馬見個禮。」
綠雲忙給曉曉戴上斗笠,拉好面紗,這才打開車簾,曉曉在車裡向著皇懷遙施一禮,「見過司徒大人。」
皇懷忙還禮道,「小姐辛苦,不必多禮。」
鄭管家小步跑到馬車前,恭恭敬敬地說,「老奴見過小姐。」
曉曉點了個頭,「鄭管家好。」
「姑娘快把帘子拉上吧,小姐既染了風寒,得多捂著點。」鄭管家體貼地叮囑綠雲。
拉上帘子后,曉曉捂嘴偷笑,「師父說我生病了,倒省了麻煩。」
「別看師父平時不說,心裡想得可周到呢。」綠雲提起祁非研時,滿眼崇拜。
曉曉想了想,他老人家確實心細,偶爾也有几絲親切,要是平時不總板著臉說話就好了。好好的帥大叔,幹嗎非得整個撲克臉……
曉曉胡思亂想的功夫,車子已經駛進了都城。耳聽得外面變得熱鬧起來,曉曉忍不住偷偷掀開帷裳向外張望。街道兩旁店肆林立,茶樓、酒館、作坊鱗次櫛比;小販們支起大傘、大聲叫賣著。行人如織,男女老幼俱面帶笑容,看起來是一派安逸富足的模樣,街頭巷尾一派欣欣生機勃勃。
「早就聽說商丘城歷經千年依然繁榮興盛,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綠雲感嘆。
曉曉想,再過兩千年,商丘依然存在,連名字都沒變,但眼前的人不過百幾十年壽命,不由心裡唏噓。
車子又走了小半天光景,終於停了下來。
曉曉走下車子,迎面見到一座面闊三間的院子,硃色大門上懸挂著「祈府」二字。院門大開,幾個丫鬟婆子正恭迎在門口。
皇懷下車告辭,「今日太傅辛苦,下官不多打擾,若有其他差遣,千萬不要客氣。」
祁非研抱拳,「多謝司馬,非研恕不多留,改日再請司馬到府上一聚。」
鄭管家命婆子將行李送進府內,又指了兩個丫鬟過來拜見曉曉,「這兩個丫頭是給小姐準備的,名喚採桑、採薇。」
叫採桑的姑娘大約十六七歲,眉眼尚算清秀,看上去沉穩踏實;採薇年紀稍小,一張蘋果小臉,更活潑機靈些。
曉曉心裡,一個綠雲都用不完,這又多了兩個丫鬟……自己過了二十多年丫鬟日子,死後居然成了有人伺候的千金小姐,可能上輩子總是喂街邊的流浪貓流浪狗,算是積了不少德。
祁非研要到宮裡見國君,命鄭管家帶韓重和曉曉熟悉府中環境。
曉曉和韓重跟著鄭管家從府邸大門進去,迎面見到立了一塊造型奇特的石頭,形體細長而疏硬,似一人傲然桀立。院中有兩三棵碩大的柳樹,柳條隨風輕擺,帶起陣陣微香。
鄭管家說,此處原是一座書院,乃是十數年前夫子遊歷到此時,當今國君景公特為夫子講學而建。夫子離開后一直空置著。去年祁非研向景公表明願意入吳為官后,景公便將此處重新整葺一新,大門上的『祈府』二字,還是景公親自所寫。
「夫子是孔夫子嗎?」曉曉驚喜地問。
「正是。」鄭管家笑呵呵地答道,「咱們府中藏書閣里還保留著不少夫子的真跡和卷稿。」
韓重嘆息道,「師父原和夫子交情頗深,可惜夫子已逝。」
這府內原有殿宇書堂二十多間,樓閣庭園盡在參天古樹掩映之中,迴廊輾轉曲折,錯落有致,像一座巨大的花園。走過左邊一條抄手游廊到了後院,院前一方小池,池內水波微漪,岸邊青草漫地,還有數叢葦葉蓼花。
鄭管家介紹道,「聽說夫子當年最喜歡在這池邊與弟子對談,時有妙思箴語,所以這裡又被稱作『夫子池』。」
「夫子池……」曉曉喃喃自語,遙想當年夫子與弟子高談闊論、神采飛揚的場景,不禁懊惱為什麼沒再多往前穿越幾年!
給曉曉安排的院子原是夫子休憩之處,位於府中東南角。屋內擺設華貴但不奢侈,牆上掛的幾幅字畫俱是名家所作,其中還有若干夫子訓諭。卧房朝南,有四扇大大的半落地窗,陽光透進窗欞鋪滿地面。
綠雲將各處細細檢查了一遍才放下心來,「這裡處處妥當,小姐要不先歇息歇息吧。」
曉曉確實是累了。從陵墓到這裡,一路奔波月余,讓這個「死」了兩年的身子早已疲憊不堪。剛才從前院到後院不過幾步路的功夫,就已經腿腳發軟、呼吸發緊。
綠雲服侍曉曉躺到床上,給她蓋好薄被,拉下床幔,輕輕掩門出去。
床褥軟綿,散發著淡淡的花香,令人感到舒適。曉曉很快便覺得眼皮發沉,床幔上的牡丹刺繡花紋在眼前逐漸模糊起來。
這時,耳邊隱約傳來一陣若有若無的簫聲,曲樂輕柔,音律微盪之間,曉曉在簫聲牽引下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掀開被子走下床,打開房門來到院中。外面一片漆黑,一彎冷月殘鉤獨懸夜空。簫聲忽而向下一轉,低回嗚咽,好像穿透了幽然的歲月,周圍的樹葉花朵也耐不住寒寂似的紛紛蕭瑟而落。
此時曉曉已經一路來到夫子池畔。那裡有一棵巨大的楊柳樹,千萬枝柳條如瀑布般垂落。樹下靜靜站著一個瘦瘦小小的姑娘,一頭黑髮自身後逶迤而下,長長拖在地上,一襲白色紗衣在月色的照映下似有金芒閃動,顯得神秘而尊貴。她微微垂著頭,像是沉浸在某種思緒里。
「你是誰?」曉曉好奇地朝她走過去。
小姑娘被驚醒似的抬起頭,看到曉曉后吃驚得後退幾步,繼而又好像悟到了什麼,臉色瞬間慘白,緊咬櫻唇,淚光盈盈。
我去!曉曉突然就知道她是誰了。這人說話的聲音和現在的自己一模一樣,那張臉也是之前在銅鏡中見過的,自己的臉,哦不,應該說是紫姬的臉!
「你你你……你是人是鬼?」縱然曉曉一貫膽大,此刻也嚇得不輕,轉身拔腿便跑,卻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牢牢抓住了腳腕,一絲也挪不動腳。
紫姬擦擦淚水,上前兩步,面無表情地看著曉曉,「你既用了我的身體,怎會不知我是誰?」
曉曉心裡哀叫,完了完了,這肯定不是人!她趕忙雙手作揖求饒,「王女原諒,我不是有意要佔了你的身體……我拍戲時被馬踢死了,再睜開眼不知怎麼的就變成了你。你是不是想要回你的身體?要就拿回去,拿回去!」
曉曉模樣滑稽,倒把紫姬逗得以袖掩嘴笑了起來,「你放心,你既知道了我是誰,也應明白我害你即是害自己,並沒任何益處。」
曉曉看她沒有惡意,漸漸放下心來,又忍不住問,「王女是否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紫姬面露困惑,「我記得那天和父王吵了一架,回宮后氣得把那壇酒從樹底下挖出來,一口氣喝個精光。然後就睡著了,恍恍惚惚之間,只覺得魂魄離開了身體,向半空中飄。我害怕極了,拚命地喊父王和母妃,可是並沒有什麼用。然後,我看見在下面,母妃趴在我的棺槨上,哭了三天三夜,幾次險些哭死過去。我想過去抱她,可是沒有用,我的手一次一次,直接穿過了她的身體……我難過極了,意識到自己可能已經死了。這時候有一股極大的力量將我推到一個地方,那裡什麼也沒有,什麼聲音也沒有,只有無邊無際的荒涼和沉默。我開始還很害怕,可是後來漸漸習慣了,就一個人在那裡發獃。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到一陣簫聲,很好聽,我忍不住就去尋那聲音,一轉眼卻到了這裡。」
簫聲?曉曉也是聽見簫聲來的,就遇到了紫姬。莫非有人故意引自己到這裡?曉曉咬牙切齒地冥思苦想——究竟是誰這麼缺德讓我見gui?出來怕我不打死你!
紫姬突然欺身上前,上上下下仔細打量曉曉,「你就是現在的我?我父王和母妃知不知道你是假的?」
看來這可憐孩子還不知道吳國已經亡了……曉曉一時不忍,「他們以為我是被救活了,高興得很!」
「哦,」紫姬長吁一口氣,表情又欣慰又惆悵,「對了,那你本來是何人?剛才我記得你說是在什麼拍戲時被馬踢死的?」
「我是……」曉曉本想說自己來自兩千年後,又怕這個小姑娘理解不了,就信口胡謅了幾句,說自己本是江湖賣藝的,演雜耍戲的時候無意被馬踢到。
「這裡不像是我的茱萸宮,我那菡萏池旁並沒有這樣的柳樹。這些花,」紫姬指指一旁開著的幾株牡丹花,「很美,但是我從未在宮裡見過。不,是在整個吳國都沒有見過。這是哪裡?」
「這是宋國啊,宋國國君給祁非研置辦的府邸。」曉曉沒多想就說了出來。
「宋國?你,不對,是我來宋國做什麼?」紫姬狐疑起來,「宮裡什麼人送你來的?是二哥嗎?」
曉曉暗叫一聲不妙。根據她出演過幾十部古裝戲的經驗來說,古代的公主貴女、千金小姐們在未出嫁前基本不會獨自離開娘家,更何況是「出國」。這紫姬一定是察覺出了不對勁。
「是……韓重和祁非研。你,啊不,我,誒,算了,還是說你吧……」曉曉快把自己繞暈了,「你喝酒以後中毒了,死了,是他們把你救活了,但是現在的魂兒是我的。」
「韓重?他不是兩年前就已離開了……是他回來救的我?」紫姬的小臉紅了一下,「我想見見他,可以嗎?」
曉曉看出來了,這小公主可能是喜歡韓重。那麼韓重應該也知道,怪不得他對自己總是有點「那個」。
「你去找他吧,他的院子離這不遠。」曉曉好心建議,朝韓重院子方向指了指。
「我動不了。」紫姬獃獃地說,「其實在你出現之前,我已經站在這裡很久了。我想到處走走,卻怎麼也走不出這柳樹的範圍。」
「這是什麼鬼?」曉曉脫口而出,看見紫姬神色黯了下去,忙安慰道,「我不是說你是鬼!我說這個什麼鬼,哎呀就是這怎麼回事的意思。」
得,越說越亂!但是,為什麼紫姬作為一個本應來去自由的gui,卻不能離開柳樹下呢?曉曉很是不解。
此時,剛才一直縈繞在側的簫聲突然變得高亢急促起來。
「不好,我好像要走了。」紫姬突然臉色大變,「你能不能幫我帶幾句話給韓重?」曉曉還沒來得及反應,紫姬的身體已經開始變得透明,「你就對他說,
喓喓草蟲,灼灼月明。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悠悠曉露,汎汎東波,
有彼淑女,雲胡不歸?」
「……什麼?」曉曉有些無語,這古詩怎麼記得住啊!
「拜託了……」紫姬殷殷拜謝,身體變得愈發透明。
「那……我儘力吧!怎麼還能見到你啊?還有很多事想問呢!」
「我也不知道,也許那簫聲能再把我帶到你面前。」話音未落,紫姬已經完全消失在曉曉面前。
那簫聲卻越來越尖銳刺耳,旋律凌亂無序,曉曉忍不住捂住耳朵,大叫一聲「cu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