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精華書閣閱讀
孟歡本來還替他著想,沒想到藺泊舟說自己生氣都不會。
他臉綳了一下,點頭:「嗯,我不會生氣。」
說完他迅速把馬車裡禦寒的毯子蒙住了臉,跟小孩子吵架鬧脾氣似的,拒絕交流,當場給他演示什麼叫笨蛋生氣。
袍袖寬大,袖子里探出那截手腕清荏白凈,指節纖細,蒙住了整張臉,整個人看起來十分自閉。
藺泊舟不覺笑了,邊笑,指尖觸摸到他的手腕:「嗯,對,生氣就這樣,為夫做了讓歡歡不高興的事,當場翻臉是對的,不能憋著讓自己心裡難受。」
他連這都溫柔體貼。
孟歡手指動了一下,繼續蒙著臉。
「現在,」藺泊舟思索了一下,抬眸,「該為夫給歡歡道歉了。」
孟歡手指有些僵硬。
他舔了下唇,等著下一句話時,手背被輕輕覆住。
白凈的指頭一點一點被男人掰開,鼻尖嗅到了藺泊舟靠近時淺淡的香氣,他漆黑深邃的眸子凝視孟歡,音色低沉:「是為夫的過錯,讓我們二人陷入遼東當時的境地,為夫不得不對你一起撒謊。」
「……」孟歡唇瓣一動。
他其實沒有那麼生氣。
擔心藺泊舟三個月也過去了,還有什麼比他恢復光明更重要?
可眼前的藺泊舟,一字一頓:「為夫發誓,從今以後,再也不會讓你陷入生死不定的絕境,如果違背誓言,那就讓為夫剜骨去肉,受人間最疼痛之苦。」
「……」
孟歡眨了下眼,看他的眸子流露出意外。
藺泊舟一向謹言慎行,話里連情緒都極少表露,此時卻說出這種事關生死的誓言。
難道,遼東他眼疾複發失明,導致孟歡不得不肩負起這個小家庭,對他的心理陰影……很大嗎?
孟歡眼睫輕輕跳了下:「沒必要這樣。」
「嗯,」藺泊舟說,「只是說出來,為夫心裡好受些。」
「以前的事情就不提了。」孟歡拍拍他肩膀安慰,「你現在對我好也不遲。」
藺泊舟笑:「當然對歡歡好了。」
「那我就不生氣了。」孟歡丟掉剛才蒙著臉的被褥。
他對著藺泊舟笑出一排白凈的牙,兩眼眯起,像只貓兒似的。
藺泊舟不覺莞爾,垂下了視線,和他對上的目光溫柔至極,像是被微風吹過的湖面春水。
不過。
孟歡怔了一下,腦子裡回過方才藺泊舟發誓的場面。
藺泊舟神色完全不像現在溫和,眸子陰沉,像是肉食動物狩獵前在草叢中的偽裝和剋制,可廝磨的齒尖卻免不了鮮血的氣味。
可他看著孟歡卻是十足的柔情。
「……」
孟歡近日覺得,藺泊舟似乎有些壓抑。
不過,可能是藺泊舟剛退出朝堂有些不習慣,孟歡晃了晃腦袋,覺得這是錯覺,很快將想法從腦子裡揮散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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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走了大概半個月,到了辜州的邊境。
孟歡跳下馬車,前方來迎接藺泊舟的是王府護衛軍,營帳內兵將烏泱泱一大片。藺泊舟回京城後向陛下申請將護衛軍從錦州調回辜州,護衛軍已經在辜州待了一個多月了。
人群中,孟歡抬眼看到兩個多月沒見的陳安、山行,他們神色有點兒感慨。
「王爺神機妙算。」
當時他們都不贊成藺泊舟回京,現在縱觀天下局勢,對他只有敬佩二字。
藺泊舟拄著手杖,除了孟歡沒跟任何人透露眼睛的事,隨口問:「回辜州過年感覺怎麼樣?」
「六年沒回來了,在京城待著覺得辜州窮僻,回來了一看也沒有那麼窮。」山行說話隨意些,笑著說,「還是家裡好。」
藺泊舟唇角微抬:「家裡好就長住。」
他目光偏向迎來的王府護衛,問:「將士們都安頓好了?」
「都安頓好了。論功行賞,下發軍餉,過年還置辦了十幾斤肉和米面,」陳安說,「打仗損失的糧草、馬匹和器械也都補充齊備了,護衛軍已經恢復了戰力。」
藺泊舟嗯了一聲:「犧牲了多少將士?」
陳安:「兩千餘人。」
「他們是大宗的功臣,沒有他們,遼東恐怕已經淪陷,大宗也動蕩飄搖——撫恤金都交到親人手裡了?」
陳安:「回王爺話,都交去了。」
藺泊舟安靜了一會兒,點頭,「再徵兵吧,補齊人數。朱里真入侵了又是鎮關侯造反,想必北方其他異族趁著大宗內亂,也要開始蠢蠢欲動了。屆時首當其衝的就是辜州,多征些兵,將來好屏衛大宗。」
「再徵兵嗎?」
陳安頓了一下,似乎覺得不妥。
他看向藺泊舟,有話想說:「王爺。」
「嗯。」
陳安言辭恭敬謹慎:「按規定,王府護衛指揮使司的五衛,每衛兵額不超過五千人,先前人數就超了,只怕再徵兵會有擁兵自重的嫌疑,萬一引起陛下猜疑……」
這確實是個大問題。
眾所周知,造反必須要有軍隊。而為了防止藩王手握重兵造反,大宗的律法規定極其嚴苛,尤其經歷削藩之後,諸王實際能控制的將士極少過萬,有的甚至只能控制一兩千人。
藺泊舟養兵已經算多了,只怕再多,會引起朝廷警惕。
「要是總兵寫信向陛下告狀,污衊王爺有不臣之心,惹一身腥臭,恐怕事情就麻煩了。」這句話是山行說的。
前不久,他還在暗示藺泊舟遼東起兵。
藺泊舟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山行露出個假惺惺的笑:「是吧,王爺?」
「……」
藺泊舟單獨回京這三個月,山行和陳安把藺泊舟的話翻來覆去日日夜夜琢磨,到底一起活了二十多年,肚子里的蛔蟲,總感覺不對。
直到鎮關侯造反的消息傳來,山行心頭一震,腦子頓時開光了。
不過他會守著這個秘密,只是對藺泊舟滿臉賤笑。
藺泊舟移開視線,神色正經:「律法嚴明,大宗的邊防也不能忽視,」
他拄著手杖,轉頭望向大雪紛飛的辜州城門,「改日請總兵來王府喝酒。」
果然。
山行也謹慎:「是,王爺。」
他背後,孟歡抬手跟陳安打了個招呼:「陳叔。」
「王妃,幾個月不見了。」陳安露出慈愛微笑。
「我們可以回府了嗎?」孟歡問。
陳安:「不著急,今晚要暫歇在驛館,明日再進城回府。」
孟歡有點兒不解:「啊?為什麼?」
陳安解釋:「王爺回藩國是震動國體的大事,京城有文武百官相送,回到封地辜州,也有全體官員在城門外等候著,擺置了酒席,今晚宴飲,明日再回王府。」
他耐心地補充,「這都是些官場的風氣。」
這一兩個月,藺泊舟每路過一座城池,也有百官迎送,孟歡沒什麼話好說了,「行,那就再待一晚。」
「王妃要是待不慣這些場合,可以去驛館的後院轉轉,祝東等你三個多月了。」山行這時候說。
「是嗎,」孟歡興緻高了很多,「去見見他。」
「磕磕。」
藺泊舟手杖不輕不重點地,叩碎了幾縷冰雪。
孟歡露出了清純無辜的笑容,明亮的眸子看著他:「夫君,我去找祝東了。」
藺泊舟對祝東顯然有成見,不過自從他冒死把孟歡從坼州的山坡拖回來,藺泊舟也沒轍。
他垂頭,漆黑的眸子側望過來,手杖不再輕輕叩擊,道:「去吧,早些回來。」
孟歡轉身去了後院。
他不再穿著在辜州時隨軍小廝的棉衣,換成了一件竹葉青的綢質長袍,衣襟繡花紋,頭髮也梳金佩玉,跟藺泊舟回京這段時間養的白皙,眉眼俊美,瞧著有幾分華貴。
祝東坐在後院,跟幾個清客閑扯:「打過仗嗎兄弟?」
「邊塞詩會不會寫?」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
孟歡勾唇,到他背後拍了拍肩膀:「東哥。」
祝東猛地轉頭,差點兒把花盆撞倒:「陳兄弟!」
他直接站起身:「好久不見了啊!」
回辜州幾個月他也養的精細些了,不像隨軍后那麼黑瘦,看起來俊朗活潑。他把孟歡上下打量一遍,說:「你現在穿這身衣裳,富貴!當時王爺回京什麼親信也不帶,連我表哥也不帶,就帶著你,我就感覺王爺夠寵你,真沒錯!」
「…………」
陳兄弟幾個字,孟歡就知道山行這個缺德的還沒跟他講清來龍去脈。
孟歡抿了下唇,也點頭:「嗯,他對我確實好。」
「那再好也不行——」
祝東似乎想起了什麼,「回王府見王妃了嗎?」
孟歡忍笑辛苦:「見了。」
「大老婆見小老婆場面怎麼樣,有沒有劍拔弩張?」祝東擔心他的處境。
「劍拔弩張?」孟歡思索,「也沒有。」
「那就好,我還怕你被虐待呢。」祝東這時候才想起跟剛才交談的清客介紹:「諸位,這是王爺的二房夫人,姓陳——」
「……」孟歡一把拽過他,拽得祝東整個人搖曳了下,孟歡生怕他牛皮吹大了,拉著袖子二話不說往沒人的地方走。
祝東被扯得歪歪列列,「怎麼不讓我說話?」
孟歡找了個借口:「還是不說了,拘著這個禮,相處起來就不舒服了。」
祝東也放棄掙扎了:「你說的也對。」
他倆走到迴廊盡頭的亭子坐下。
三個月不見,兩個人聊著新年過節,回憶不覺又到回到了他倆同生共死的遼東,祝東還沒從戰爭的陰霾中走出來,他語氣悲憤:「鎮關侯心真黑啊,污衊王爺造反不成,現在自己他娘的反了。朝廷調兵遣將又去征討他,你說,打仗勞民又傷財,為什麼總有人不消停呢?」
孟歡垂頭,臉頰上蒙了層淡淡的絨光,也發獃:「對,想不明白。」
腦海里浮出遭受兵燹的難民們的遭遇,刀光劍影,鐵蹄彎刀,被拒馬刺穿的血肉之軀,大聲慘叫和呼喊孩子們的名字,被淹沒在滾滾塵土之中,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心口像是被針扎似的,泛起疼痛。
「鎮關侯這次惹下的麻煩大了,」祝東咬牙切齒,「他可不是吃不起飯造反的百姓,他是實打實的開國勛貴之後,整個大宗朝除了皇室,就他們吃的喝的最好!可他享受了這麼多恩惠,不知道做好事,反倒還造反。這讓大宗的威嚴何在?陛下的威嚴何在?」
孟歡側過頭,看向他:「陛下的威嚴?」
「陛下要是沒了威嚴,禮崩樂壞,名器倒懸,君臣秩序崩潰,臣子不忠君,更不想做名垂青史的忠臣,那還有什麼東西能控制住他們?效仿造反的野心家勢必越來越多——到時候兇殘嗜血的群狼逐鹿中原,溫和善良的百姓就像羔羊被隨意宰殺,要怎麼活?」
孟歡本來絞玩著一片修長的葉子,這時候手指頓住,情不自禁看向他。
「鎮關侯第一個造反這麼嚴重?」
祝東喝了口茶水,聲音恢復了几絲平穩:「第一個造反是禍亂之始,本來未必這麼嚴重。」
孟歡明眸微微睜大:「嗯?」
「王爺要是還在京城,鎮關侯造反又怎麼樣?彈壓下去,朝廷的顏面就保住了,皇帝的顏面也保住了。可現在王爺離了京,陛下才十幾歲,初掌權柄……他目前處理朝政,也沒看到雷霆手段……若是處理不好鎮關侯造反的事,就暴露出暗弱無能啦,其他野心家不得趁勢而上吃他這塊大肥肉?」
「……」
孟歡俊美乖巧的眉眼無比安靜。
他心口盪起了漣漪,和藺泊舟剛打勝仗便被奪權時一模一樣的情緒湧上來,孟歡發現,權力還是一如既往的冷酷。
「等著天下大亂吧。」
祝東說完,幾縷寒風飄到了亭子里,夾雜著雪絮,讓人肌膚生出一陣寒意。
他拍了拍屁股,站起身:「是不是該宴飲了?」
讓積雪累累的枝頭遮擋住了視線,曲折迴廊旁,高大修長的身影走來,緋紅的蟒袍在雪中鮮艷又奪目,青年頭戴著皮弁和金玉,五官生的俊美英挺,而微郁的眉眼又帶點兒陰沉之氣。
祝東跪下:「拜見王爺。」
藺泊舟散漫道:「起來,不必拘禮。」
他現在還在裝瞎。
應完祝東,他輕聲喚:「歡歡在不在?」
孟歡配合地站起身,到他身旁:「在這兒。」
「宴飲要開始了,你中午沒怎麼吃東西,不是一路都說餓?過來吃飯。」藺泊舟是特意找他來的。
孟歡應聲:「嗯,來了。」
他下意識,扭頭招呼祝東:「走,兄弟,吃——」
飯字還沒說完,祝東用震驚的眼神看著自己,磕巴著,出聲:「你后一個字叫歡?」
「……」
當時孟歡以陳安侄兒的身份隨軍,孟歡懶得取名,逢人就說自己是家裡的第二個,所以一般人都叫他陳二,或者陳家小郎。
孟歡:「嗯,我后一個字是歡。」
祝東表情跟吞了雞蛋似的:「陳歡?」
「……」
孟歡覺得事情有些複雜了,說:「呃——」
「先過來坐。」
藺泊舟視線半垂斂,目光虛散地從濃密的眼睫下濾開,不再等他倆,轉身踩著走廊的雪去往宴飲正廳。
跟在藺泊舟背後,祝東小心翼翼舔了乾燥的嘴皮:「兄弟,你知不知道咱們王妃叫孟歡啊?」
「……」
孟歡:「不確定。」
他頓了頓,「也許知道?」
「你名字里也有歡。」
祝東眉頭緊皺,吞了吞口水,終於又說出了自己長久以來的想法:「我真覺得,王爺這是把你當王妃替身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