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帷帽女子
余樊離開槐蔭巷的時候已經過了午時。
和林先生仔細地復盤了棋局之後,少年便覺無事可做,林先生也疲倦了,否則余樊就是下棋下到天黑也沒什麼。
從遠處吹來的清涼山風透過少年薄薄的衣衫,余樊抬頭看了眼陰沉天色,這場春雨遲遲不肯落下,黑色的積雨雲黑壓壓地堆積在流波山的頭頂。
春日裡的流波山本應是一片綠意盎然的汪洋,今日卻是一片沉鬱的黑色。
積雨雲之間電閃雷鳴,每過一段時間,便有一道青紫色閃電從空中劈下,而後響起的轟隆隆的聲音在伏牛鎮中回蕩著,沉悶如吼,極為恐怖。
這些春雷落在山林間不知道會折斷燒焦多少樹木,要知道流波山深處的那些古木每一株幾乎都有上千圈年輪。
想起這些,余樊不禁惋惜。
往年便有一株深處的千年古木被青雷燒焦,從樹枝幹處全部折斷,漆黑一片。
斷秒楓入口處的那兩座石塔的塔尖也被焦雷給轟塌了一角。
「以前的春雷好像沒有這麼厲害啊,難道山神爺真的發怒了?」余樊兀自嘀咕著,心中祈禱著山神爺趕緊收斂些脾氣,畢竟伏牛鎮的人可沒得罪他,犯不著降下災禍來懲罰。
余樊想起離開槐蔭巷時林先生看了眼天色,臉色凝重,說道:「只怕是山雨欲來……你最近幾天就不要上山了。」
既然林先生和父親都說了同樣的話,余樊自然是深信不疑。
鎮子被一條寬約數丈的河道分為東西兩岸,河道上架著一座廊橋,是連接鎮子東西兩岸的唯一道路。
據說這座廊橋是伏牛鎮的祖先們在很早之前就已經修建的,這些年伏牛鎮的鎮民不斷修繕它,所以直到現在,這座廊橋依然矗立在河岸上。
從廊橋兩側的廊柱上似龍又似牛的斑駁雕紋中,依稀能看到這座廊橋數百年來飽經的滄桑。
廊橋是余樊回家的必經之路。
經過廊橋時,忽然有個清冷嗓音響起,「流波山往何處走?」
余樊愣了愣,循著聲音望去。
這才發現,廊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位頭戴帷帽的黑衣女子,氣質冷峻,身上淡淡異香,體態纖長而勻稱,有種不可名狀的成熟韻味。
雖然女人的容貌被帷帽垂下的薄紗遮掩,但余樊可以想象,這個女人絕不是伏牛鎮的人,因為伏牛鎮不可能有這麼漂亮的女人。
伏牛鎮的女子鄉野氣息更重,聲音也沒有那麼柔和輕靈,而且那女子衣衫之外露出的手掌潔白纖細,一看就不是經常下地幹活的人。
余樊心中有些納悶,伏牛鎮除了經常來往的行商老馬識途之外,很少會有外人到來,進出鎮子的道路十分隱蔽,仿若世外桃源。
不過陌生人問路,余樊自然是有問必答,伸手指向流波山的方向。
站在廊橋上看不到遠處的流波山,但能看到流波山上氤氳的蒼青山霧。
「謝了。」
只聽見淡淡的一聲,一恍神的功夫,廊橋上就只剩下少年一人了。
帷帽女子消失不見了。
余樊大呼不好,以為那女子落下了河,便急忙趴在欄杆上往下望去。
橋下河水平緩流淌,什麼也沒有。
他想起來剛才似乎也沒聽到噗通的落水響聲。
正當余樊納悶的時候,那個女人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別找了,我沒有跳河,我在你頭頂。」
頭頂?余樊抬起頭,只能看見廊橋的橫樑。
如果余樊的視線能夠穿過廊橋的木頂,便能看到此時那個黑衣帷帽的女子正俏立在廊橋的最頂端,腳尖輕輕抬起,眺望少年剛才指引的方向,目露流光。
愣愣地看了一眼頭頂橫樑,余樊心中疑惑:「她是怎麼跑到廊頂上去的?」
於是他四下觀察,很快便在廊橋兩側的柱子上看到了一道淺淺的腳印痕迹,余樊每天在山林間奔跑跳躍,自認為身手已經是少有的敏捷了,可即便是他,想要躍上廊頂,也至少需要在兩根柱子上來回借力幾次才能上去,可那帷帽女子只用了一步。
少年微微吸了一口冷氣,沒想到這個外來的女子身手竟然這般輕靈矯捷。
保持著抬頭上看的姿勢,余樊問道:「姑娘,你是要去流波山嗎?」
姑娘?橋頂的黑衣女子帷帽下的嘴角綻出微笑,輕聲道:「你想勸我不要上山?」
余樊微微一怔問道:「你怎麼知道?」
「剛才那個讀書人叫你最近幾天不要上山,我都聽到了。」廊頂的帷帽女子如實回答道。
讀書人?余樊想了想,方知對方說的是林先生,可是這女子是怎麼聽到兩人的談話的?當時的槐蔭巷並沒有其他人。
女子似乎知道余樊在想什麼,「不是沒有人,只是你們無法察覺我的蹤跡罷了,當時我就在你們的頭頂上看你們下棋呢,槐蔭樹枝繁葉茂遮蔽視線,你當然看不見我,至於那個什麼林先生,沒有發現我自有其它的原因。」
帷帽女子意外的有耐心,她大可不必和余樊解釋什麼,不過她說的話雲里霧裡的,余樊也聽不大明白。
女子輕聲笑道:「我只是看你棋下得不錯,覺得有意思罷了。不過你為何要勸我不要上山,是覺得既然連你都上不得山,那其他人自然也都上不得山是嗎?」
余樊如實點了點頭,因為他確實是這麼想的,沒有人比他更熟悉流波山了。
「你倒是誠實,不過畢竟沒見過外面的世界,不知道天外有天。」
余樊知道對方是把他當成了盲目自大的那種人了,於是解釋道:「林先生是好意,我爹也這麼說過,雷雨天氣進山會惹得山神爺發怒的,這時候上山很危險,進山的人很難出來,而且山神到時候降下洪水,伏牛鎮就會被大水淹沒了。」
廊橋上的女子微微驚訝,問道:「這個鎮子最近幾年被洪水淹過了?」
余樊想了想,似乎從他出生開始伏牛鎮一直都安然無恙,雖然每年驚蟄時分流波山都會有幾天雷雨天氣,但積雨雲大多時候只在流波山頂,雨量不大,除了河道會漲幾天水,未曾波及到伏牛鎮。
「那是多久前的事情了?」女子問道。
「幾百年……應該是有了吧。」
「那便沒什麼……」廊橋上的女子淡淡道,既然近十幾年來都沒有發過水禍,那東西自然還在流波山上。
忽又想起什麼,本不必提起,只不過看在少年適才好言勸告的份上,便隨口說道:「你倒是可惜,那個姓林的讀書人除了下棋還能教你更多的本事,只不過你天生靈根缺失,修行資質太差。」
余樊記得很久以前林先生也說過類似他修行資質很差的話,只不過那時他對此並不在意,而且林先生也沒有細說。
余樊不解問道:「靈根?那是什麼?」
女子帷帽下的清水眼眸中流露出一絲悔意,似乎是覺得不該說先前那番話,說道:「其實你不必懂,這個世上本來就是懂得越多,想要的就越多,失望的也就越多。」
余樊深以為然,點頭道:「如果不是林先生教我識字下棋,我也許一輩子都不會想象長安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
「你悟性不錯,難怪那個姓林的讀書人對你無法修行之事如此扼腕嘆息……其實長安之外,黎國之外,還有更為廣闊的世界。」
女子頓了頓,大概她也沒想到自己會說這些話,解釋道:「和你說這些,不是為了讓你嚮往更遠的地方……」
余樊點點頭,「姑娘是想告訴我,人的念頭是無窮無盡的是么?在伏牛鎮就會想去長安,到了長安又會想去長安之外的地方。人知道的越多,想得到的也越多,就像我們鎮上的吳掌柜,他見過很多世面,他說他才不想去長安,他想當神仙長生不老,有一天我笑著問他,神仙不是自古就有,也是想當就能當的么?」
不知道為什麼,廊橋上的女子對這個話題有些興趣,問道:「他怎麼說?」
余樊笑了笑,說道:「吳掌柜說我不懂,神仙其實是修來的……其實我也不想懂,懂得多了煩惱也就多了,只要能守在娘親身邊,也許以後能夠……能夠娶他家的閨女當媳婦,永遠待在伏牛鎮,就很好。」
女子唏噓一聲短嘆,忽然對林知風的扼腕有些感同身受了,甚至有些同情林知風。
「你倒是看得開。」
便在這時,帷帽女子微微察覺到自己心頭一閃而過的明悟,心境不知不覺間又向前了一步。
帷帽女子先是愕然,而後微笑自語道:「莫非這小鎮真是我化凡得道的關鍵?竟然同時送給了我兩份機緣。」
「姑娘?」久久沒有回應,余樊以為廊頂上的女子已經離開了。
「嗯?」
原來還在,余樊舒了一口氣,繼續勸告道:「姑娘,雷雨天氣不能上山。而且今年的春雷比往年來的更加兇猛,山上很危險。」
余樊想著既然對方對山神發怒的說法不屑一顧,那就只好搬出春雷之威,讓她知難而退了。
沒想到那女子卻並未被嚇到,反而撲哧一笑,笑聲如山間清泉叮噹迴響。
「傻小子,那不是普通的春雷,而是夔獸的雷劫,我既然敢上山,自然有我的依仗,還有,不要叫我姑娘了,我年紀比你娘還大的多呢……」
夔獸?雷劫?
又是一些令人琢磨不透的話,余樊微微一愣,自然而然地將那些聽不懂的話略過了。
至於後面那句,余樊只覺得那女子在逗他玩笑,於是認真道:「可我覺得你最多比我大兩歲。」
女子又是一笑,沒有過多解釋其中的緣由,更何況天下女子大多喜歡聽恭維之語,這個有著名貴出身的女子許多年來聽到的恭維話語不知有幾千幾萬籮筐,從來只感覺到厭惡,沒想到這話從一個淳樸的山野少年口中說來,卻也難免讓她心情愉悅。
果然令她厭惡不是那些恭維的話語,而是說出那些說話之人的虛偽。
余樊的恭維真誠無比,因為他說的是實話。
實話實說的恭維,沒有誰能夠拒絕。
廊橋頂上的女子也不例外,這位掌握著一國權勢的女子同樣有著遠超旁人的修鍊天賦,平日里都是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態,自是威嚴,然而此時到了不得不遁入凡塵尋取機緣的境界,卻被一個山野少年恭維得心情大好,於是便柔聲笑道:「傻小子,你叫什麼名字?」
若是平日,她絕不會開口問一個凡人的名字。
「余樊。」少年回答道。
「好,我記住了,通常凡人的名字我不會記得很久,但你的名字,我想必會記得一陣子。」
帷帽女子站在廊頂微微一笑,說道:「再見了,傻小子。」
余樊忽然想起還沒有問過那姑娘的名字,娘親說這是待人接物的基本禮貌,於是他又昂著頭往上喊了幾聲姑娘,然而並沒有人答話。
直到頭有些微僵了,余樊才疑惑著想道:「難道她已經走了?」
少年無奈嘆息,著急大喊道:「姑娘,不能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