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第196章 好沒良心
二人四目相對。
此時此刻,沈煙寒白嫩的雙頰都是緋色紅暈,小巧的鼻尖也是紅通通的,上方那雙黑亮的眼珠既濕又潤,整張小臉都顯出一種惹人生憐的嬌楚纖弱。
從她這樣的面容狀態和瓮聲瓮氣的聲音上,他不難看出她這是生了病,或許還發著高熱。
然而即使病成這樣,她也沒在他跟前露出絲毫軟弱。
鼻腔中還有一股酒味,秦月淮看向她的唇,紅艷鮮嫩,惹人垂涎。
偏偏從這裡而說的話如此不動聽。
看著這樣的沈煙寒,秦月淮抿緊了唇。
因時所需,秦七郎這人善於藏匿與偽裝,面孔時常隨環境需要而變化:秋望園裡的他是柔弱體貼的,入仕后的他是溫和有禮的,而本質里的他,卻是驕傲清貴難以接近的。
沈煙寒忙碌了幾日,加之飲了不少酒,本就渾渾噩噩的頭腦愈發昏沉,整個人都像在火爐中烤著,極為不爽利,這會看著這樣居高臨下、帶著一股子睥睨姿態看他的郎君,已經沒有任何心思與他繼續交談,甚至覺得往後二人都無法交往了。
畢竟她說這句話的意思,代表著,他不入贅沈家,二人便沒有糾纏下去的必要。
郎君入贅,豈是吃飯睡覺這樣的輕易事?往前他「窮困潦倒」,她也算「挾恩圖報」,她尚且只是要他與她成婚,更何況如今?不說他狀元加身、風頭正茂,今日又高升,便是普通人家的男子,若非走投無路,也恥於入他人府邸,讓自家後嗣冠旁人之姓。
秦月淮頂著他人的身份入仕,冒著風險為前途拼搏,想要達到的目的便不會是什麼平庸的目的,他與人締結婚姻,考慮利益、關係、互相成就……等等這些,實在是無可厚非。
沈煙寒覺得自己簡直體貼入微得空前絕後。
「聽風茶樓」名聲在外,賓客如雲,雅間靜得落針可聞,外頭的喧鬧便從門縫擠進,入耳有堂中食客們在划拳猜掌,還有隔壁屋來的凳子腿磨蹭地板而出的刺耳聲響,只要這扇門一開,就會看到另一個世界。
——橋歸橋路歸路的世界。
秦月淮沒甚表態,沈煙寒也沒按她萬事都要問個清楚明白的性子催問他究竟是怎樣的想法,她整個人愈發暈乎,不知二人如何就走到這步,但僅有不多的理智告訴她,平靜離開才是維持二人體面的最佳方式。
這樣想著,沈煙寒走到一旁取過自己的披風,沉默著繫上了系帶。
秦月淮沒說話。
臨去前,沈煙寒轉身,音色儘力平靜:「我回去了。」
秦月淮眼中情緒明明滅滅,看她這副只管自己說完話就要走的模樣,問她:「你就這般回去?」
沈煙寒就沒明白他的疑問,垂目看了看周身:「不然呢?我來時就這麼來的,不這樣回去,還能怎樣回去?」
他問的是她的穿著不成?秦月淮差點被氣笑。
見他又不說話了,沈煙寒撇了下嘴,她心中空落落,卻也沒猶豫,轉身就朝門口去——
「砰!」
正這時,一聲巨響,門從外被人撞開,一下跌進來兩個喝醉的人,高喊著:「齊兄弟!」「齊齊齊少府尹……」
闖進來的人也非只兩個醉酒的,還有試圖攙扶住他們、但又都吃了酒自顧不暇的人,黑壓壓一片蜂擁而上,將出路堵得水泄不通。
沈煙寒被這樣忽如其來的陣仗驚得往後急退了一步,這一猛晃,本就昏沉的頭更暈了,她身子趔趄,差點跌倒,被秦月淮及時扶住。
沈煙寒頭暈目眩,聽見有一個人大著舌頭:「齊齊、齊少府尹,我我我來與你辭行,再、再會,改改改日再同我們聚聚聚啊。」
這聲音愈來愈近,且話說完之時,說話人就到了身前,寬大的袖子起起落落,甚至還掃到了她臉上。
隨距離一下縮短,一股濃烈的酒味也跟著壓了過來,且情況雪上加霜,另有人「嗝」一聲,打了個響亮的酒嗝。
沈煙寒黛眉緊蹙,閉目扶額,五臟六腑中泛起一陣強烈的噁心。
出於本能,她人往身後方躲,側身就往遠離酒鬼的方向歪頭過去。
也就是這一側,秦月淮身上那熟悉的清冽香味入鼻,像極了身處狂風暴雨之時終於找到避風之處,沈煙寒頭暈得厲害,意志力在難聞的氣味之前趨於崩潰,也顧不得別的什麼,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徑直將臉朝他的袖子上埋了過去。
然而,即使是這樣,情況也並未好轉多少。
她自己空腹吃下的酒,此刻味道就瀰漫在鼻尖,袖子里又悶,沈煙寒垂頭后已沒力氣再抬起,她的五感已經消失,只能感覺到肺腑里正翻騰不已。
察覺她額頭滾燙、身子不穩,秦月淮連忙扶著她的肩。
如此一來,瞬息之間的變化,二人就以郎君從後半擁著小娘子的姿勢展現在人跟前。
跟著鬧鬧哄哄的醉酒之人來,不知前因後果,才出現在門口的李曄、李茹兄妹,眼見著眼前一幕,眼中不約而同一訝——
齊宴先前說要找錦衣坊的東家有事相談,竟是這樣談的?
他們看著這一對在酒樓舉止親密的男女,目光愈發難言。
被諸多同僚直直盯著,秦月淮對上這等接近鄙夷的視線,心中一寒,想他們率先破門而入不說,這時還又誤會他二人當眾寡廉鮮恥。他本不屑於解釋任何,但沈煙寒向來重顏面,他不能讓她的名聲受了損失。
秦月淮和氣開口:「王兄、楊兄客氣,你們慢走,沈娘子身子不虞,在下正要幫忙送她至大——」
他的「夫」字尚未吐出,沈煙寒便身體力行,向他、向世人證實了她當真是身子不虞。
「嘔——」
一聲響亮,空氣頓窒。
連醉酒的酒鬼二人都清醒了幾分,急忙往後避險兩步退。
他們看著珠玉琳琅般的郎君,正在被污穢玷污。
嘖……
眾人眉頭緊鎖。
生平第一回被人以這種方式打斷了話,手臂上緩緩傳來一種意味明確的熱感,眾目睽睽之中,秦七郎的目中有片刻空茫。
而沈煙寒已經身不由己,騎虎難下,無法停止。
她的肩膀一下接一下的聳動中,聽聞此處動靜、知曉有人擅闖了自家東家屋中,聽風茶樓的劉掌柜和夥計梁四匆匆趕來。
劉掌柜迎來送往多載,處理事情的經驗豐富,馬上對梁四道「去請大夫」,然後陪笑臉將其他人一一給請出屋。
眾人自也配合。
但有人擔憂且疑惑:「沈娘子她這是怎麼了?吃壞肚子了么?」
客人在酒樓吃壞肚子這還了得?劉掌柜立刻說:「方才沈娘子進門時便在咳嗽,今日點的飯菜也沒動幾口,想是染病了的。還請諸位先出去,讓病人先歇息歇息。」
外人終於被趕走,房門關上后,劉掌柜轉身看著秦月淮,聲音無措:「這、這……」
沈煙寒已經吐得昏天黑地,幸而她始終垂著頭,又有秦月淮的大袖遮掩,沒教他人看到嘔吐時的蒼白容顏。
不然她一定會想死。
秦月淮垂目輕扶她後背,一直等她徹底吐完,才對劉掌柜說:「去準備兩身衣物來。」在此處置浴桶清潔身子,想是根本無法的了。
劉掌柜連連點頭:「是是!我這就去!」
房門被再度關上。
秦七郎深深嘆了口氣,將沈煙寒往窗口的方向扶,待她坐下,他拉來屏風遮掩,以防再有人不請而入看到二人光景,而後又脫下最髒的自己的衣裳,接著去給沈煙寒一一脫披風、衣裙。
沈煙寒面色紅透,緊緊閉著目,已經徹底沒有力氣與勇氣倔強,任他隨意擺布。直到外裳被剝落,涼風往身上侵襲,她渾噩中,瑟瑟縮縮往熱源方向鑽。
好在她沒睜眼,若是睜眼看,就會看到只著一身中衣的郎君那含著無奈、擔憂、隱忍等諸多情緒的眼。
她依賴地貼他懷裡,眼閉著,本就且嬌且媚的臉蛋微鼓,一派乖巧無比。
可愛又可恨。
秦七郎沒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臉,冷冷嗤了聲。
嗤完尤覺不解恨,他一手邊摟緊她,邊說:「沒良心的。」
然沈娘子已經醉意熏頭又燒得神智模糊,聽到熟悉的聲音,還以為身處當初在秋望園的時候。
而秦月淮,這是狗膽包天罵她了么?
秦月淮將將把兩身沾了穢物的衣裳丟遠,拿出帕子給她擦乾淨臉頰,就聽在懷中的小娘子口中嘀咕了句什麼。
想是她有話同他說,秦月淮垂下頭,將耳朵貼去沈煙寒唇邊去聽,就聽她憤恨地:「我生氣了!真的……氣了!」
秦月淮氣笑:「是你吐了我一身,你還生氣什麼?」
沈煙寒癟嘴,在他懷中委委屈屈:「你罵我……」
秦月淮開口想反駁,又反應過來他跟酒鬼較個什麼勁,無奈搖了下頭,將她因扭動而散開的衣領扯緊,遮住隱約可見自己作惡痕迹的鎖骨。
他以為他同她親密無間,身心都是,沒料到在她看來卻只是享有一場歡愉罷了,她就沒走心。
秦月淮暗恨,好沒良心的。
而沒聽到朝她道歉的話,沈煙寒迷糊中依然脾氣在身,她撐著抬頭,虛開眼,往秦月淮面上瞧,可她力氣不足,只見到他半截如美玉雕就而出的下顎。
秦月淮垂目,看她視線沒有定向,面上可憐柔弱:「成婚……順我意,不記得……你騙子……」
儘管她的話說得斷斷續續,秦月淮也明白她完整的意思:成婚時約法三章,第一條便是「順我意」,你這會卻不記得順著我,真是個騙子!
腦中能浮現若是她清醒時說這話的理直氣壯,秦月淮:「順你意,便是同意你跟我斷了么?」
秦月淮冷冷地:「還有,你說你我成婚,既然成婚了,你還要招哪門子的婿?你還有沒有良心?」
沈煙寒又哪有理智回應他?她迷迷糊糊的,見秦月淮口中似在嘀嘀咕咕,聽不清說了什麼,但總之就是沒有順著她,她猶豫一下,照著她最近的他的身上便咬了上去。
秦月淮一頓。
就她當下這點不夠看的力氣,與其說是在咬他,溫軟的唇瓣就貼著他下巴處,如無骨魚唇一般張又合,不如說是親吮他。
秦月淮:「……」
她就是有這種能力,但凡他剛開始氣悶一點,她就能將他的氣性徹底拍散。
他又對她心軟。
她的唇還貼著他,她本身就渾身發燙,這會這麼一惹,郎君亦覺呼吸不暢,在她繼續黏黏膩膩他時,他眼中光影黯下深不可測,眼見著就忍不住要回應她,這時門被人敲響,傳來劉掌柜虛張聲勢的聲音:「客人,客人,我給您送東西進來了。」
秦月淮掀眸,抬臉:「進來。」
劉掌柜端著一個托盤,用布遮掩著其中東西以掩人耳目,進來就見一扇屏風擋著了人影,也不敢往裡進,在屏風外蹲下來,將托盤放在地上,又往屏風裡推:「郎主,隔壁已經鎖門了,沒要到女裝,我只取了兩身您的衣裳。」
秦月淮點頭:「知道了。」
劉掌柜撇見地上相疊的二人衣衫,饒是有些心中準備,依舊震驚了下,知自家郎主接下來要給人穿衣裳,他連忙說:「那我先出去了?」
裡頭卻沒傳來回應。
沒得吩咐,劉掌柜不敢走,依舊蹲在地上,須臾就聽見衣料窸窸窣窣的聲音,他又起身避嫌,往遠一點的方向退了幾步過去。
片刻后,他聽到郎主那清如泉流的聲音從屏風後傳來:「我先回府,你稍後叫大夫去我府中。」
劉掌柜點頭:「是。」
聽聞猜測是一回事,親眼目睹換了身份的郎主帶女子回府是另一回事,至此,他已經從猜測到肯定:瞧這情況,沈娘子往後必定就是他們的郎主夫人。
秦月淮一身齊整,抱起衣裳裹住的人從屏風內走出,便見劉掌柜往他懷中看了眼,而後看他的眼神立刻意味深長起來,甚至明知故問:「夫人她還好罷?」
露骨的稱謂改得倒是迅速。
秦月淮撇他一眼,喉中泛著酸澀,黑著臉沒回。
*
連日趕任務,又是攔李家寨那些人又是送人去虞允文處,忙了一陣終於松下的楊動正在廳中獨自享受著美酒,不妨聽到府中門開、腳步漸近的聲音。
秦月淮下值回府不是何大事,也不需要他上前迎接,他屁股穩穩坐著,身子一點沒動,手指尖再捏碎個花生殼,將花生仁往口中一丟,就聽秦月淮在外吩咐說:「去燒些熱水,裝兩個浴桶。」
這好比是在隆冬寒夜窩在被窩裡睡覺,被人給突然掀了被子,楊動愜意的姿態一僵,起身就開門不滿道:「你不能在酒樓弄好再回——」
他的話頓住。
看自家郎主懷中還抱著個披著郎主皮的人,此人被大氅遮得嚴實,他看不到臉,只從身量上看該是個女子,楊動沒忍住問秦月淮:「這是誰?」
秦月淮目光一冷,他能帶回來的,還能是誰?
楊動莫不是也在明知故問?
他身邊親近之人一隻手都數得過來,今日連番被劉三和楊動打趣,秦月淮沒了好臉色,冷聲道:「做事去。」
楊動看他這樣不耐,更覺是他心中有鬼,半晌不提步子,伸頭往他懷中起勁瞧,在秦月淮提步往室內走時,他甚至往前一步堵了上去。
鼻尖隱隱約約還有某種異味,一向最愛潔凈的秦月淮終於發火:「我叫不動你了可是?」
楊動後知後覺自己的失禮,但這抵不過他強烈的好奇心,同時,想他當初在清水村深受沈煙寒主僕二人愛護,這時見秦月淮竟背叛人,他良心不安,難得多話:「您這樣……沈娘子可知?您不是要娶她么?怎麼能同別的小娘子好?」
這是連他的品行都懷疑上了,秦月淮失語半晌:「你可知你在說甚?」
「知道。」
楊動認真點頭,並且不以為杵,用面無表情表達極致憤慨,他義憤填膺:「我還要給沈娘子如實說你與人廝混!」
秦月淮腦中一嗡。
才吐過一遭,又被人用東西壓住頭,悶得沈煙寒從混沌中醒了片刻,恍惚中,就聽到有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說:「還有,你前腳才用我的渭州釀討好人,後腳就背叛了她。」
秦月淮:「……」
他厲目盯向這個素常做事還算機靈的侍衛,忽覺楊動的敏銳有些多餘,可如此敏銳,偏又沒有敏銳到察覺他懷中人是誰。
而楊動梗著脖子,大義凌然。
秦月淮閉了閉眼,千萬言語最後出口只剩咬牙切齒:「備水,給你『夫人』用!」
楊動頓一下,而後:「嗯?」
他身後颳起一陣似大禍將至的涼風。
這章是帶了點味道的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