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螞蟻打架
褰裳湖在東陳國陵都城的北郊,湖長十餘里,是數條縱橫交錯的河流在此處交匯,形成一個葫蘆形狀的闊大水域,這片水域向南流入城南的長江,島嶼如星星般點綴其中。站在這片水域的湖心島上遠遠看去,一泓曲水宛如錦帶,清瘦狹長,如飄如拂,時放時收,有一種秀雅的水鄉神韻。經當今王上歷次疏浚整治,運用江南的造園藝術,在其間因地制宜地建造了很多風景建築,作為帝王家的別苑。
十年前不知何故,東陳國王將此處別苑更名為「褰裳園」,並將本是王廷的園林對民眾開放,從而成了一個供民眾遊玩休閑的國家公園。
於這春時的四月,褰裳湖沿岸瓊花如錦,青柳垂垂,伸展著如裁的細葉,濕潤的和風日夜吹拂,襯著湖光山色,讓此間的春天似乎比別處來得更早一些,其間遊人如織,人間水墨,猶如一幅生動的山水畫卷。
在褰裳湖南岸一個不起眼的拐角處,柳樹間長有十幾株鐵樺樹,橢圓形的葉片,樹皮偏黑色,間雜有白色斑點,高近十丈,樹榦挺拔,如同巨大的鐵槍一般,沉穩犀利,隱隱有刺天之意。株株鐵樺無數萬片融融枝葉在樹冠處伸展成一個個大傘蓋,在周圍青青煙柳的襯托下,顯得突兀而美麗,擋住了天空中那輪午後的日頭,灑下一片片陰影,遮蔽著下面的萬千生靈。
在陰影里的干泥沙地上,對於那些弱小的生物個體來說,是一片廣闊的疆域,是任由它們逐鹿爭霸的戰場,更是它們生存與死亡都是問題的地方。
在這片樹蔭下廣闊的疆域中,每天都在演繹著相同或者不同的生存與死亡的遊戲。這種事常常發生,一隻黃雀飛走又飛回,瞬間叼走了一隻正在撲蟬的螳螂;一支黑色的蟻群軍團打敗了另一支褐色的蟻群軍團,潰敗的褐蟻和同族便帶著倖存的蟻後向著太陽落下的方向行軍,爬山涉水地走過一段征程,覓到一方適宜繁衍的土地,建立一個新的帝國,周而復始的興起,繁榮,然後落幕,走向滅亡;一隻蜘蛛的網在風裡輕輕抖動了一下,然後,它知道,肯定是哪一隻倒霉的蒼蠅或者飛蛾落入了它精心羅織的死亡陷阱,當然,也有可能是一片沉重的樹葉或枝丫飄落下來,將它的生命之網擊穿了一個巨大的缺口,它便需從網上缺口的高位處的一端拉出一根晶瑩的絲,把自己像鐘擺似的甩到缺口的下端,搭上網的骨架,然後縱橫來去地修補。網被破壞就重建,一萬次或者十萬次,沒有厭煩和絕望,也沒有樂趣,或是其他與生存無關的情緒。
生命的災變,絕不會提前打上一個醒目的預言的標籤。
生存的本能,一億年來一直如此。
一隻褐蟻來到樹下的陰影里,它只能低頭尋路,從而無法仰望天空,為了生存,也無所謂所在的世界是陰暗或是光明,只是向左,向右或者向前,不斷行走,一些風景在覓食的途中偶然路過。
它從一個山谷中攀爬上去,來到一個巨大的圓形的柱子腳下,用觸鬚小心地感知了一下這個似乎將天與地連接在一起的存在,發現它的表面堅硬而冰冷。它不喜歡冰冷的東西,於是繞過圓柱體,繼續向前,隨著樹蔭下斑駁的陽光的碎片在緩慢變大並拉長,它來到一個巨大的光斑中,便像走上了一個舞台,它是那個唯一的舞者。當然,這次很幸運,它遇見了一隻從天而降的畫瓢蟲,這瓢蟲半死不活,顯然是被空中的什麼利器一擊致命,現在成了它的獵物。它很冷靜,無所謂歡喜或者值得慶幸,
這本身就是它的工作。它在尋找到的獵物上噴上一種酶,作為這是它們蟻族的所屬物的標記,然後向來路返回。
很快,它便帶領數以千計的同族來到了那個巨大光斑中的獵物現場,但很不幸,它看到有一支黑色的螞蟻軍團已經先期到達了,對它的獵物虎視眈眈。保護自己的獵物或者領地,對於它們蟻族來說,除了義無反顧的戰鬥,別無他法。與敵方沒有絲毫的觸鬚的交流,兩支不同顏色的螞蟻軍團逐漸全軍投入戰鬥,將光斑中亮麗的舞台變成了為生存而戰的鮮血淋漓的戰場。
這個戰場所在的巨大光斑有時候會突然變得昏昧,消失在樹下的陰影里,有時候會突然出現,但並沒有什麼規律可言。在這短暫或者漫長的光明與黑暗交互變化的過程中,蟻群的戰場上便會突然多出幾隻垂死的蒼蠅或者其他飛蟲。
按照它的理解,在這個戰場的上方遙遠距離的空間里,一定有一個巨大的活著的存在,對它來說,這個存在是神一樣的存在,可以掌控它們蟻族的生與死,勝與敗,幸與不幸,因為它曾經無數次看到過那個天空中巨大的存在使用一些匪夷所思的計謀將黑蟻軍團引離雙方混戰的戰場,分割包圍,然後便是一根巨大的尖銳的黑色木頭從天而降,像一把雷霆之錘,無情的將與它們為敵的黑色蟻族軍團的每一個悍勇嗜血的戰士一個一個精準而迅疾的擊殺。這種擊殺是一種遠距離的跨界打擊,似是經過無數次精確的計算,然後迅速得出一個最佳的攻擊方案,比如速度、角度、力度、距離等相關的打擊元素都精確而巧妙到無與倫比,每一次擊殺都能掀起一陣殘酷的血雨腥風,在敵手還未察覺之時,戰鬥已經結束,須臾間團滅整個黑蟻軍團。
毀滅你,並非你與我為敵!
它時常對無法看見的天空中那個巨大的神心存感激,它很希望能看到這個神一樣的存在,但它不能仰望天空。
在樹蔭的陰影中,這隻褐色螞蟻心嚮往之的神一樣的存在,——是一個少年。
這個少年衣飾華貴,但身上到處沾滿了污泥或穢物,尤其是衣袖與前襟上沾滿了他自己的鼻涕口水,臟污不堪。
少年臉上戴了一個用鐵樺木精雕而成的黑黝黝的猙獰面具,頗有些唬人的意味,在這鐵樺的樹蔭下蹲著,正全神貫注地緊盯著身下的地面,不時用右手中的那柄鐵樺木做的刀在地上指指點點,或偶爾在空中隨手輕劈,時不時的會無來由的呵呵傻笑上幾聲,似是遇到了多大的快樂事,然後抬起手背擦掉因為傻笑而流到下巴的鼻涕口水,口中嘟嘟囔囔的自言自語,也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
華服少年身邊站著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女,氣質寧靜而清冷,手持一桿紫青色的九尺「驀然」槍,槍頭上套了一個黑色的鱷魚皮套,顯是絕非尋常之物。
那少女頭上梳了一個高馬尾的髮型,長相精緻英挺,穿了一身頗為合體的鐵青色交領勁裝,腰束犀角帶,襯得她的面容白皙清麗,身材線條越發頎長窈窕,整個人散發著一種又美又颯的氣場。
她看向那少年的眼神充滿了呵護之情,時不時的將那些飄落在他身上的樹葉輕輕取掉,或是掏出手巾去為他將手背上的鼻涕口水擦凈,神色小心翼翼,生怕打擾了這少年玩樂的興緻。
這個奇怪的組合,並沒有引來太多遊人們的側目,大約是因為陵都城內的民眾這若干年來已是習以為常的緣故。
在少年身前的干泥沙地上,有數以千計的褐色螞蟻與一群黑色螞蟻在爭搶著一隻半死不活的畫瓢蟲和幾十隻死蒼蠅。褐色螞蟻雖數量上佔了優勢,但黑色螞蟻體型較大,明顯佔了上風,黑色的蟻群排成幾條細線,托著畫瓢蟲和蒼蠅屍體逐漸向自家穴居地而去。
那些癱在地上的飛蟲屍體擺放得看似隨意混亂,卻似乎是某人有意為之,正好將黑色蟻群的進攻路線引向左右及後方,讓這些黑色蟻群分成幾個割裂的片區,同時用幾隻飛蟲屍體將褐色蟻群集中引向同一個進攻方向。黑蟻軍團因為軍力分散,漸漸顯出不支的勢態,褐蟻軍團逐漸開始扭轉戰局。
少年偶爾會抬頭定定地看一眼跟前的少女,面具下的眼神空洞無物,卻不說話,只是「呵呵呵呵」的傻笑幾聲,然後便低下頭去,安靜地看蟻群爭食,指揮蟻群打架,偶爾會得意地傻笑幾聲,偶爾會自言自語幾句誰都聽不懂的話,自顧自的樂在其中。
對於少年的仰望,那少女每每報以一個疼愛的微笑,柔聲說:「公子,玩累了沒?我們回家了,好不?」看著他的眼神柔和而寧靜。
少年似是沒聽到,竟是充耳不聞,過了好一會,才抬起頭來,眼神空洞地看著樹林外,抬起手背擦了一下流到下巴的口水,口齒不清的回了一句,卻答非所問:「她好久都沒來看我的螞蟻打架了。」
「公子,小天使姑娘昨天不是來陪你看螞蟻打架了?你又忘了。」
少年茫然的看著林外的小道,良久不作聲,似是要努力回憶起什麼東西,半晌才說道:「小天使姑娘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