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芙蓉苑
路不幻曾以為這世上最尷尬的事,莫過於她十二歲那年東明寺考核武藝時,號稱自己縹緲功已練得登峰造極,然後當著十幾位師兄弟的面,結結實實地摔了個大馬趴。
然而此時的情況似乎有過之而無不及,除了尷尬,還伴隨著一種詭異的微妙。
二人在屋內十分安靜。經了溫泉一事,路不幻學會說多錯多的道理,此時打算沉下心靜靜吃茶。閔洲剛被扣了個「和西鳳城主一樣鋪張浪費」的帽子,應該也無心閑聊。以她「事無大小,概不走心」的脾性,就算跟不熟的人共處一室也絕不會不自在,只要……閔洲別一直盯著她瞧就好了。
然而那個讓她後背僵直的罪魁禍首簡直毫無自覺。閔洲左手撐著頭斜靠在軟塌上,一條腿半屈著踩在塌沿悠閑,右手舒服地搭在膝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塌邊呼著熱氣的香茶和沾了蜜的棗子都提不起他的興趣,炙熱的眼神像是長在路不幻身上似的,一刻不移。
明明沒人說話,路不幻竟覺空氣中有些吵噪。莫非閔洲的眼神還能出聲不成?還是他會享受,軟榻舒舒服服,哪像她這木椅子又冷又硬,硌得屁股疼。緩慢地挪了挪屁股,旁邊隱約傳來一聲極輕的笑,轉瞬從她耳邊滑了過去。若不是閔洲嘴角翹起,她會以為那是她的錯覺。
哼,木頭椅子硌得屁股疼很好笑嗎?
往軟榻上偷瞄一眼,昨日的溫柔公子好像變得全然不懂禮數,眼神越發大膽。縱使是在不講究封建禮教的西鳳城,男子也不好這樣明目張胆地盯著女子看。這只是她下山第二日,何曾被男子這樣打量過,不知此時應該作何反應。
好在路不幻真真是沒心沒肺,很快便想開了。罷了罷了,眼睛長在他身上,她管不到,不如管好自己。於是又抿了一口茶,閉上眼默誦起佛經來。
只是路不幻不知道,若是深諳禮數還不顧規矩,必然是故意為之。閔洲自然覺察到她的彆扭,卻不打算收斂目光,饒有興緻地想試試她堅持到何時才會躲避。小丫頭吃茶的樣子同吃青菜一樣生動,嘴唇在杯沿細細地啜,喉間悄聲滾動,將茶水品出了一股順滑的柔暢。清麗的小臉雖未脫稚氣,卻已是少女初長成的姿容,用含苞待放形容甚為貼切。只怕這丫頭自己心裡沒數,不知自己抖機靈的模樣多麼討喜。
平日里不愛誦經修心的人,此時又能耐得住多久。約莫靜了兩柱香功夫,路不幻忍不住睜開眼。這樣干坐下去實在不是個事兒。既然她抱的大腿不動,她先動總可以吧?
路不幻清了清嗓子道:「閔公子,我們現在要做什麼?」
「嗯?」軟榻上的人漫不經心。
路不幻硬著頭皮繼續道:「我以為閔公子今日一早出門是有要事在身。」
「的確是有要事在身。」閔洲點頭。
「那我們何時開始辦正經事?」
「我們正在辦正經事啊。」
「啊?」路不幻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搞不清他賣的什麼關子,腦袋偏到一側撇嘴。方才還說要帶她做大俠,在這坐著能做出什麼大俠?
閔洲不語,悠悠地扶正身子坐起來,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嗯,這茶的確十分順滑柔暢,若不是放得有些冷了,滋味必定更佳。
又悠悠地走到路不幻跟前,俯下身說:「你聽。」
話音未落,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未見其人,先聞其香。這股越來越濃的香氣可不就是早些時候在芙蓉苑門口聞見的味道?路不幻站起身,大概猜到來人身份。
「公子久等了。」來人嗓子爽亮,「昨夜生意太好,歇得晚起得遲,還望公子莫怪。」一身艷色的輕紗羅裳飄進門來,玉釵珠寶滿滿當當地從頭綴到腳,讓人一時不知先看哪裡。路不幻眼神上上下下轉了兩圈,最終無法免俗地,停在她白花花的胸脯上。
戲本子終歸是戲本子,《夜色無邊》里只說棒打鴛鴦的老鴇趨炎附勢一身奴才相兒,倒不曾描繪風塵里呆久了的女人是什麼樣。路不幻想著,世俗風塵嘛,無非就是面容風情了些,聲音勾人了些,穿著簡單了些。但像眼前這位連女子小衣都不穿的,真可謂是……直截了當,爽朗開放。
進屋的女子已是中年風韻,身材微微豐腴,並沒有艷壓群芳的美貌,一雙眼睛卻很有看頭,越看越深,藏了不淺的煙波。這雙有看頭的眼睛在路不幻身上一掃,莞爾一笑,又朝閔洲揚了揚帕子算是行禮。
「這兒沒外人,楚姨不必多禮。」閔洲伸手虛扶了一下。
此言一出,叫楚姨的女子笑容更大,沖著路不幻道:「這位不是外人,那豈不是內人?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我叫小石榴。」路不幻規規矩矩答道。
「小,石,榴。」
楚姨低喃,尾音像蠍子尾巴一樣勾人。圍著她踱了幾步,仔仔細細的樣子像在檢查物件兒,又像在欣賞什麼新奇玩意兒。能被公子帶來的人,定是有某處與眾不同。看夠了身形,又湊近來看路不幻的臉蛋。看看眉眼,再瞅瞅嘴唇,好在路不幻的男子髮髻並沒什麼看頭,不然估計連發梢都要被扯來瞧瞧。
楚姨腳步十分輕盈,吐息方式明顯是常年習武之人。路不幻暗叫不好,她尚未摸清閔洲的底細,只知他武功高強,看著和善,方才得知他管著一處青樓。尋常人家哪會做青樓的買賣,難道他說的正經事是什麼誘拐江湖少女的黑心交易,要把她轉手賣到芙蓉苑了?果然白給的衣食住行都是騙局啊!老天不會掉下武功蓋世的貴人,只有拐賣無知少女的大魔頭。
路不幻不知自己算不算無知,但她絕不能做任人欺負的嬌弱少女。閔洲的丫鬟,芙蓉苑的老鴇,個個都這麼厲害,她除了擔憂未來境況,更有種對自己平日不學無術的懊惱。然而眼下不是深究這個的時候,若是他們真要對她做什麼的話……她的飄渺功用來擺脫三腳貓功夫的敵手尚可,面前二位功力深厚,恐怕她會淪為刀俎下的肥魚嫩肉。跑自然是跑不掉的,不如低頭服軟,沒準兒她無辜的小眼神能喚起閔洲不知有幾斤的良心,叫她少吃點苦頭。
閔洲正在一側笑得狡猾,早就看穿了她的心思。路不幻緊張的模樣讓他捉弄人的興緻大起,這才由著楚姨靠近打量。直到她用委屈巴巴的眼神朝他求救,閔洲才開口道:「今日打擾是有要事相商,還請楚姨幫忙。」
閔洲手臂一伸,將路不幻攬到自己身後。
呼……還好還好,閔洲還是有些良心的,到底是個好人。路不幻暗自鬆了口氣,慶幸拐賣少女的大戲沒落到自己頭上。
楚姨是個眼明心亮的,怎能瞧不出閔洲的呵護,擺了擺手帕道:「今兒這日頭是打西邊出來了,什麼事竟讓公子親自找我幫忙?」
「倚春居的貴客都仰仗楚姨維繫,楚姨自然是見多識廣消息靈通。小石榴乃南無島人士,初到西鳳城,為一卷藏寶圖而來。據說有半幅藏寶圖就在西鳳城中,日後楚姨若是得了什麼線索,還請告知。」
楚姨聞言眉頭一皺,看著閔洲沒說話。西鳳城中是有半張藏寶圖,但就在公子手中。為何還要領著人到芙蓉苑請她幫忙?不留痕迹地看了看那少女,聽見公子為她求助后感激地看他。莫非這是要做一齣戲?不知這少女是何來歷,讓公子如此特別對待。
手帕朝閔洲身上揮了揮,楚姨笑著將這齣戲圓上:「此等小事叫當歸傳話便是了,哪需勞煩公子親自跑這一趟。放心吧,日後有什麼消息,我立刻告知公子。」
「多謝楚姨了。」閔洲轉身看著路不幻,又道,「還未給小石榴引見,楚姨是倚春居的管事。我不善打理營生,全靠楚姨的好本事才經營至今。倚春居頗得江湖各路英雄喜愛,相信很快會有藏寶圖的消息。」
頗得江湖各路英雄喜愛?路不幻愣了一瞬,驚覺十分有理。是了是了,佛曰:愛欲莫甚於色。色之為欲,其大無外。師父雖未給他們仔細講過女色的害處,她卻偶然間聽幾位師兄談論過。這男女之間的情和欲,是比天崩地裂還可怕的東西,比權勢地位更讓人慾罷不能。江湖兒女本就是性情中人,陷身色慾之困也不難理解。
路不幻輕輕地點頭,覺得自己的悟性簡直像打通任督二脈般通暢清明。正得意時,卻聽閔洲道——
「小石榴既喜歡看戲本子,定也喜歡看戲,不如叫他們在倚春居扮上演幾齣。」
在青樓看戲?路不幻驚呆了。她是佛門出身,怎能在青樓看活,活那個啥。這是要遭佛祖唾棄天打雷劈的事,她怎可做得!
閔洲又一笑,食指微彎敲在她額頭上:「小石榴莫不知倚春居是西鳳城出名的戲園子?」
路不幻傻了,脫口而出:「難道不是風月場所?方才楚姨說昨夜生意太好……」
「姑娘竟將我認作青樓老鴇?」楚姨一愣,放聲笑道,「怪我衣著不合規矩。公子可是正經人家,姑娘莫要多想。芙蓉苑本是公子別苑,與倚春居的戲園子挨著。公子寬厚,體恤我年紀大了,特准我在此處休息。」
楚姨這幾聲笑讓路不幻十分不好意思,臉頰一熱,快趕上東明山溪邊的小梵果那樣紅嫩。那那那,那她剛才到底在慌個什麼啊!再看閔洲,竟是一副看好戲的玩味神情。怎的不早告訴她,故意叫她誤會。
稍定了神,路不幻拱手向楚姨道謝。找藏寶圖雖是個幌子,他二人卻是真心實意地幫忙,令她十分感動。但她對藏寶圖實在沒什麼所謂,路不幻暗自思量如何藉此機會打探爹娘的消息。昨日當著閔洲的面差點買了路原和沈婉婉的戲本子,現下再提起他們二人,只怕他會起疑。
路不幻在心中拿捏著分寸,抿了抿唇道:「來西鳳城的路上聽聞一樁故事,據說十幾年前,西鳳城曾發生過一樁大事,不少江湖高手都被牽連其中。不知閔公子和楚姨可有耳聞?」
楚姨表情一滯,原是笑著的眼睛忽然轉冷:「這江湖是全天下的江湖,大小紛爭從未間斷,不知姑娘說的是哪件事。」
雖是問句,語氣卻十分強硬,路不幻識趣地不再追問,跟著閔洲叫來的丫鬟聽戲去了。
楚姨的臉色並未轉好,閔洲輕聲道:「小石榴年紀輕,初入江湖自是對什麼都好奇,楚姨莫往心裡去。」
「公子不必說這些好話。」楚姨嘆了口氣道,「既能領進芙蓉苑,便是公子身邊人,我怎會生自己人的氣。這些年,公子從未理會任何鶯鶯燕燕,原來是中意這般清麗機靈的人兒。」
閔洲笑,卻不答話。中意倒談不上,但她確實讓他心情不錯。
「公子莫怪我多嘴,這丫頭看著柔弱,卻是個有主意的。可知她是何來歷?不但與藏寶圖有關,還打探起十幾年前的事。」
「她的來歷身份都未可知。昨日瞧見她帶著碧空匣,我便將她留在身邊時刻盯著。」
「碧空匣?」楚姨擔心道,「來歷不明又知曉眾多秘密的人最危險。公子怎可將她留在身邊。」
「她並無武功,心思又單純,不像是蓄意接近。我已派連漠一查究竟。」閔洲負手站著,看不清他此時的表情,「方才她問起十幾年前的事,倒是說中了我今日要跟楚姨談的事。」
閔洲轉過身,話語謙卑,聲音卻是恣意:「還有兩月便是武林大會,不知十幾年前的諸位前輩近來如何,我這個做晚輩的,自然應當主動拜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