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人情債
說到報答,路不幻想到的第一個有關報答的詞就是「恩將仇報」。
說到恩將仇報,路不幻就想起有一年她在東明山小溪邊玩耍,跑跑跳跳得太忘我,裙襪布鞋全踩濕了,竹木簪子也掉進水裡被沖跑,她怎麼追也追不上,還是不色快跑吐了血才幫她追回來的。那年路不幻只有七八歲,不知是自己憋悶還是跟小溪賭氣,從此捨棄了女兒打扮,跟師兄弟們一樣穿青衫,頭髮也盤成男子樣式。
雖說竹木簪子再也不碰了,不色幫她追回簪子的恩還得要好好報。路不幻知道不色十分喜愛藏書閣里收著的紫金明蓮刺繡蒲團,竟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那蒲團放到他寢房裡。偶然間被師父知曉,以為是不色偷的,訓斥他有辱佛門,出家人眼裡心裡不該有對俗物的貪戀,更不該縱容這股貪念滋生,以至犯下盜竊之罪。
不色被罰抄了一百遍《鳩摩妙凈慧律》,念了一千遍《般若嚴明心神咒》,在省心堂里禁閉了三日才出來。雖比路不幻年長些,不色當年也只是個十來歲的孩子,尚未修得強大的心境來慣著她。不色出省心堂那日,瞧見路不幻的第一眼就急紅了臉,咬著牙說了一句:小十六,你恩將仇報!
這句話路不幻一直記著,也總會想起。比如此時,當閔洲問她要如何報答他的時候,路不幻就想起了這樁事,於是也就……理所當然地跑了神。
然而閔洲看不見她腦袋裡的趣事,只瞧見她一臉的心不在焉。如果人咽氣前會回顧一生,清算這輩子最不甘心的幾件事的話,那此時此刻主動啞著嗓子勾搭小姑娘卻被視而不見,定能算進閔洲心有不甘的前三甲。
這顆小石榴確實與眾不同,不僅性子奇特,似乎還對男女間的曖昧情愫免疫。這種時候,自尊心較強的男子會自顧自笑幾聲以緩解尷尬。而像閔洲這樣自尊心較強的美男子,則一手撐了桌子欺身上前,半個人快壓在路不幻身上,近得她能感到他呵出的氣息——
他道:「既不答話,那便都依著我了。」
視而不見?他叫她沒法不看他不就好了。
路不幻還是沒出聲,這次她自然跑不了神,男子說話間吐出的溫熱叫她全身如鐵板僵挺,嘴唇下意識抿住,差點連呼吸都忘了。
「嗯?」閔洲逼得更近,一副她不答話不罷休的架勢。
路不幻嗓子綳得出不了聲,只得用力點頭,擎著力度怕動作過大撞上那張俊顏。臉頰處感到的壓力越來越甚,她顧不了許多,伸手要推遠他。未曾使力,那個笑得鳳眼微眯的人已閃身退後。少女無辜的雙手留在空中,倒成了欲拒還迎的姿態。
等路不幻回過神來,那人已穩穩地坐著品茶,好似從未移動過。
她突然覺得有幾處地方不對,思緒一時混亂不知該先想哪一處。
閔洲方才那下閃身,連貫而不著痕迹,確實要武功練到一定程度才可做得,但他身上依然毫無內力氣息,著實奇怪。
路不幻看著他,發現那雙炯炯的眸子比初見時更亮,好像她一望進去,就給他眼裡添了一把火。片刻后她大悟,那雙眼睛里燒的哪是火啊,全是他捉弄她的揶揄。他定是覺得方才使了奇怪的招數,逼著她答應報答,心裡十分得意,覺得自己十分能耐吧?
等等,這便是另一處讓她覺得不對的地方!昨日送她衣裳,請她吃飯,借她住宿,幫她找藏寶圖的人,怎的不出一日,竟從翩翩公子變成了壞笑的妖孽?一個人的氣質能變得如此之快,真叫她訝異。
不過,也在這短短一日間,閔洲包攬了她衣食住行的各類照顧,方才她聽的那齣戲又是禁戲,這份人情可比買衣吃飯更貴重。如此,她也不必在意他是翩翩還是妖孽了,反正是個對她極好的人。
路不幻反反覆復捋了幾遍,總算捋清了兩件事。
第一,閔洲是個武功高強的好人。
第二,她欠了這個武功高強的好人很大的人情,而且答應要還了。
欠人情沒什麼,答應要還也沒什麼,但要如何還這人情全得依著閔洲的意思,從來只有她做債主逗弄誆騙師兄弟的份兒,現下成了還債的,心裡難免不踏實。
路不幻咽了兩口茶,小心問道:「你方才說,怎麼還人情都依著你,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你看你看,武功高強的好人又開始賣關子了。
路不幻有些倔,故意和他杠上:「字面上的意思是什麼意思?」
閔洲不接她的脾氣,懶洋洋道:「就是我說怎麼還,你便怎麼還。」
「那你想要我怎麼還?」
閔洲睨著她的不安,笑道:「小石榴不必心急,等我想好了,自然會告訴你。」
透綠的茶杯在手指間轉了幾下,輕脆地落在桌上。那身黑色錦衣一晃,又來到路不幻身側。閔洲低下頭,貼近她耳邊說:「在我想好之前,你且安心跟著我便是。」然後抬腿走了,背影浮動得相當瀟洒,且欠揍。
路不幻的佛心雖修得不夠通徹,但還是很端正的。她自然不會動手揍人,只在心裡暗戳戳腹誹,拜託觀音大士晚上入他夢裡好生度化一番,叫他別再捉弄她。
路不幻這樣想著,心裡舒坦許多,平日就轉得飛快的腦袋電光石火般算清了第三件事,也是讓她感到十分安慰的一件——
不管怎麼說,閔洲這根大腿,她算是牢牢地抱上了。
至於如何靠著他找到爹娘的消息,何時才能探知十幾年前的江湖大事,還需從長計議。索性將步子放緩,先在閔洲府上安心住下來,搜集些江湖消息再說。
西鳳城五月末的晴天居多,大朵的白雲飄在藍天上十分厚實。跟東明山的雲霧不同,這樣有真實感的雲彩讓人想跳起來將它們一把薅到懷裡搓搓揉揉,再團成枕頭抱著睡,必定十分助眠。
不過對於路不幻這樣天塌下來都能睡得四仰八叉的人來說,雲彩做枕頭是不需要的,倒不如塞進錦緞里做成綵球踢著玩,或者縫成軟被給她洗完澡裹身子用。香軟的觸感更能讓她舒舒服服地琢磨出個長久法子來闖蕩江湖,省得像現在這樣,從長計議了好幾日也沒個頭緒。
自倚春居一別,路不幻就沒再見過閔洲。她想出門活動卻被當歸攔下來,說是正值六月夏吉賀典期間,城中人雜怕有危險,需等閔洲回來再出門。然而閔洲最近實在繁忙,極少露面。還得多等幾日。
實在繁忙是有多忙?她在東明寺閑慣了,見過最忙的場面無非是小師弟被她追著打,在寺院里上躥下跳,就差躲到佛祖金身後頭去。想必閔洲的「實在繁忙」,也是那樣上躥下跳的吧?那樣一個武功高強又好看的人上躥下跳起來,必定十分有趣。
在閔洲武功尚不高強的時候,倒也被人打得上躥下跳過一次,但也僅是那一次。如今的閔洲自是有著面對驚濤駭浪也巋然不動的底氣。只是路不幻還不懂得,當一個人說自己「忙,很忙,非常忙」的時候,多半是故意避著不見。
閔洲的避而不見,避得是相當徹底了。這幾日乾脆連宅子都不回,就在芙蓉苑住著。本來是想把那顆小石榴拴在身邊解悶兒,只是前幾日連漠帶回的消息,讓他有些猶豫。
那日捉弄了路不幻叫他心情不錯,從倚春居返回芙蓉苑時又路過那池溫泉,下意識反省自己是否真的過於鋪張,跟西鳳城主那個負心的混賬玩意兒可有一比。要不將這溫泉改種石榴樹得了,定能討她歡心。但若真那麼做,南無島的溫泉水仍需日日送來,拿來澆樹用。甘甜泉水澆灌的石榴,應該跟她差不多甜了。
「公子。」
閔洲的思緒被打斷,身後站著一個與他差不多身量的男子,神色略漠然些。那人周身散著厚實的內力,手臂結實肩膀魁梧,似是常練有些重量的兵器。勁服貼身精幹,像個行走江湖,寡言少語的俠客。
閔洲覺察到來人氣息,轉身道:「南無島可有另一半藏寶圖?」
連漠回話道:「須臾齋的消息稱,藏寶圖於十九年前現於西鳳城,並無可能流落到南無島地界。」
閔洲挑眉,等他說下去。
「西鳳城邊境安插著各門派眼線,盯得很緊,若有人想將藏寶圖帶出去,絕非易事。南無島人煙不多,島主顧柳柳也在搜尋藏寶圖,至今並無消息。須臾齋推測,另一半藏寶圖一直都在西鳳城中。」
須臾齋在江湖各處眼線周密、情報可靠,只要肯花銀子,無論什麼消息都能在須臾間奉上,故稱須臾齋。整個江湖都在找藏寶圖,不乏願擲千金打探線索的人。就算為著自己的名聲,須臾齋也定不敢編假消息誆人。
閔洲不語,心中思量著路不幻昨日的話。既然藏寶圖從未出過西鳳城,小石榴家中的半張藏寶圖必是假的。昨日他瞧得真切,她包裹里的木盒與他那半張藏寶圖上描繪的碧空匣別無二致。圖上說碧空匣是盛著藏寶之地鑰匙的器物。若與真的藏寶圖無關,她又因何得到了鑰匙?既有鑰匙,又遇著有一半藏寶圖的他,要說純是機緣巧合,實在無法讓人信服。
閔洲腦中浮現出「蓄意接近」幾個字,皺了皺眉不願再想下去。或許她並不知道碧空匣是何物?南無島路途遙遠,以她古靈精怪的性子,來西鳳城的路上遇到什麼奇事都有可能。沒準是在什麼古玩店鋪買的。那匣子做工細膩,女孩子買來放個小物什也合情合理。
閔洲勉強說服了自己,可身邊磁性的低音將他最後一絲僥倖撲滅。
「還有一事,關於公子帶回的那位小石榴姑娘。」連漠沉了一瞬,才道,「南無島上,查無此人。」
閔洲臉色微凜,心頭失落地空了一下。
如此說來,所謂家境落魄,所謂因愛吃石榴而得的綽號,都是假的嗎……少女軟軟的嗓音還繞在耳邊:
「又愛又恨著一個人,怎麼會過得好?」
「春夏秋冬不多不少,倒也十分圓滿。」
那聲音在他心裡烙了印,此時正隱隱燙著胸口。不知是她道行太高,還是他太大意,輕易被幾句話俘了心神。原來看上去如此單純的小丫頭,也難逃江湖人心叵測的宿命。
閔洲垂下眼,再抬起時已恢復往常神色:「近日玄青教四處拉攏勢力,要在武林大會前夕大擺宴席招待江湖俠士。」
連漠思索片刻,擔憂道:「莫非玄青教要召集人馬在武林大會上生事?」
「若是那樣倒無妨。只怕查小滿要在武林大會前就掀些風浪。」閔洲忽然玩味一笑,「這回請的人不少,如此熱鬧,咱們豈能錯過。」
玄青教和閔洲並未打過交道,連漠疑惑:「玄青教給公子下了帖?」
閔洲似是成竹在胸:「下帖倒是不曾。只是我對不請自來這件事十分在行。」
「查小滿一向善用旁門左道,公子現下暫無內力,還是小心為妙。」
閔洲笑著點頭:「這幾日還要辛苦你多做些準備,六月初便啟程。」
連漠應下,離開前猶豫著問了一句:「那位小石榴姑娘……公子作何打算?」
閔洲轉過身,盯著輕靈的溫泉不作聲,許久才道:「遣個丫鬟帶她回閔府吧。仔細盯著,別讓她亂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