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回 薛寶釵出閨成大禮 賈寶玉入夢證前緣
上回說到瀟湘館寶玉對境悼顰兒。這日賈政夫婦來給賈母請安,賈母說:「既然是娘娘的旨意,也只得照辦。我上了歲數,身子也不大好,寶玉的婚事還須得你們多費心。」說罷,賈政、王夫人便行告退。賈政找來賈珍、賈璉商討嫁娶事宜,王夫人則帶著玉釧等丫鬟前往薛府會見薛姨媽。薛姨媽正坐在炕上弄些針線活兒,寶釵與薛姨媽相對而坐,正添筆蘸墨,執管伏案。薛姨媽笑道:「寶釵,你才好些,又弄這沒要緊的,只管閑不住。聽話,歇著去罷,等會子我來寫。」寶釵嬌聲道:「媽,不礙事的,就快好了」忽有小丫頭來報:「太太、姑娘,那邊府上的太太來了。」薛姨媽、寶釵停住手頭的活,忙從炕上下來,前去迎接。薛姨媽、寶釵等將王夫人迎進屋裡,又命下人們沏茶、奉點心。王夫人、薛姨媽姊妹許久不見,自然是無話不說。王夫人拉起寶釵的手問:「寶釵,身子近來可好?」寶釵道:「多謝姨媽記掛,好些了。」又見寶釵手邊攤開著一賬本,王夫人因笑道:「寶丫頭真真懂事能幹,竟都幫你做起賬目來了。」薛姨媽看看寶釵,又看看王夫人,笑說:「實也不等著用,我倒叫他去頑會子,頑兒累了就歇著,我寫也就是了,他只閑不住。」
王夫人緩緩對薛姨媽言道:「妹妹。其實我這次來是為了寶玉的事。」薛姨媽心下明白,便對寶釵說:「寶釵,你先回裡屋去罷,我同你姨媽說會兒話。」寶釵答應著,鶯兒亦拿起紙筆,挑開門帘,二人一同進到裡屋去了。王夫人越看寶釵,心裡越是喜歡,遂將元妃賜婚之事說與薛姨媽,又說:「寶玉的玉,寶丫頭的金鎖皆來歷非凡,鐫的字句可巧也是一對兒,這可不就是天賜的姻緣么?」薛姨媽聽了,欣喜之餘,卻道:「我去和寶丫頭說,也問問他的意思。」王夫人:「也好。」薛姨媽進得屋去,將來龍去脈、事情根由和寶釵說明了,又詢了寶釵的心思,只等回話。大約兩三盞茶的工夫,只見寶釵低頭含淚道:「一切全憑媽做主。」
不多時,薛姨媽手裡端著兩小方紫檀木匣子從裡屋出來,置於案上,當著王夫人的面打開其中一個,裡面放著一根合歡連理比翼雙飛金絲嵌寶點翠掛珠釵,合歡花葉交錯掩映,連理枝條相互纏繞,金彩生輝、璨若雲霞、渾然一體、宛若天成。王夫人問道:「這是?」薛姨媽不言,只從匣中取出那釵,找准機關,稍用巧力,便將釵子分作兩股,各自卸開。薛姨媽將釵子遞到王夫人手中,方道:「這是寶丫頭及笄那年的生辰,我托外邊有名的能工巧匠打造的,完工之日可巧是七月初七。比翼鳥銜掛珠串的那股為雌簪,另一股為雄簪。原是預備給寶丫頭婚嫁的訂親信物,如今算是用上了。」王夫人細細把看一回后,一面將兩股簪子遞還給薛姨媽,一面笑道:「這釵子也太精巧了!還是你想的周全。」薛姨媽將雌雄兩股簪子分別裝進那一對匣子中,自己留下雌簪,雄簪則給了王夫人。王夫人笑問:「這麼說咱們兩家的事就定了?」薛姨媽臉上一團喜氣,說:「定了!」
王夫人又說:「還得挑一個好日子才是。」王夫人便將寫有寶玉年庚八字的一道紅折頁給了薛姨媽,薛姨媽接過,笑道:「這是自然的。同喜,快去請能掐會算的老先生擇一個黃道吉日。」說罷,一併將寶玉和寶釵的年庚八字折頁遞給同喜。同喜領命自不敢有絲毫耽擱,急忙去辦。薛姨媽正和王夫人說笑呢,同喜匆匆回稟:「太太、姨太太。
老先生說現如今六月既末,下月初七正好是一個宜嫁宜娶的好日子,若錯過了,只怕要再等三四個月呢。老先生還說,貴公子、貴小姐的四柱八字是難得的天作之合,百年難遇的金玉良緣!趕早不趕晚的。」王夫人笑說:「那就定下月初七罷。」薛姨媽點頭稱是:「這也是一樁喜上加喜、親上加親的大喜事兒!」同喜將寶玉、寶釵的八字呈還給薛姨媽和王夫人,他二人又賞了些銀兩,同喜叩謝之後,喜喜歡歡的退出來。門外,玉釧悄聲叫住同喜:「娶了媳婦還是撿了金元寶,嘴都快咧到後腦勺了。」同喜撓撓腦袋,笑說:「你又拿我取笑。」玉釧問道:「你們家那位攪家精大奶奶還回來么?可有些日子沒見了。」同喜附耳道:「老天爺開眼,回不來了。聽說他回娘家后死性不改,日日聚賭聚飲,後來吃油炸焦骨頭下酒時給活活噎死了。」
王夫人辭了薛姨媽,回至賈府,其同賈母、賈政等如何敘說,賈母、賈政等又如何回應,不再贅述。只說賈、薛二府為此必是極盡準備操辦之能事,故而銀兩花銷也就象那滾滾長江一般東逝水了。卻說展眼到了初七那日清早,襲人起床說道:「寶玉,今兒可是你大喜的日子!可別睡耽擱了,我和麝月去梳妝打扮,回頭就伺候你起床。」襲人見帳子里沒動靜,想是寶玉還沒醒,就同麝月洗漱去了。襲人回來看見床帳子仍舊閉著,急忙上前說:「小祖宗!怎麼還沒起!你的好日子,你打扮好了,就是我們臉上也有光,心裡也高興。」說罷,仍是無人應聲,襲人一面笑,一面伸手撩帳子:「該醒醒了,都這會子了,仔細老爺拿住又打你屁股。」誰知帳子掀開,床上已是空空蕩蕩,那裡有什麼寶玉!襲人忙問剛進門的麝月、秋紋:「寶玉不見了,你們可見到沒有?」麝月聞聲,也急忙湊到床邊察看。秋紋道:「去茅廁解手也說不準。這麼大人,還能憑空丟了不成?」襲人拔腿就要往外去找,秋紋笑道:「我的襲人姐姐,你難不成要找到茅廁去?」襲人也覺不合式,正猶豫間,只聽麝月說:「就算二爺只是去了茅廁,可那塊玉呢?」襲人過來一看,匆匆把床摸找了個遍也不見通靈寶玉,登時如五雷轟頂一般,癱坐在床沿。
寶玉房裡早已亂作一團,王夫人因遲遲不見寶玉前來問安,亦不時遣人來問,更是亂上加亂。襲人等清楚此事無法隱瞞,只得如實告知王夫人。王夫人得知此事,又驚又氣,然如此吉日斷不好大動肝火,縱動氣也於事無補。王夫人便將寶玉平日里極貼身的幾個小廝傳了來,細細查問,可都說今兒一大早連寶二爺的一截衣帶都不曾見到過。王夫人又悄命人往府里、園子里尋找,亦無果。眼看嫁娶在即,王夫人實在不知寶玉會在何處,不禁愁上心頭,幾欲急哭。襲人、麝月亦看在眼裡、急在心上。剎那間,襲人忽憶及往年間的一些事,說:「太太,有些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王夫人拭淚:「只要能尋到寶玉,還管這些虛禮作什麼。」襲人遂起身向王夫人附耳言語了片刻,只見王夫人點點頭,急命小廝、僕人等前去京都城內外的大小寺廟打聽寶玉下落,眾人領命,未敢懈怠,跨馬執鞭,四處奔找。
卻說天剛蒙蒙亮,寶玉輕輕穿好衣服,借如廁的檔口兒躡手躡腳的偷跑出府,一路策馬,只為尋一清凈絕塵的寺廟。寶玉心說:「古語雖雲『大隱隱於市』,佛語又雲『佛法在世間,菩提向心求』。然長安城內諸如大報恩寺、大慈恩寺、護國寺、白馬寺等古迹名剎,來往香客、善男信女眾多,亦難免略蒙塵相。如今我只願擇一清幽小寺,青燈黃卷、寥香古佛作伴,了此一生。」正想著,馬蹄已來至郊外,寶玉放眼看去,樹林枝柯遮映間顯出紅牆青瓦,走近打量,正是一座小寺,匾額上書「慧覺寺」。寶玉拴好馬,輕叩山門,開門者是一和尚,竟長得與寶玉一模一樣,雙手合十,念了一聲施主。寶玉心道:「這人好象在那裡見過。」寶玉不敢唐突,亦合十念佛。那和尚將寶玉讓進寺廟,問道:「不知施主到此所為何事?」寶玉道明來意,合十跪於佛祖蓮台下,那和尚請來一身披袈裟的老僧后,便去洒掃庭除了。老僧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我觀施主尚有塵緣未了,還是請回罷,恕老衲不敢引度。」寶玉道:「方丈住持,我聞眾生平等、世法平等、我佛慈悲、普渡眾生,豈獨忘我乎?」老僧不語,徑自走開。大約兩個時辰后,寶玉仍跪地不起。老僧嘆:「也罷,也罷。」手拿剃髮刀就要為寶玉剃度。
就在這時,一群人從寺門闖入。只見打頭的是茗煙,正盯著那掃地和尚:「二爺?」和尚念佛道:「施主認錯了,貧僧了凡。」李貴捅了捅茗煙,茗煙轉頭又見佛前跪著一人,胸前懸著的不是通靈寶玉又是何物。茗煙等齊聲急忙喊道:「師父,刀下留髮!」老僧對寶玉道:「回去罷。你宿慧不淺,身負仙緣,然了悟徹斷卻不在今日,實不可強。你走罷。」眾人一擁上前,好說好勸,左攙右扶;老僧亦答應為其於寺里寄挂名符;如此,方才將寶玉哄回了府中。寶玉回至家中,賈府上下可算放心了,王夫人又命人好生看護,不許再出差池。寶玉給賈政、王夫人請安后,又去賈母處看望,因時近正午,故被賈母留了用飯。寶玉用畢飯,回屋裡才剛歇息了一會子,不想被襲人、麝月得了空兒,好一頓說教,又從床鋪里給強拉了起來,硬要給他裝扮一番,說是老爺、太太的意思。寶玉雖有一百個不願意,可也無法。
又說薛家,寶釵穿好嫁衣,端坐在閨房梳妝台菱花鏡前,略施薄粉、淡掃蛾眉、輕抿唇紅;一旁,鶯兒正為寶釵梳發盤髻,文杏則拿脂遞粉。好一陣忙活,最後鶯兒將一方小匣子拿與寶釵過目,匣子里裝的正是那股雌簪,寶釵只側目略看了一眼,遂輕聲道:「鶯兒,插上罷。」稍時,門外有小丫頭來報,寶釵讓進來回話,那丫頭說:「姑娘,那邊府上的璉二爺打發人遞來東西,讓我代為呈上。」寶釵問是何物,丫頭回:「那府上璉二爺說,今天姑娘大喜,可薛兄弟的案子實在棘手,不知跑了多少關係,暫且保釋幾日亦不能夠。故他托我從獄中帶出此物。」鶯兒從小丫頭手裡接過一個紅布包裹,又轉遞給寶釵。寶釵解開紅布,裡面是一根木頭雕刻的釵子並一信封,封皮上寫著「妹寶釵親啟」。寶釵取出信,只見寫道:
為兄不肖,徒為母妹增煩添擾,以致釀出今日之禍,皆我一人之過,實在慚愧。兄於獄中獲悉,妹已擇定夫君,出閣在即,在此先賀喜妹妹了。妹妹大婚,哥哥豈有不道賀隨禮之理?
為兄一介粗莽之人,扁擔倒了也不知道是個一字,斗大的字不識一筐,此信也是請他人代筆,讓妹妹見笑了,還望妹妹原諒。這根木釵是我在獄中細細雕刻打磨而成,稍顯粗陋,是哥哥給妹妹的賀禮。若妹妹不喜歡,權當一個玩意兒罷了。還請妹妹先笑納,待來日哥哥回家,再給妹妹找弄好的。
勞動妹妹代我問母親安,讓他老人家養好身子,切毋為我過於操心了。妹妹將來但凡有什麼事兒,都說與為兄;為兄替你出氣,為你撐腰。願妹妹也毋以兄為念,多加珍重,琴瑟和鳴,和合百年。
寶釵閱畢,不知何時,眼淚早已點點滴滴的落在了信紙上。看著手裡的木釵,寶釵良久無言。鶯兒、文杏見狀,一面連忙寬慰勸解,一面為寶釵輕輕擦去淚水。
傍晚,賈家榮國府至薛家,送嫁迎親隊伍竟將一大條街都擠佔了去,引得無數人翹首圍觀,驚嘆艷羨。寶釵的陪嫁丫鬟是鶯兒、文杏;寶玉的新婚丫鬟自然是襲人、麝月。榮國府角門前,一片紅燈彩帳,鼓樂笙歌,轎馬紛紛,人頭攢動,好不熱鬧。燈火稀疏處,一過路後生朝一老翁拱了拱手:「借問老伯,這……怎麼這麼大的排場?」老翁拈鬚一笑:「奉旨完婚。」婚轎自角門抬入,轎夫壓轎捲簾,寶玉亦身著婚服,上前迎出蓋著紅蓋頭的寶釵。寶玉牽著寶釵跨過火盆,穿過門廊,便到了榮禧堂,只見賈母於最上首端坐,兩旁各是賈政夫婦、薛姨媽,其餘人等按輩分地位高低依次兩邊落座。司儀呼禮,寶玉、寶釵三拜完畢,便朝婚房走去。婚房所在,銀花火樹般的各色燈燭映照夜空;滿院俱是結紅挂彩,笑語喧嘩,一派喜慶。寶玉手牽著寶釵,在一大群丫鬟婆子的簇擁下。緩緩步入洞房。洞房之內,紅燭高照,襲人扶著寶釵坐到床上。寶玉獃獃的站在一旁,心裡卻只念著林妹妹。
麝月碰了碰寶玉,悄聲:「二爺!」寶玉方回過神來,麝月朝寶釵坐處努了努嘴。寶玉:「哦。」眾人輕輕鬨笑了一陣。寶玉躑躅著來至床邊,亦坐到床上,好半日才側身伸出手去,掀開了蓋頭。寶釵略帶羞澀,微笑著看向寶玉;寶玉的眼睛卻好似失魂落魄一般,只看著並沒有林妹妹的遠方。寶玉、寶釵並排坐在床上。寶玉頭插雄簪,項戴通靈;寶釵發挽雌簪,頸掛金鎖。幾個婆子嘴裡唱著《撒帳歌》,手裡拎著各色囫圇狀的乾果子,輪番上陣,一面唱一面撒。歌曰:
撒帳東,光生滿幄綉芙蓉。仙姿未許分明見,知在巫山第幾峰。
撒帳西,香風匝地瑞雲低。夭桃飛岸夾紅雨,始信桃源路不迷。
撒帳南,珠玉直在府潭潭。千花綽約籠西子,今夕青鸞試許驂。
撒帳北,傅粉初來人不識。紅圍綠繞護芳塵,笑揭香巾拜瑤席。
撒帳中,鴛鴦枕穩睡方濃。麝煤不斷熏金鴨,休問日高花影重。
但見顆顆紅棗、蓮子、栗子、核桃等四散橫飛,落在床上。撒畢,又一群丫鬟婆子擁著賈母、王夫人、鳳姐、尤氏、李紈等人
進得婚房,著實嬉笑頑鬧了好一回。熱鬧過後,襲人等幫忙收拾了床鋪,亦告退出去,只留寶玉、寶釵二人在洞房內。然卻是:
春宵竟夜照紅燭,不語毫言未潤膚。
移枕各眠尋夢去,羨雙旁者豈知孤。
此情此景,亦有人填就一首《鵲橋仙》贊曰:
鵲橋仙·金玉良緣
鈿釵分付,乞雙情篤,燕爾良辰錦簇。
含羞金女笑醇酥,竟愈顯、端容嬌嫵。
瑕瑛絡覆,伏多悲處,草木知音離苦。
懷愁玉俊自躊躇,嘆正是、因緣天數。
不表。
話說新婚當夜,寶玉、寶釵共卧鴛帳,卻一宵無話,亦未有肌膚之親,只各自睡去了。睡夢中,寶玉行至沁芳溪邊的酴醾架旁,見花架下坐著一女子作拭淚狀,容貌體態似是黛玉。走進細看,確為黛玉;寶玉不由分說上前便拉住黛玉的手,嘴裡念到:「林妹妹,我們走!一輩子再不分開。」不料那黛玉竟從寶玉攥緊的手裡掙脫開來,登時夢破幻滅,寶玉以為醒了。放眼四周,仙霧氤氳、朦朦朧朧、亦真亦幻;寶玉只見眼前高高矗立著一幢白玉大牌坊,上書「太虛幻境」。牌坊當中隱隱約約走出兩個人影,待看清時,寶玉為之一驚;其中一個竟是林妹妹的模樣,另一個手執拂塵,不知何人。寶玉連聲喚林妹妹,可那人始終淺笑,未作一言。旁邊那人也不管寶玉如何,自顧說道:「吾乃太虛幻境空靈殿警幻仙姑是也。此絳珠精魂為報神瑛侍者仙露灌溉之恩,遂追其下界,於凡間轉世為姑蘇林門已故探花林如海之女林氏,乳名黛玉。如今他之肉身淚盡而逝,恩怨已償,當歸仙界。然汝前生與絳珠仙草魂魄所結之情緣尚未分解清楚,故劫數未滿。前回痴兒首游太虛幻境時,吾命眾仙女奉仙醴、演紅樓夢十二曲、嫁妹與汝行雲雨等事;如此點化,汝竟未悟,有負寧、榮二公亡魂所託。想來悟有頓漸之分,不可違天道而行,機緣到了,自有分曉,望汝知之。」說罷,一揮拂塵,遂攜那絳珠精魂轉身朝牌坊里飄去。寶玉那裡聽得進那一大堆雲山霧罩、不知所云的話,只管一面在兩人身後大叫林妹妹,一面欲奮力往前。可寶玉不論如何用力,皆追不上,兩人背影卻越來越小。模模糊糊間,人和牌坊都消失不見了,只剩寶玉一人被大霧所籠。
天將破曉之際,寶釵聽見寶玉正說夢話:「林妹妹!林妹妹!我是寶玉,寶玉。你難道不認識我了么?我是寶玉!林妹妹你別走,別走!別丟下我一個人!林妹妹,等等我,我是寶玉!林妹妹……」忽的一下,寶玉直挺挺的坐了起來,眼睛直勾勾的看著前面,一句話不說。寶釵忙悄悄擦乾眼淚,只怕寶玉看見。寶釵也起身,伸手撫到寶玉肩頭,柔聲道:「你怎麼了?」卻見寶玉猛的下床,自己匆匆穿好衣裳,玉也沒戴,就朝門外走去。身後,寶釵在床上耽憂的問道:「你這是要去那兒?外面冷,多穿點衣服。」寶玉好似沒聽見,頭也不回的開門出去了。
曉寒未散,寶玉來到瀟湘館,卻只感身寒意更寒,卻只是不話悲涼話天涼矣。院子內外已顯出人去樓空、物是人非的頹敗景象,誰又能回想起發生在此地的歷歷往事?又是誰獨在心中念念不忘?寶玉望著空空如也的瀟湘館,不禁隨口吟詠慨嘆起來:
懷黛玉
一顰一笑弄心柔,眉黛妝宜解語眸。
欲寄彩箋兼尺素,提毫未落淚先流。
瀟湘泣浣無瑕玉,涕盡魂歸恨亦休。
柘袖獨存難起舞,鈺緣空對許多愁。
誦罷,寶玉又空悵惘、獨徘徊了一會子,終離了瀟湘館,到園子其它地方閑逛去了。寶玉從瀟湘館出來,一路過了凸碧山莊、凹溪晶館,又穿過一小片竹欄,便到了蘆雪廣。寶玉駐足在門外,卻沒有進入;他又想起了那年寒冬臘月,眾姊妹在此處相親相聚,大嚼鹿肉,即景聯句,折梅作詩,共賞雪景的日子。蘆雪廣久無人來往,早沒了往日的生息。因想起惜春住所暖香塢距此地不遠,且不知那幅《大觀園行樂圖》畫得如何,欲往一看。寶玉走過小橋,穿過藕香榭,就來到了暖香塢。然大門緊閉,寶玉只得上前敲門,裡面傳出小丫頭的聲音:「姑娘在禮佛研經呢,不便打擾,請回罷。」寶玉道:「是我,還不開門么?」過了一會子,門開了,前來迎接的是惜春的丫鬟彩屏。彩屏笑道:「是寶二爺,這會子怎麼得空來了,快請。」寶玉進得屋來,見惜春站在書案前正用尺子和小裁紙刀裁一大長畫卷呢。
寶玉連忙上前道:「四妹妹,這是你耗費多少心血才有的,裁了它豈不可惜?」惜春笑說:「我把這畫裁作四份,分為春、夏、秋、冬。明兒讓人送出去裝裱好,一幅給你和寶姐姐,一幅給鳳姐姐,一幅我留下,還有一幅就是給那個什麼劉姥姥。」寶玉方笑道:「原來如此。妹妹好興緻,我原以為你閉門謝客,在參禪禮佛呢。」惜春:「多半時候確是在看些禪經佛書。這原是我吩咐丫頭們的,不管是誰,聽見來人敲門皆作此回答。如此,也可少些紛擾聒噪、是非煩惱。」寶玉開頑笑說:「妹妹這是在趕我走了?那我就走了。」惜春笑:「這可冤煞妹妹了!哥哥還不知道我的心性么?彩兒,我讓沏的茶呢?」彩兒聞聲,端著沏好的茶遞給寶玉:「寶二爺,請用茶。」一說起劉姥姥,他們兩人便想起了許多好頑可樂的事兒,旋即說笑開了。不料竟誤了午飯,寶玉便同惜春一處吃了。吃完,寶玉從暖香塢告辭出來,著別處逛去了。
且說婚房之內,面對一桌子飯菜,寶釵獨自端坐;一旁的更香換了一根又一根,縷縷香煙不知飄往何方。襲人實在不忍心,開口道:「二奶奶,寶二爺指不定在那兒逛呢,說不準都已經吃過了。飯菜都已經涼了,我們再去熱一熱,要不您先吃罷,仔細別把身子餓壞了。您要有個好歹,教我們可怎麼擔待得起!」說罷,襲人、麝月、鶯兒等大小丫鬟並送飯婆子齊刷刷的跪了一地,掩面哭泣。寶釵道:「你們起來罷,我不想叫你們為難,這一個人的飯我吃就是了。告訴后廚,熱過飯後,留一口灶火不滅,以備二爺回來。」眾人聽了,更覺心酸;襲人等連忙讓人撤下飯菜,熱過了再端上來。新婚之日的第一頓飯,桌上擺了兩副碗筷,卻只有新娘寶釵一個人,慢慢吞咽。
暮色四合、夜漸深沉,寶玉方才回到絳雲軒,獨坐在書房內,望著窗外片片月色、點點星光從窗戶灑向桌案,只覺思緒紛飛,說不清道不明的縈繞在心頭,久難散去;好似自己一腔的心血淚水,自己一生的情,都隨那人去了。寶玉緩緩寫下一首詞,聊以遣懷。道是:
紗窗恨
深秋燕子還來至。一雙飛。
壘巢泥濕時時墜。涴人衣。
後園里、眾芳流散,寒風拂、繡戶金扉。
月照紗窗,恨依依。
放下筆,寶玉瞥見了桌旁小什錦槅子上那個玻璃繡球燈,遂轉身取下,點了一根小蠟燭插入,捧在手心輕輕撫弄一陣,又小心放下。寶玉慢慢解開衣領,從懷裡將黛玉昔年所贈的荷包並那根絲絛拿了出來,托在手上看了又看。多少往事、多少情長、多少嬉笑啼哭、多少軟語溫存、多少牽腸掛肚?又教人如何能一揮而去,撒手忘記?正在寶玉端看陶醉之間,寶釵手上搭著件金銀嵌披風走進門來,見狀停步。寶釵悄悄繞到寶玉身後,把披風輕輕為寶玉披上。
寶玉抬眼,原是寶釵,倉促間欲把荷包和絲帶揣回懷中。寶釵見此,遂輕輕握住寶玉的手,以示無妨。寶玉這才又把荷包並絲帶遲疑著放在桌上,寶釵嫣然一笑,寶玉則輕輕吁了口氣。寶釵看了看桌上的荷包、絲帶和玻璃繡球燈,想了想,伸手從筆山上拈起一管湖筆。寶玉不解的看著寶釵,慢慢站起來,讓過一邊。寶釵坐下,鋪開一張雪浪箋,蘸了蘸筆,舒腕揮毫,徐徐寫下數行清麗的小字。寶玉隨著字跡於心中默默念道:
賭書空憶潑茶時,鐵馬敲風亂入詩。
青女不諳霜雪苦,忍將剩冷鎖殘枝。
燭花剪夢恨難雙,雨暗羅衾淚暗江。
一自孤山春盡后,荷風柳浪枕幽窗。
右錄瀟湘妃子葯余偶得《十獨吟》十首之李清照、馮小青兩首。
寶玉驚異的看著寶釵;「怎麼?」寶釵擱筆,沉思片刻,不無感慨:「當時看得匆忙,只能記起這兩首了……」寶玉拿起雪浪箋看著,不由得落下淚來。
是夜,寶玉、寶釵二人在丫鬟們伺候下更衣安寢。二人同眠婚床,寶玉、寶釵起初無話。情同以往,寶玉欲帶一腔心事入夢;然寶釵覺察寶玉心事重重已不是一日兩日了,如此下去恐不是長久之計,遂欲試與寶玉良宵私語、訴衷遣懷、共度長夜。寶釵趁寶玉還未入睡問道:「你睡著了么?」寶玉道:「還沒呢。姐姐,怎麼了?」寶釵看著寶玉笑道:「你還記得那年你、顰兒和我,咱們一齊在梨香院吃晚飯的事兒么?」寶玉笑道:「怎會不記得。就因林妹妹臊李嬤嬤的那幾句話,當時姐姐還擰了林妹妹的臉。我見了,差點沒忍住,也想上去揉擰一回。」寶釵亦笑道:「呆小爺,說你呆也倒沒冤枉你。顰兒的話,那是臊李嬤嬤?分明是打趣你的,只怪你沒聽出弦外音來。」寶玉眼睛轉了轉,笑著回敬:「姐妹們誰不知道林妹妹與姐姐最要好,獨沒敢取笑姐姐,最是親敬的。可這回看了姐姐帶來的嫁妝,我還納悶,怎麼不見那些箱子水缸、各色畫筆、蔥姜醬料、鍋鏟碗碟呢?」寶釵聽了,面色飛紅,也不禁笑了:「平日家就有說不完的故事、典故,怎麼遇見娘娘省親試才,獨急得那樣,大冷天的冒一頭汗……就欠顰兒撕你的嘴。」夜已深了,他二人還是有說有笑。
被子里,寶釵小心著向寶玉探出只手,慢慢握住了寶玉的手腕;一瞬間,寶釵只覺臉上一熱,心頭撲通撲通的。寶釵自是深情款款的看著寶玉,嬌聲柔語:「你一大清早去那兒了?午飯也不回來吃,我等了你大半日呢。」寶玉只淡淡的說:「以後時刻到了不見我,你就先吃,不需等我。今兒乏了,睡罷。」說完,寶玉輕輕掙脫寶釵的手,翻了個身,背對寶釵,獨自入夢。這一夜,寶釵竟未曾合眼。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