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麵包與斧子
公曆1773年冬,神聖菲爾王國,首都袙合。
一個全身髒兮兮,臉頰很稚嫩,雙手卻已經很粗糙的男孩握緊一把斧子,他有些吃力地將斧子舉過頭頂,然後全力地向著……向著面前的麵包劈了下去。
「慷。」斧刃僅僅將麵包劈開一半就卡在了裡面。
亞倫又抬起卡著麵包的斧子,重重地墩了兩下,這才成功地將其分為兩半。
這種黑麵包比人的腦袋大一圈,由黑麥、燕麥、大麥與斯佩爾特小麥,混雜著大量的鋸末製成,經過烤制之後可以保存很長時間,但隨之而來的缺點就是非常堅硬的質地。
需要用斧子劈開絕對不是戲言。
亞倫抹了抹額角滲出的汗珠,放好斧子急促地喘了口氣,毫不誇張地認為只要繫上一根帶子這玩意兒就能當頭盔使。
他稍事歇息,又繼續拿起斧子,把已經劈成兩半的黑麵包一號,還有它那三個同樣硬邦邦的兄弟劈碎。
一旁冒著白氣的大鍋開始吐出「咕嚕咕嚕」的泡泡,水已經沸騰,亞倫現將小半盆豆子倒進去,又加入切開的洋蔥與捲心菜,然後把劈碎的麵包一股腦兒地丟了進去。
在這個時代的營養學家普遍認為肉類是最具備營養的東西,菜蔬則被視為毫無價值的東西,使得蘿蔔、迎風草、捲心菜等蔬菜在平民間也得以食用。
大鍋正在沸騰著,燉菜的湯汁開始變得粘稠起來。
當然味道絕對不算好,因為亞倫除了劣質鹽巴之外沒有任何可以用來調味的東西,但在頭人看來,他的手藝已經足夠精湛了,所以他不用像其他的夥伴一樣冒著被抓住打死的風險在外盜竊,而是負責這個小小盜賊團伙的後勤工作。
太陽漸漸西斜,天色開始變得昏暗起來,穿著灰撲撲的破爛衣衫,臉頰手臂上時常有血痕與淤青的小偷兒們開始陸續返回。
亞倫所在的盜賊團伙,大約有十來個這樣的孩子,大的有十四五歲,小的不過五六歲,在此之上還有三個成年頭人,負責管理這群小偷兒以及向街區的地下幫會上貢。
菲爾國王埃米爾五世治理下的袙合市,城中大約有近千像這樣的孤兒,他們大多在戰火與貧困中失去了雙親,或者乾脆是風塵女子在煤灰中生下來的。這些孤兒,他們主要的營生就是盜竊或者乞討,收入所得一部分用以支撐他們艱難苟活下去,大部分則會被幫會抽走,剩下的一切也會被頭人們花費在酒館或者賭場里。
晚飯已經就緒,亞倫熄滅了柴火,鍋里的燉菜還在嘶嘶冒著熱氣,但偷兒們誰也沒有動,只是圍在鍋邊直勾勾地盯著鍋里,年紀小一些的正努力吸著鼻子想要更多地吸入一些食物的香氣。
直到三個頭人帶著滿身的酒氣回到這個破舊的小棚屋,他們的面色很陰沉,看來在賭場裡面輸了不少。
三個頭人:為首的一個中等身材,臉狹長,被劇烈燒傷后留下了可怖的疤痕,吻部向前突出,諢號是「鱷魚」;一個身寬體胖,眼睛小得看不清,嘴卻大得嚇人,被稱作「蛤蟆」;還有一個瘦高個,一頭黑髮總在臉上投下陰影,使得他的鷹鉤鼻愈發深邃,不用說,這個是「老鷹」。
「蛤蟆」一進來就直奔大鍋前,不耐煩地大聲嚷嚷著叫亞倫趕快給他盛一碗,「鱷魚」則收繳了偷兒們一天的「勞動」所得,並給業績不行的幾個一頓鞭子,「老鷹」就伸手把要上交幫會的部分分出來,裝在一個錢袋子里。
如同狼群一般,等到三個頭人都進食完畢,才輪到這些小偷們,不過是年幼的孩子先分到一碗,然後才是年長一些的——這一點是亞倫的極力主張。
一開始他受到了年長小偷的反對,他們合起伙來把亞倫堵在牆角狠揍一頓,但事實證明得罪了誰也不能得罪廚子,他們在之後的十天里腹瀉與便秘交替進行,最後不得不向這個陰險的廚子妥協。
不過亞倫的能力毋庸置疑,他可以用頭人們給的少得可憐的食物經費,變著花樣差不多填飽每個人的肚子,順序先後也就無所謂了。
等到這些小偷們都心滿意足地離開,亞倫從鍋底刮出了最後一碗,沒有自己吃,而是端著碗去了棚屋的角落,在角落裡蜷縮著一個瘦小的身影,那也是偷兒之一,是亞倫在團伙里唯一的朋友。
「里克,快吃吧,吃了東西你的病才能好一些。」
里克虛弱地咳嗽兩聲,他睜開眼看了亞倫一眼,卻搖了搖頭,「我活不了多久啦,亞倫。」
他在入冬的時候淋雨患上了肺病,在此時的醫療水平下基本是不治之症,更不用提三個頭人是絕對不會同意讓他去看醫生的。
里克低咳量聲,示意亞倫湊近一些,把一個鼓鼓囊囊的布包塞進了亞倫的懷裡,貼著他的耳朵低聲說:「這是這些年我攢下來的,拿著它們,亞倫,我第一眼看你的時候就知道你是個大人物,你是不會一直待在這裡的,拿著,亞倫,連我那份一起活下去……」
「別說喪氣話,」亞倫忍著發癢的眼角,強迫著把燉菜給里克灌了下去,「天氣馬上就會變暖和起來的,你的病也會好起來的,神說自殺的人是要下地獄的,我可不想去地獄裡面撈你。」
里克艱難地吞咽著,虛弱的身體使他無法反抗,末了他嘟囔了一句:「神是不會保佑我這樣的人的。」
「說不定祂會呢。」
亞倫收起了碗,又給里克蓋上一層稻草,等他在河邊洗完炊具之後,天色已經完全變黑了,他躺回稻草堆里,摸索著里克給他的布包,裡面應該是里克藏在手裡沒有上繳的贓物。
明天拿著這些錢去給里克請醫生來吧,睡著前,他迷迷糊糊地想到。
然而神似乎真的沒有保佑里克,當夜就下起了大雪,一整晚都能聽到他壓抑著的低咳聲,等到天亮的時候,他的屍體已經完全冷下來了。
「里剋死了。」
日上三竿,亞倫攔住睡眼蓬鬆的「老鷹」這麼說。
「那就挖個坑埋了,別耽誤太久。」「老鷹」不耐煩地揮手掃開他。
亞倫於是後退一步,微微低下頭,誰也不知道他的臉上是什麼神情,然後他拿起一把木鍬,一言不發地找了一片空地,開始挖坑。
偷兒團伙中年紀最大的一個叫貝格特,在里剋死后他就是這些人中手藝最精湛的了,此時他已經完成了今天的指標,正吹著口哨準備回來補覺。
冬天下了雪后的土地凍得硬實,亞倫停下來氣喘吁吁,雙手此時已經凍裂了,貝格特看了他一眼,沒有上去幫忙的意思,只是說:「這個坑差不多夠了。」
亞倫喘著氣回答道:「埋得太淺的話屍體會被野獸挖出來的。」
貝格特不可置否地吹了聲口哨。
亞倫又拿起木鍬挖了兩下,然後仰頭看著貝格特,「幫我一把,我給你加餐。」
貝格特的眼珠轉了兩圈,亞倫的信守諾言與廚藝都是出了名的,同食慾相比睡眠的慾望似乎不是那麼緊迫了,「成交。」
那天晚上的晚飯極為美味,儘管亞倫挖坑耽誤了不少時間,但似乎時間越緊迫越能激發他的廚藝,三個頭人全都胃口打開,「蛤蟆」已經吃了四碗,「鱷魚」吃了三碗,就連最克制的「老鷹」也盛到了第三碗。
大鍋裡面已經下去一小半了,「蛤蟆」走到鍋前想要盛第五碗,突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仰面倒了下去,「鱷魚」吃了一驚,他剛站起來就覺得雙腿無力,悶哼一聲倒了下去,最敏銳的「老鷹」突然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他丟下碗兇狠地向笑得人畜無害的亞倫撲了過去,但那個可惡的小東西在面前分成了許多旋轉著的殘影,最後一個頭人也倒下了。
有幾個孩子尖叫起來。亞倫用斧子敲了敲地面,冷冷地看著那幾個偷兒,所有站著的人都不敢說話了。
亞倫從口袋裡取出一根結實的布條,半蹲下來首先套在「鱷魚」的脖子上,用一根木棍不斷絞緊,「鱷魚」那張兇殘的臉很快漲紅,他的手指開始無意識地顫動起來,亞倫害怕迷藥的效力不夠連忙加大力度,「鱷魚」的臉很快由紅變紫,最後轉為鐵青,他的手不動了。
亞倫鬆開了手,他休息了一會兒,又把布條套在了「蛤蟆」粗壯的脖子上,如法炮製,「蛤蟆」掙扎的力度要小得多,只是在最後失禁了,亞倫鄙夷地看了他濕瀝瀝的長褲一眼,捂著鼻子到了「老鷹」跟前。
「老鷹」在被套住時候突然清醒了過來,他虛弱地伸出手想要掰開亞倫轉動著木棍的手,但亞倫只是微笑著鬆開了手,從一旁拿起斧子,用斧面重重地拍在他的腦袋上——「老鷹」不動了。
亞倫鬆了口氣,他把布條木棍與斧子丟在一邊,開始摸三個頭人的口袋,把搜出來的錢幣疊在一個空碗里,又把裝著例錢的袋子放在旁邊。
棚屋裡寂靜無聲,偷兒們用充滿恐懼的目光看著亞倫,年紀最小的那個想要嚎啕大哭,卻又生生癟著嘴忍住。
亞倫直起身來,喘了口氣,他舉起斧子空揮了一下,扭頭看著面色蒼白的貝格特,「過來幫忙。」
貝格特看著他愉快的笑容,不由得打個冷戰。
亞倫眯起了眼,「不要讓我再重複一遍,貝格特。」
貝格特僵硬地點頭,後背不知何時已經被冷汗浸濕了。
兩人一左一右抓住「蛤蟆」的屍體向著屋外拖出去,丟進他門白天挖好的坑裡面,然後又返回去拖動「鱷魚」與「老鷹」的屍體,這過程中,偷兒們縮在棚屋的角落,顫抖著看著他們。
等到三具屍體都拖出去,亞倫返回到棚屋裡,裝著例錢的袋子紋絲未動,但碗里的錢卻少了一大半,亞倫冷笑兩聲,沿著偷兒們那一張張驚恐的臉慢慢看過去,他拿起了斧子。
偷兒中有幾人下意識地縮一下脖子。
亞倫微笑著走了出去,到了坑旁邊,貝格特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還在機械式地填土,亞倫一把推開他,舉起了斧子……
貝格特不由得驚叫一聲,然後拚命捂住了嘴。
「鱷魚,呵。」
「蛤蟆,呵。」
「老鷹,呵。」
他每揮一下斧子就低聲叫出哪個倒霉蛋的名字,然後陰沉地冷笑一聲。
然後,亞倫示意讓貝格特繼續填土,拎著沾了血跡的斧子走回了棚屋,此時空碗里的錢多了不少,亞倫沒有說話,只不過把斧子「哐」地拍在碗旁邊。
年紀小一些的幾個孩子「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旁邊的大孩子連忙捂住他們的嘴。
亞倫俯身抱起里克的屍體,想了想又抓起半個用剩下的麵包塞在懷裡。
他走了出去,此時貝格特已經填好了土,正用腳不斷地踏實,見到亞倫走過來,他下意識地抓起木鍬在一旁開始挖。
亞倫止住了他,友善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多大了,貝格特?」
「十五……十六了。」
「聽好了,明天你拿著袋子里的錢去找幫派裡面的人,只要看到了錢他們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實在不行的話,全說出來也沒關係……」
貝格特聲音顫抖著說:「那你不就……」
「現在你是頭人了。」亞倫粗暴地打斷了他,把他往棚屋的方向推過去,低頭抓起木鍬開始繼續挖坑。
貝格特複雜地看了他一眼,一咬牙轉身返回了棚屋,他首先端起那個空碗數了數,驚訝地發現一個子也沒有少,不由得詫異地看了同夥們一眼。
偷兒們則是扭過頭,不敢看他的眼睛。
貝格特清了清嗓子,「聽好!從現在開始,我是頭人。第一件事:我們這裡從來都沒有一個叫亞倫的人!」
屋外,亞倫放鬆下來,才覺得雙手發軟,幾乎拿不住鏟子,他花了好長時間才挖好里克的墳墓,獨自一人扮演牧師、抬棺人與親屬,為里克舉行了葬禮。
之後,他一屁股坐下來,一個子一個子地開始數里克臨終前塞給他的布包,裡面一共是一百四十三個銅利福,折一下就是兩個銀卡倫零二十三個利福,對於一個小偷來講,無疑是一筆巨款。
亞倫仰頭看著天上被月色勾勒的漆黑雲層,想哭又哭不出來,只覺得心裏面空落落的。
他原地休息了一會兒,站起身隨便選了個方向開始大步地走。
就這樣,十一歲的小偷亞倫離開了之前生活過很多年的棚屋,身上帶著死去摯友的遺產與半個麵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