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獻神禮
夜空之中,雲層隱約,原本散落在天上的幾顆蒼白的星子隱沒在藍黑色雲層之後,仰視張望,彷彿置身水底,水面上有模糊的月亮。
濕潤的風聲里,海因里希的聲音低極了。
「聖人維克托殺死了自己的兒子,他的妻子回到家中,抱著兒子的屍首痛哭流涕,她對丈夫發誓,從此之後,除非石頭湧出泉水,稻草里長出黃金,否則,我再不與你相見。後來,即使她摯愛的兒子死而復生,她也始終堅決地踐行那一天的承諾。」
「我第一次聽這個故事的時候,是在一個為我們家服務的神父口中,你知道的,北境的教堂並不多,冰天雪地,如果僅僅是依靠教廷的勢力,這些神的僕人並不能很好的生存下去。」
「神父對我說,妻子的哭泣和憤怒,都是出於對兒子的愛,就像聖人維克托殺死自己的兒子,也是因為對神的愛,他的兒子死而復生,則是因為神愛著人,這個世界是建立在愛之上的,光是萬物,而愛也在萬物之中,無所不在,無所不至,世界燦爛而光輝,人就活在其中。」
「但是那個時候我卻在想,那這個故事裡的兒子呢,他在想什麼呢?被信任的父親殺死,又被神復活,故事裡的每個人都在去愛,去怨恨,去憤怒,去給予,唯獨只有他一個人,沒有人問過他的想法,沒有人在意他的感情,只有他一直在被剝奪,被捨棄,被拯救,被決定一切。孤身一人地佇立在那條阻隔生死的河邊,永遠永遠,地老天荒地活下去,那就是他的結局,但是沒有任何人在意。人們只是讚美聖人維克托的虔誠,讚美聖人妻子的愛與悲傷,讚美神的博愛與慈悲,但是,他呢,孤獨地活在天上,永遠孤身一人的他呢。」
海因里希說。
「然後神父看了我很久,說,海因里希少爺,您可真是一個奇怪的孩子啊。」
伊斯特靜靜地坐在長滿青苔的圍牆下,蓋在她身上的黑色的外衣太長了,漫過她紫色的裙擺,幾乎將她包裹起來,她的臉色蒼白,長長的眼睫毛垂下遮住她的眼睛,一線若隱若現的紫。
她的生命力,以及個人意志,這些能夠表明她仍然活著,並且試圖活下去的東西,似乎都全部寄宿在她的眼睛里,當她的眼睛被遮住,那種毫無人氣的柔弱與蒼白便會壓倒性地展現出來。
就彷彿她是一朵無聲生長的花,哪怕她手上衣服上滿是已然乾涸的血跡,依然會讓所有看見她的人情不自禁地傷心哀嘆起來。
——我最親愛的姑娘,是什麼人竟然忍心讓你觸碰到這些可怕的東西?
她應該活在永遠安靜乾淨的玻璃房裡,而不是這個熙熙攘攘吵吵鬧鬧的人世間。
這塵世間的一切東西,哪怕是一陣風輕輕吹過她,都好像太殘酷了些。
身側海因里希的聲音平淡,帶著一點兒漫不經心的倦。
「我的父親——帝國的人們也許並不認識他,就算認識應該也不太熟悉,但是北境的人們卻對他的故事如數家珍,放蕩,軟弱,荒唐……他的故事是人們在閉門不出的冬夜裡最好的下酒菜。」
「他喜歡女人,尤其是那些身份低賤的女人,他喜歡將最珍貴的珠寶與衣衫贈予那些在街頭巷尾招攬生意的女人,將她們打扮的像一位女王或者皇后,然後匍匐在她們的腳下,嚎啕大哭,求她們的責罰,然後和她們上—床。許多年,無止無休,從不改變,也從來沒有感到厭倦。而除此之外,他對一切都沒有興趣。」
「他是個非常糟糕的領主,總是醉醺醺的,離了女人就會暴怒或者放聲大哭,亞歷克斯對我說,那是因為我的父親病了,就像感冒或者頭疼一樣,這是一種出現在他身上的小小病痛。但是我覺得那種病更像是一種不可能治好的絕症,世界上任何一個醫生看見他那副樣子都會掉頭而去。」
「然後是我的母親,在我有記憶開始,她總是說她愛我,直到在十二歲那年,我終於發現我身體不好的真正原因,是她一直在偷偷給我下毒,每一天,每一天,一邊說著愛我,一邊在我的茶里下著讓我慢性死亡的藥物,理由是她更愛我的弟弟,她希望我這個和她所不愛的男人政治聯姻生出來的兒子能夠儘早死去,將北境的繼承權交給她和真愛唯一的兒子。」
「即使到現在,她仍然無時無刻不強烈希望我早點死去,在今年我離開北境之前,我的父親終於在女人的懷裡暴斃而死,似乎是覺得我父親的死是最後的機會,她發動了一場十分可笑的政變,結局是她被囚禁在皇宮中,而我將我的弟弟關在高塔之上。」
「當然,我的弟弟害怕我殺他,所以不顧一切地從高塔上跳下來,在雪地上摔斷了腿,如果不是巡邏的士兵及時趕到,他應該很快就會被凍死。而他一直認為是我派人打斷了他的腿,我的母親則為此對我咒罵不休。」
說起這些聳人聽聞的家族隱秘,年輕的公爵口吻很平淡,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起,他也靠在了黑髮少女的身邊,倚著牆,長腿伸直,望著天上若隱若現的星星。
「很早以前,我就一直在思考著聖人維克托的故事,我一直不知道為什麼,可是卻最喜歡這個故事,神父每一次講,我都會像第一次聽一樣認真。後來,神父認為我是個奇怪的孩子,便不再和我說這個故事,但實際上我在第一次聽完后,就已經會背了。」
「直到有一天,我望著外面,風雪呼嘯,這個世界上像是一個巨大的白色牢籠,而父親的女人們在門外歡笑打鬧,她們在嬉笑著讓我的父親舔她們的腳,電光火石之間,我忽然知道了我為什麼這麼喜歡這個故事。」
他一直平靜的聲音越來越低,好像要沉入深深的水裡。
「……因為這是個弒親者的故事。」
「我覺得他那樣子活著,實在太難看了。」海因里希簡短地說。
而這一次他沉默了很久。
「事實上我一直在想,想了很久很久,想通了所有可能會遇到的障礙,這是不需要考慮的事情,在我和我父親之間,沒有人會選擇他,我可以解決所有的問題,無論是因酒而死,還是因女人而死,都沒什麼麻煩的,我可以做得到。」
「但是最後,我依然什麼也沒有做。」
海因里希說。
「……弒親就是這樣的大罪。」
不知何時,伊斯特已經偏過了頭,靜靜地望著他,眼睛微微地閃著光,那是微弱的幾乎看不見的月光的倒影,倒影里有近在咫尺的人的輪廓,模糊的像是湖面的煙氣。
「我厭惡罪孽深重的人,也厭惡罪惡,他們讓我感到不潔凈。一直都是。」他說,忽然回過頭來,和黑髮的少女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