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卡貝羅
在這個冬天第一場雪落下之前,萊因神父終於收到了來自聖地的調職書,他立刻離開了服務數年之久的羅斯蒙德大教堂,動身前往卡貝羅城。
卡貝羅城曾經是個繁榮的城市,然而如今卻只是一個百廢待興人口稀少的不起眼小城,位於南方,氣候溫暖,即使在這樣寒冷的冬天,也沒有落雪的跡象,數日的長途跋涉后,萊因神父終於遠遠地望見了地平線上徐徐浮現出的城門。
他態度溫和地向一路護送他而來的士兵與車夫道謝,祝福他們的歸途一路平安,隨後獨自提起小小的手提箱,穿過城門,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向城內走去。
雖然在十幾年前曾經經歷過慘痛的創傷,但是這座城市顯然已經從灰燼中逐漸新生,即使在這樣嚴苛的冬天,城中也隨處可見燦爛美麗的鮮花,枝枝蔓蔓的花朵攀爬著人家屋頂而上,紅色橘色,不一而足,不像花朵,倒像是從地上生出的陽光,還有說不上名字的花朵如同珠簾一般從人家的窗檯下垂落,交織成一片隨風而起的爛漫帷幕。
有流著鼻涕的小孩子坐在台階上,和朋友一起吵吵鬧鬧地玩著一種打彈珠的遊戲,他的母親在二樓支開窗戶,一邊罵罵咧咧,一邊熟練地將衣服晾在晾衣繩上,無數的五顏六色的晾衣繩蛛網般交織在街道上方,將湛藍的天空分割,風一吹,便瞬間便轟然鼓起,飛揚不歇,像是隨風而起的火焰,遮蔽頭頂狹窄的天空。
薄薄的陰影跳躍在肩膀上,出乎意料地讓人感到安心,滿是煙火氣的日常生活,讓一路上都精神緊繃的萊因神父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
對於他寫去的求助信,他的老師像往常一樣,並沒有一個老師應有的和顏悅色,只是異常嫌棄地回通道,像你這樣的蠢貨,為什麼總要想這些高深的事情。
而在長篇大論文采斐然的嫌棄與鄙視之後,他那脾氣古怪的老師終於不情不願地添了一句:
如果你真的對這些事情有興趣,那麼,便前往那座被魔女毀滅之城吧。
於是他聽從老師的指導,向聖地提出了申請,而這份調令能夠順利地批示下來,這其中是否有他老師的運作,他並不十分清楚。
他唯一清楚的是,那原本壓在心頭的鉛塊並沒有如他曾經期待那樣有所減輕,而是在他一次次的試探中,變得比他預期的還要沉重難忍。
如果說,這世界上真的有一個天才,那麼,那個人毫無疑問只會是他是老師,紅衣主教羅斯切爾。
不僅是因為無論是在魔法,神學,語言,文字,又或是醫學等等領域,他都已經取得驚人的劃時代的成果,更因為他那雙蒼老卻銳利的眼睛能夠看穿世上大多數的真相,儘管他大多數時候都閉口不言。
直到他終於以信件隱晦地提出疑問,他的老師也通過同樣隱晦的態度進行了回答,他才終於意識到,在那永遠光輝燦爛,愛憐世人的純白教廷之中,確實存在著某個灰暗陰森,不可直視的陰影。
不可欺瞞。
人要彼此相愛。
塵世之間,凡光芒所照之處,皆神之國土,萬民萬物,都是神的造物。
但凡活著之物,皆應忍受痛苦。
……
那些奉為真理的教條,到底是神的話語,還是蠕動的蛆蟲披上光輝的外皮,以□□字所發出的聲音呢。
就在這時,萊因忽然聽見一陣歡呼聲,這讓他冰涼的手腳終於有了些知覺,他慢慢轉過頭去,不遠處,一做鮮花籠罩的紅頂房舍映入眼帘,那房屋中的花朵比周圍的都要更加豐茂一些,顯然能夠看得出是被非常精心的照顧著,牆壁上垂滿厚厚的蒼翠藤蘿,即使在冬日一樣生機盎然,四周人山人海的圍滿了手舞足蹈的人們,有人從房子里出來,手中高舉著一個裝著液體的玻璃瓶,於是每個人臉上都露出欣喜若狂的笑容。
他在人群之外靜靜佇立半晌,終於聽見一個女人高亢的哭聲,似乎在說,求求您,格格萊爾夫人,我丈夫他的肺已經完全壞掉了,求求您……
為什麼不去找醫生呢。
萊因有些疑惑,但是並沒有再下去,而是轉過頭,朝著已經能看見尖頂的教堂動身走去。
—
羅斯蒙德大教堂的華美莊嚴,已經足以作為建築史上的豐碑,但是即使不以此而對照,這座南方小城的教堂,依然顯得有些過於簡陋和寒酸。
雖然也同樣用白色的大理石建成,但是裝飾的十分樸素,沒有在雲端征伐的諸神與魔鬼,也沒有聖母抱著死去的嬰孩垂淚哭泣,除去尖頂上的鍍金的十字架和進門處走道左右兩面牆上關於宗教故事的精緻浮雕,幾乎看不出什麼複雜的建造。
狹小的教堂之中,一共只有三名神父和六名負責日常雜務的執事,他們都靜靜等待在大廳之中,這時已經將近黃昏,垂暮的光穿過彩繪玻璃的灑落在他們衰老的白髮上,無數灰塵漂浮在絢爛的光線里,微微發白,緩慢而安謐,像是一場持續了許多年的大雪。
萊因神父放下手提箱,握住十字架,與這幾位年邁的神父做了見面的禱告。
「願神保佑。」
然後他又抬起頭,望著黃昏中靜默不語的神像,輕聲感嘆道:「這裡的光明神雕像是一位老婦人嗎……真是少見。」
「是的。」三名神父之中,看上去最為穩重的那位矮個子老人微笑著回答。
年輕人溫和的態度顯然讓老人們放下心然來,老人們一一上前與他交談,矮個子老人藍色的眼睛里有著柔和的光亮,他最後才上前一步,和善地說:
「你可以稱呼我丹尼神父。那麼,雖然這裡是個巴掌大的地方,但是,多少還有一些東西值得介紹,距離晚飯還有一些時間,現在,請和我一起來吧。」
—
「……正如你所見,我們的教堂遠遠比不上羅斯蒙德大教堂,但是,如果你能夠早些年來這裡,你就會看見一座美輪美奐歷史悠久的教堂,只是就如同你知道的那樣,在那火光熊熊的夜晚,我們的教堂也毀於一片廢墟,至於重建的工程,在三年前才剛剛結束……雖然曾經發生過十分不幸的事情,但是如今,大家也終於回歸了日常的生活。」
老人一邊帶領來自皇都的年輕神父參觀這座教堂,一般溫和地介紹著與此相關的歷史。
不僅是教堂重建的艱難,甚至於曾經死在火中的神職人員也沒有得到補充,只有這些死裡逃生的老人再度披上黑袍,回到了這個曾經埋葬了無數朋友與親人的地方。
……連教皇大人的故鄉都是如此敷衍與懈怠,那麼,在其他籍籍無名的地方,到底又會如何呢。
萊因心裡發沉,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不至於在這個可敬的老人面前流露出沮喪的神情,他試圖尋找些不那麼殘酷的話題,方才在街道上看見的那一幕湧入腦海,他於是詢問道:
「丹尼神父,我方才看見一座紅色的尖頂房子,請問那裡是做什麼的地方呢?」
「哦,你是說格格萊爾夫人吧。」老神父不假思索地說,臉上綻放出微笑。
「她是一位了不起的女士,我從見過像她那樣人格高尚的人,她的父親和丈夫都曾經是醫術高明的醫生,而她則完全繼承著兩位親人的本領,如今,她願意暫居在我們的城市裡,免費為我們的市民服務,真是偉大的靈魂。」
萊因神父看著老人毫無陰霾的滿臉微笑,一時間有些恍惚,彷彿看見了曾經了自己。
見到萊因那略顯遲疑的表情,老神父卻也沒有表現出不快,而是態度平和地笑著說:「我知道這聽上去很不可思議,但是我親愛的朋友,這確實就是事實,你或許應該知道,在半年前,那場席捲大部分城市的拉絲梅爾疫也曾經叩響了我們這個小城市的大門。」
萊因脫口而出:「不可能,皇都並沒有關於卡貝羅城的報告!」
「請安靜,不要這樣驚慌,萊因神父。」
老神父微笑著說,「我們確實感到束手無策,就在準備出發前往皇都尋求那不知道是否會分給我們的幫助時,格格萊爾夫人出現在了,那讓我們每一個人都絕望無比的疾病,在她精湛的醫術下如煙雲消散。她是位了不起的女士,我們大家都很尊敬她。」
這不可能。萊因想。
那不是那麼容易就能夠解決的疫—病,教廷聲稱那是一名叫做拉絲梅爾的魔女所傳播的疾病,會短時間置人於死地,所有人都束手無策,直到聖殿騎士在一片歡呼中處死了那名邪惡的魔女,彷彿處死了所有災難與痛苦的根源,疾病不藥而癒,這偉大的神跡讓人們都滿懷憧憬地相信,神庇佑著他們,幸福的生活這一次終於可以降臨在他們身上。
但是,萊因卻想起那個曾經在他的主持下死去的魔女。
她也是以這樣的罪名被處死的啊。
那個瘦削,憤怒,年輕,在一片歡笑中被弔死的年輕女子。
他親眼所見,也親手所殺。
於是,在聽到關於那名叫做拉絲梅爾的魔女的死訊之後,他回到房間,毫無理由地嘔吐了起來。
那麼劇烈地,彷彿要嘔盡五臟六腑。
窗外有清越的鐘聲在暮色里響起,老神父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說:「好了,親愛的朋友,已經到了該用晚飯的時候,如果你還有什麼疑問,飯後我們可以繼續討論。」
說到這裡,老神父頓了頓,萊因有些困惑不解地看著他,而老人晃了晃腦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我似乎忘記說了,這可真是失禮,大家明明叮囑我一定不能忘記的。到底是年紀大了,實在對不起。」
丹尼神父蒼老的藍眼睛明亮溫和。
「歡迎你,萊因神父,從今天起,你也是我們的手足。願神保佑你……不,請不要謙虛,你能夠來到這座從灰燼里重生的城市,已經足以證明你的高尚。好了,我們該去食堂了,希望你能夠吃的習慣。」
—
第二天早上,萊因睜眼望見窗外,那湛藍的天空一瞬間讓他有些恍惚,他已經習慣了皇都常年陰鬱的天空,那天空總是那樣的又低又沉,好像一隻巨鳥的羽翼覆在其上。
那天空常常讓他感到惴惴不安,彷彿只要頭頂的巨鳥揮動翅膀,那麼那羽翼之下的整個城市就會瞬間傾覆。
而陰鬱的天色也很容易讓他想起,某個曾在那天空下無數次地與他談論起神與歷史的年輕女子。
他從未見過有誰像她那樣執著於與神有關的事情,既不是為了信仰,也不是為了求助,她只是單純地執著於神的本身,他從未見過那樣的人。
而這樣倉促的離開皇都,離開了那片陰鬱低沉的天空,在一切在這一瞬間終於有了實感,他清晰地感到一種名為後悔的心情如氣泡一般地充塞了胸腔,正緩慢地向喉嚨漲去。
那少女曾經問過他,如果神這樣愛著人,為什麼要讓人的身上依然存在著陰影,為什麼讓人不能全善,為什麼要讓人背負著罪,忍受痛苦與悲傷。
神這樣愛著人,為什麼不肯讓人幸福。
他那時既自信又愚蠢地回答,那是因為神過於愛人了,他不希望人走捷徑,不希望人通過他的偏愛而潔凈自己,他希望人能夠以自己的光去戰勝陰影,那正是人之所以是人的證明。
那並不是創世聖經里存在的解釋,是他自己得出的結論,他的老師聽過之後依然只用狗屁不通四個字作為評價,但是他並沒有放在心上,因為在他的成長過程中,他得到這個評價的次數之多已經足以讓他麻木。
而他現在終於知道,他的老師並沒有說錯,他確實是。
因為,那是一個沒有見過任何痛苦的,也不承認人世間存在痛苦的人,才能說出來的,愚蠢至極的話。
在這五年間,他一次又一次離開富麗堂皇的純白教堂,用自己的雙腳去丈量塵世間的土地,他見證無數血淚斑斑的痛苦,那痛苦如此司空見慣,足以使得眼淚麻木,甚至讓他終於也開始想要質問,神這樣的愛著人,那麼他為什麼要讓人這樣受罪呢?他明明為了人甚至願意被捆上十字架,替人贖罪而死去,那麼無所不能創造萬物的他,為什麼不一開始就讓人不必背負罪呢?
更何況,病重殘疾的父親為了不拖累女兒而違背神的旨意放棄生命,一個受盡折磨瘦骨嶙峋的妻子在絕望之下殺死酗酒的丈夫……他們為什麼一定要受這樣的罪,神為什麼不能解救他們?
這樣悲哀的罪,難道也是不可饒恕的惡嗎。
如果是,那麼這樣的罪,他們這些神的僕人,又有什麼權利去審判呢。
那些人們,明知道他什麼都不曾做過,僅僅是在他們的屍體前,在臨刑前的絞刑架前,為他們做一次毫不費力的禮拜,輕而易舉地撫摸他們的額頭,就足以讓他們和他們的家人痛哭流涕感恩戴德的那些悲慘的人們,他怎麼能夠再去直視著他們的眼睛,口口聲聲地教導他們要去愛,去寬恕呢。
怎麼能夠對沒有被命運愛過,寬恕過的人們,說出那樣的話呢。
那是多麼虛假的,居高臨下的,讓人無地自容的謊言啊。
在曾經所相信的一切一次又一次的坍塌中,他終於想起很多年前,在他如此自信的回答之後,那位少女看向他的眼神。
那是一雙從來沒有被命運寬恕過的眼睛。
也是一雙那麼執拗的,堅決的,不準備寬恕他人的眼睛。
萊因神父打開窗戶,望向皇都的方向,輕輕嘆了口氣。
……在離開之前,多少應該再去拜訪一次那位小姐,和她好好聊一聊的。
—
早晨的街道上頗為熱鬧,車馬如流,人聲喧嘩,而出於某種難以言述的原因,萊因神父又一次前往那間覆滿鮮花的紅頂房屋。
也許是今天時間有些早,曾經人山人海的房屋周圍並沒有多少人,零星幾個人進進出出,珍惜地抱著那個昨日看見的玻璃藥品,萊因神父猶豫片刻,跟在他們身後,慢慢走了進去。
庭院的正中央一樣花木濃郁,零零散散圍著幾個老人,其中一個老人正坐在椅子上,拉著一個年輕女子的手,絮絮叨叨地訴說著自己的病痛。
那並不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子,個子有些矮,並且微微的有些胖,但是給人的感覺卻非常的和藹耐心,臉上含著笑意,陽光灑在她披散的金色頭髮上,一瞬間竟像是在閃閃發亮。
「很漂亮吧,格格萊爾夫人,她可是我們的驕傲呢。」一個微微有些沙啞的聲音笑著說。
萊因神父驚愕地低下頭,幾步之外,一個帶著雀斑的紅髮少年正坐在一個木箱上,弔兒郎當地盤起腿,一隻手拿著畫筆,在面前的簡易畫架上比劃著,一邊笑著對他眨了眨眼睛,用那還處於變聲期的滑稽嗓音滔滔不絕地說著:
「沒有見過你,你是新來的神父嗎,怎麼會到我們這個小地方來,在別的地方混不下去被趕出來了嗎?你長得真不錯,有沒有興趣讓我為你畫一幅畫?別露出那種表情,你應該感到榮幸,要知道,在幾十年前,我們家祖祖輩輩可是都為教廷供職的著名畫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