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漁大夫
伍子胥對闔閭說:「楚王(公子珍)逃亡在外,楚國各地的殘留勢力還在活動,這些人時刻想著復國。要徹底滅掉楚國,就得把楚王找出來治罪。」
闔閭也正在擔憂這事,於是他便命令伍子胥帶一支軍隊,專門去尋找楚昭王的下落。
伍子胥帶著兵馬四處轉悠了半個多月,連楚昭王的影子都沒有找到。不過,他卻發現囊瓦的去向。有人告訴他,囊瓦逃到了鄭國。伍子胥想,囊瓦在鄭國,弄不好楚昭王就跟他在一起。伍子胥曾經在鄭國待過,他知道鄭國早已疲弱不堪,就憑他手上這些兵馬,足夠打敗鄭國。於是他決定向鄭國進兵。
促使伍子胥去打鄭國的還有一個原因。當年,他曾經和太子建一起在鄭國避難,太子建上了晉國人的當,居然異想天開的準備做晉國人的內應,幫助晉國顛覆鄭國,結果被鄭國人給殺了。伍子胥由此開始了他的逃亡。伍子胥想起這件事情就氣。
有了這兩個理由,伍子胥覺得,不滅鄭國心裡就不舒服。剛好,他的兵馬又在靠近鄭國的位置上,他也懶得闔閭彙報來了,自己便率兵去了鄭國。
幾天後,伍子胥的兵馬闖過了虎牢關。吳國兵馬突然殺來的消息讓鄭國朝野一片慌亂。鄭定公趕緊召集朝議,商量對策。
鄭定公說:「單單一個楚國,咱們就打不過。吳國居然把楚國給滅了,那不是比楚國還厲害?這可怎麼辦?」
鄭國的大臣們面面相覷,都不說話。實際上,所有人都發矇,不知道說什麼。
鄭定公見大家都不說話,繼續問:「我們跟吳國無冤無仇,他們為何要打咱們?」
一陣沉默后,有個大臣站出來分析了一番。他說:「主公,臣以為,伍子胥是為囊瓦而來。這囊瓦是楚國令尹,聲名狼藉。當初他來的時候,我就覺得此人會惹火,現在看來,果然不錯。伍子胥必然是為了這個人而來的。臣以為,只要把囊瓦獻給伍子胥,他就有可能會退兵。」
這話提醒了鄭定公,他說:「多半是為了這個人。這樣,先把囊瓦抓了。作為將來和伍子胥談判的一個籌碼。同時加緊備戰。實在不能求和,只好迎戰。吳國人已經過了虎牢關,現在派人去晉國求援已經來不急了。咱們得自己想辦法。」
大臣們一片附和,事情就這麼定了。散朝後,鄭定公派人把囊瓦抓了,關進了大牢。
囊瓦在牢里待了兩天,他思前想後,覺得難逃此劫,唯有一死了之。囊瓦想:「伍子胥連楚平王的屍骨都不放過,一定不會放過他。與其活著受辱,不如自行了斷。」於是他就在牢里自殺了。
鄭定公得知囊瓦自殺的消息,十分惱火。這一下,他連談判的籌碼都沒有了。憤怒之下,鄭定公下令責罰獄卒。然後派使臣拉著囊瓦的屍體到吳國軍營,請求伍子胥退兵。
不料,伍子胥拒絕講和。伍子胥想,我既然打進了鄭國,乾脆就一口氣把它滅了。因此他打發走了鄭使,便下令,兵馬繼續向鄭國都城滎陽攻擊前進。
這下鄭定公和朝臣們慌亂了,派人求救,已經來不急了,伍子胥已經殺到了家門口。大臣們分成兩派,一派主和,一派主戰。雙方爭吵不休。主戰派提議,動員全國軍民與伍子胥決一死戰。
鄭定公猶豫不定,他下了一道模稜兩可的命令:「誰能叫伍子胥退兵,給予重賞。」
這道命令以告示的形式公布出去,貼在滎陽城的四門之上。告示貼出去三天,無人來揭。
到了第四天,一個打漁的年輕人把告示揭了。士兵將他帶來見鄭定公。鄭定公見他身穿短衣,腳上一雙草鞋,手裡還拿著一把划船的擼,心想,此人是來玩笑的。但他轉念又想,現在已經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了,管他真假,只要他願意去說情,不妨試一試。於是他便問了起來。
「你是做什麼的?」
「江上打漁郎。」
「就你這樣,有何能耐叫吳國退兵?」
「君侯莫要小看人,各人有各人的招。」
「你需要多少兵馬、戰車?」
「君侯,小人不需要那些東西,就憑手中這把木槳,料定能叫伍子胥退兵。」
「呃,這可不是說著玩的。事關國家存亡,不是兒戲。」
「君侯不妨讓小人試試。萬一不成,也對國家無害。萬一把事情做成了,那就是我們鄭國之幸,百姓之福。」
「你既然這麼有把握,明日我派使臣帶你去吳國軍營。」
第二天一早,鄭國使臣便帶著打漁郎去了吳國軍營。通報后,一行人進了吳軍大寨。打漁郎剛入轅門,便唱了起來:
吳江邊,蘆葦盪;
追兵急,怎過江?
渡船人,操木槳;
七星文,寶劍上,
說圖報,恩義長。
嗚呼,家翁已逝歲月往;
嘿呵,將軍今來是天意。
伍子胥聽到歌聲,心中驚詫,禁不住想起了當年之事。那是他和公子勝剛剛過了昭關的時候,他們一路疾行,來到一條大河邊上。此時後有薳將軍的追兵,前有大河阻擋。正在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時候,蘆葦盪中搖出一條小船。船上老漁翁將他們渡過了河。臨到下船之際,伍子胥和公子勝跪在甲板上謝恩。
老漁翁笑道:「將軍不必客氣。你的畫像貼在昭關門上,我們都看到了。聽說你父兄被殺,身負大仇,我們都同情你。你和這位小公子趕緊走吧。」
伍子胥並不起身,而是一扭身拉過自己的包袱,從中抽出一個用黑布包裹著的長條形的東西。他將那東西橫放於自己面前,三下五除二的展開。原來是一柄青銅劍。
老漁翁一見那劍,禁不住心中吃驚,眉毛一跳。只見那劍鞘黑幽幽的,上面雕著紋飾、鑲嵌了寶石,即便夜色朦朧,寶石的微光依然清洗可見。伍子胥左手握住劍鞘,右手輕輕一抽,那劍身就現出了一截,真可謂寒氣逼人。老漁翁下意識的擺手問:「將軍,你這是要幹什麼?」
伍子胥嗆啷一聲把劍插入劍鞘,對老漁翁說:「我也不隱瞞身份了,我就是伍子胥。這把劍是楚王賜給家父的。其上鑲有寶石,劍鞘上四顆,劍柄上三顆,至少能值一百兩金子。我再沒有值錢的東西了,這把劍就送給老人家吧。」說著,他便雙手托起劍,遞給老漁翁。
老漁翁往後退了一下,說:「那告示上說,拿住你,獎糧食五萬石,還可以封為大夫。這個不比你這一百兩多嗎?」
伍子胥說:「老人家,我已身無分文,只剩下這把劍了。他日我若富貴,必當厚報。」
老漁翁呵呵一笑說:「將軍小看我了。我若貪圖酬報,你就渡不過這河了。我聽人說了,將軍乃忠良之後,所以敬你。我救你根本沒想到回報的事情。將軍,請收了劍,趕緊上路吧。不要耽擱了。」
伍子胥在那一刻百感交集,真不知說什麼好,他納頭再拜。公子勝也跟著跪下,向老漁翁連連磕頭謝恩。伍子胥拜了三拜,說道:「老人家,好歹留個姓名給我,讓我至少有個念想。」
老漁翁說:「江上打漁翁,留什麼姓名?不必啦。」
伍子胥想到這裡,暗自問道:「難道來的是當日那老漁翁的後人?」
果然,當打漁郎來到伍子胥的中軍帳中時,他所說的情況正是當初伍子胥和公子勝在江邊遇到老漁翁時的情景。伍子胥又想起了臨別前,他和老漁翁說的話:
「老人家,這江湖浩蕩,我將來在哪裡來找你?」
「我打漁為生,四處飄蕩。我也說不清楚我將來會在哪裡。」
「那不行。救命之恩,沒齒難忘。如果我活著,將來一定要回來報恩。請老人家務必給個記號,讓我能找到你。」
老漁翁說:「你若實在想找我,就記住這把木槳吧。這手柄上有一個記號,見到這個記號,就如同見到我。」
伍子胥用手摸了摸那個刀刻的記號,牢牢記在了心中。然後,他和公子勝向老漁翁磕了頭,匆匆上了路。
伍子胥想到這裡,便叫打漁郎把木槳拿過來。伍子胥拿過槳,往手柄上一模,心中不禁一顫——果然是當年老漁翁的木槳。他激動的問了起來:
「這木槳沒錯。老漁翁怎麼沒來?」
「家父已經去世了,我是他兒子。」
「哦,遺憾啊。怪我命不好呀。」
「將軍為何這麼說?」
「我要報仇,仇人死了;我要報恩,恩人又死了。真是恩仇兩難報啊。這不是命嘛?」
「將軍,不是還有我嘛。」
「哦,對了,還有你。你說吧。要什麼,要錢,要官,還是其他什麼的,只要我能辦到,我都答應你。」
打漁郎說:「我只有一個要求,就是想叫將軍撤兵。當年,家翁渡將軍過河后,擔心被楚國人發現,就流浪到了鄭國,還是靠打漁為生。這些年來,我一直把鄭國當做家。將軍如果把鄭國滅了,我就算是亡國奴了。所以我請求將軍能撤兵。」
伍子胥問:「你就這個請求?」
打漁郎說:「就這個。沒別的。」
伍子胥撓了撓頭皮,遲疑一下,然後說:「好吧。當年你父親送我一份『救命』之禮,我今日就還你一個『救國』之禮吧。你救了鄭國,鄭伯一定會重賞你。你將來也就衣食無憂了。」
打漁郎趕緊跪下磕頭,口中連連稱謝。伍子胥送了些錢財給打漁郎,並派人將他送回鄭國。臨行前,伍子胥特意交代手下人,一定要告知鄭定公,他之所以撤兵,全是看在打漁郎的情面子上。
第二日,打漁郎在伍子胥的人護送下到了鄭國都城滎陽,當差的軍校把伍子胥決定撤兵的意思轉告給了鄭定公,又把事情的原委說了一遍。鄭定公先是大喜,接著陷入沉默。稍停片刻,他說:「我不是不信伍將軍,只是這事有點蹊蹺。我明日親自去吳國軍營,親自向伍將軍請降。請你回去轉告伍將軍。」
那軍校說:「伍將軍特意交代過,這個打漁郎是他的恩人,請鄭伯務必信守前言。」
鄭定公笑道:「這個自然。他救了鄭國。我自當重謝。這個意思也請你轉告給伍將軍。」
吳國軍校允諾而去。他一回到軍營便去彙報。彙報完,他帶著疑惑問:「將軍,我給鄭伯說了,你要退兵。他還要來投降。這是什麼意思?」
伍子胥笑道:「他是對我們不放心。畢竟,這個事情太巧了。他擔心其中有詐。」
軍校也笑了,說道:「鄭國肯定是被楚國、晉國打怕了。他根本不相信我們是仁義的。」
伍子胥說:「且看明日,我料定他會來。」
當夜無話,到了第二天,鄭定公帶著幾個大臣和打漁郎,在衛隊的保護下,向伍子胥的大營疾馳而來。到了營門口,鄭定公就下了馬車,然後帶著眾人步行而入。才到吳軍的中軍帳前,伍子胥便笑呵呵的迎了出來。他先向鄭定公施禮,說道:「鄭伯親自前來,可見交好之誠意。我伍員有言在先,說撤兵,就撤兵,決不食言。」
鄭定公也還禮說:「我來,就是想親眼見一見伍將軍,將軍可真是快意恩仇之人吶。我真心佩服。願意和吳國結盟。」這說,他又回頭對一個大臣說:「獻上。」
鄭國大臣捧著一個精緻的木匣,上前一步,恭恭敬敬的獻給伍子胥,並說:「伍將軍原道而來,鄭國貧弱,區區薄禮,不成敬意,請將軍不要嫌棄。」
伍子胥接過禮盒,轉手遞給手下。然後對鄭定公說:「鄭伯,我們締約吧。請!」
鄭定公立刻眉開眼笑,跟著伍子胥就進了中軍帳。其餘的鄭國大臣也緊隨其後,魚貫而入……
伍子胥撤兵后,鄭定公兌現了他對打漁郎的承諾。他本想給打漁郎封個什麼官,但打漁郎目不識丁,也不敢去做官。鄭定公便把遠離鄭國都城的江邊的一小塊山地封給了打漁郎。從此,打漁郎就做起了地主。鄭國人都很感激那位打漁郎,稱他為「漁大夫」。
這件事情后,民間有傳言,說伍子胥性情剛烈,恩怨分明,有恩必報,有仇必報,是條好漢。這個傳說在一定程度上沖淡了伍子胥對楚平王掘墓鞭屍的惡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