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險斗
當初在西北時,便有軍中將領被西夏細作刺殺而死,而三川口一戰中又有數位主將因部屬臨陣奔逃而或死或俘,朝廷便即下令允准各軍主將依據各自官階高低,戰時可領十至一百不等的親兵專門保護主將安全,日常則減半。范恪起先便是孟石碣遣給狄青的親兵之一,之後由於作戰勇猛才被狄青提拔做了軍中將領。回京之後,狄青因不喜張揚,也因出入皆有兵士跟隨多有不便,便遣了那些親兵去巡檢司。而自那日經韓琦規勸,狄青便又調了十個親兵回來,日常出入相隨,在軍營中時倒不打緊,但若在長街上這隊親兵卻顯得頗為扎眼。大哥狄廷倒覺得無事,只道出門時身後有數個兵士跟隨,頗為氣派。但狄青自見識過那群台諫官的本事後,在京中行事愈加小心,唯恐落個恃寵生嬌,有負皇恩的罪名,因此平日里除了上朝和巡營,少有出行,每日只待在晴園和西郊大營中。
汴京風光絕佳,人情也暖,此時陽春三月,正是賞春時節。清明后一日,狄家小妹的學堂里放了假,狄青也剛好休在家中,早飯後小妹便一直纏著狄青陪她一同去金/明池踏春,狄青不願去人多處,只道:「且讓大嫂嫂與你去罷,先前你與她不是商量好的嗎?」狄家小妹道:「休提,此事便是怨你,大嫂嫂今日和大哥哥一道去城郊替你巡莊子了,哪裡顧得上我。」狄青道:「既如此,那便等大嫂嫂回來了再同你去。」狄家小妹急了,只道:「學堂里好容易放一日假,我便只今日有空,你成日不是上朝便是待在家中,悶也悶壞了。好哥哥,你便陪我去吧,金/明池那裡現在可好玩了。」說罷拉著狄青衣角不放,只是軟磨硬泡,狄青耐不住她,推辭了半天也只好答應。
金/明池是皇家林園,每年春日裡都會對百姓開放,其位置在城西南的順天門外,離晴園倒是不遠。狄青想著此時金/明池遊人定然不少,若他帶著一隊親兵前去未免太過招搖,也煞風景,且那裡到底是皇家的地方,也不必太過戒備,便只懸了把劍和小妹一路往西去了。路上狄家小妹坐在馬車上掀開布簾,對狄青道:「其實以三哥哥的本事,哪裡還需要帶著親兵,若是遇到賊人,還不知是他們護著你,還是你護著他們呢。」狄青聞言笑道:「四妹妹這麼看得起我?可有道是老虎亦有打盹的時候,我身旁帶人也是以防不備,何況若遇到的賊人多了,雙拳難敵四手,你三哥哥我只一人,又如何敵得過七八個呢。」狄家小妹卻嘻嘻一笑,道:「那也未必,只消你習得一門上好的輕功,待得打不過時三十六計,走為上計,逃之夭夭便是啦。」狄青騎在馬上笑罵道:「死女子,只是嘴滑,學堂里的女學究便是這般教你的嗎?」狄家小妹道:「那才沒有,韓家學堂里有好幾個女學究,每日教我們讀書、習字、禮儀、插花、點茶、焚香這些,學的可多了。」狄青驚訝道:「竟還有插畫點茶,這可都是些世家大族才有的東西,可是難學?」狄家小妹道:「自是難學,不過也當真好玩。」狄青道:「你便是只知道好玩。」二人一路說笑,半晌工夫便到了金/明池。
此刻金/明池畔春意盎然,遊人甚多,池中春水清澈明亮,岸邊桃花盛放,楊柳依依,花叢里蜂蝶飛舞,鼻息間青草芬芳。當真是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一派自在明媚的好春光。而此刻狄家小妹一身綠裙,手中拿著不知從何處摘來的野花,沿著湖岸左瞧右看,沒個安靜,狄青無法只好在其身後慢步跟著。一路過去,路兩旁皆是彩棚幕布,大小攤販,再走片刻還有酒店茶棚,藝人勾肆。狄青瞧著不遠處便是金/明三虹橋,那橋面拱曲寬闊,朱漆闌楯,下排雁柱,中央隆興,猶如飛虹一般,當真是好看。而橋那頭便是官家御用觀賞百戲的寶津樓,據傳每年端午陛下都會御駕親臨,在那樓中賜宴群臣,觀賞龍舟大賽和水戲表演,以此與民同樂。狄青感嘆一聲,抬頭伸個懶腰,只覺陽光耀眼,日頭曬在身上真是暖和。這時狄家小妹指著對面西岸的釣魚台道:「三哥哥快看,那裡有人賣牌子釣魚,旁邊便是酒棚,釣上來的魚還能當場做成魚膾,咱們快去瞧瞧。」狄青道:「若是想吃魚膾,直去酒樓便是,何須自己去釣。」狄家小妹不理,徑往西岸去了,狄青無法只得跟上。
金/明池西岸不比東岸,此處青草鋪堤,垂楊蘸水,連條石子小徑也無,因此遊人稀少,只岸邊幾個零落的垂釣之人。狄青二人正往賣釣魚牌的池苑所去,行了片刻,忽聽一旁樹叢里有人說話,一個年輕聲音道:「甚麼『玄天錄』,我聽也未聽說過,我家世代從文,既非武將哪來的甚麼武功秘籍?好狗不擋道,快與我讓開。」一個破嗓子道:「師父,這龜兒子不肯說實話,讓我先給他點顏色瞧瞧!」但聽「啊」的一聲慘叫,隨即便有人倒地,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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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小妹聞聲頓時被驚了一跳,狄青眼疾手快忙捂住她嘴巴,不讓她發出聲響,又作了個手勢指著一旁的假山,狄家小妹會意,小心提著裙擺躡手躡腳躲在了山後。
這時草叢中那年輕聲音忽大叫道:「好你兩個潑皮,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在皇家御地殘殺良民,你賠我小廝性命來!」眼見小妹已藏好,狄青當即拔出了腰間長劍,那草叢中人耳朵倒是靈光,聽有兵刃聲響,一個中年聲音當即喝道:「甚麼人?」狄青聞言也喝道:「是你老子!」那中年人卻道:「我家老子死了三十年,你是哪個陰溝里的小鬼,敢如此消遣我?」說罷兩個漢子立時從草叢中跳了出來,但見兩人均手持長劍,一人焦黃麵皮,身形魁梧,作腳夫打扮,肩上扛著一人,另一中年漢子則是寬袍大袖,神態頗為兇惡。
那焦黃麵皮的腳夫粗聲問道:「小子,方才是你在說話嗎?」狄青卻不答他,只厲聲道:「快把人放下,這裡是皇家林園,你們搶掠良人,是該死的罪犯,眼中還有王法嗎!」那中年漢子哈哈大笑,道:「小子年紀不大,口氣倒不小,我便是目無王法你又待怎的?」一旁焦黃麵皮的破嗓子卻道:「師父,這小子不想活了,自己來尋死呢,莫和他廢話。」說罷一手扛著肩上之人,一手持劍便直往狄青面門來刺,狄青見狀當即使一招「撥雲見月」,只將那漢子的劍身往上一撥,又順勢往前一劃,只聽「當」的一聲,那漢子手中長劍落地,手背上已劃出一條大口子,鮮血汵汵滴落。他一臉不可置信的模樣,看著地上一招即被擊落的長劍,頓時說不出話來。
那中年漢子見狀立時也不敢小瞧了狄青,當即拱手道:「敢問閣下是什麼路子,為何要在此處與我等為難?」狄青橫劍在前,只道:「搶奪良人,觸犯律法,天下人便都要與你為難!」那中年漢子笑道:「閣下原來是要人,那我等還與你便是。」說罷朝一旁的漢子使了個眼色,那焦黃麵皮便將肩上之人放在了地上,伸手在其背心點了幾下,地上之人穴道受解,立時爬了起來,是個年輕少年。那二人轉身欲走,狄青喝道:「哪裡去,方才你等殺了一人,卻如何交待?隨我去開封府衙走一趟!」一旁那少年見了狄青,忙退到他身旁,指著那二人道:「沒錯,你二人害死我小廝,欠債還錢,殺人償命!」那中年漢子聞言轉過身來,臉上嘻嘻一笑,道:「如此看來閣下是當真不肯放過我二人了?我等瞧在你面上,既已放了一人,閣下還要得寸進尺嗎?莫非你也是為那「玄天錄」而來?」狄青道:「甚麼『玄天錄』,休要再胡言亂語,快撤了劍,束起手來,否則休怪我不客氣!」那中年男子道:「難道你現在便很客氣嗎?」話音未落,那漢子長劍遞出,瞬間使出連環三劍,一劍快似一劍,眨眼間劍鋒便已籠罩了狄青上身要害。此人為那焦黃麵皮之人的師父,功夫果然比他強上不止一點,這下雖是偷襲,但劍法之快著實令人稱奇。
狄青眼見其長劍刺來,也是早有防備,一把推開身旁的少年,舞劍護住了上盤,隨即劍尖輕顫,直刺向那人腰間,那漢子不料狄青變招如此迅速,當即向後退了三步,運動真氣,再次縱身而上,刷刷刷三劍,直向狄青心口,喉嚨,面門急刺,狄青見此劍招來勢洶洶,亦不敢小覷,側身提劍橫斬,兩劍相撞,當的一聲迸出火花來。那漢子見此擊不中,忽又變招,劍身從上往下急劈,狄青見狀猛退三步,那漢子不依不饒,大喝一聲,長劍橫削直擊,霎時間劍招變得迅捷無比,劍鋒破空已有隱隱風聲。
狄青在西北禦敵,見的多是些上陣的槍法刀招,此等江湖上的打法倒是見得極少,但他到底臨敵經驗豐富,一時也不驚慌,只凝神看那漢子劈來的劍招變化,隨即出手化解。而那中年漢子手中劍法雖是快極,但一套劍招終有使盡之時,眼見數十招使出均被對方化解,竟連對方衣衫也碰不到,不禁心中焦躁。他為求迅速脫身,也為殺人滅口,此時所使已是他平生最得意的劍法,如若還奈何他不得,今日自己豈不是要栽在這裡?念即此處,那漢子連聲叫喝,手中劍招使得更加快捷,長劍斜劈直刺,變幻莫測,直叫人看花了眼。
而狄青更是不敢怠慢,此二人乃是江湖上的惡賊,行事殘忍狠辣,此戰若敗,自己性命倒也罷了,一旁的少年和小妹該當如何是好?眼見那漢子已有拚命之勢,只得更加小心,兩人交手片刻,狄青忽看出對方劍招已有重複之狀,頓時心中大喜,瞧準時機一劍刺出,身形閃動化作四劍,便是一招「行雲流水」,呲呲呲呲四聲輕響,那中年漢子左臂右臂和左腕右腕各中一劍,手中長劍也是當地一聲落在地上,好在那人功夫不低,狄青刺時已用了全力那人竟能縮了兩寸,否則此時那漢子雙手便已被斬下了。
那漢子眼見落敗,急退數步,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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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聲驚叫道:「流雲劍法!流雲劍法!你是流雲師叔……你是恆山派的人!」眼中充滿驚愕,猶如見了鬼一般。狄青不答,只喝道:「你現已敗了,還不投降嗎?」那漢子輕嘆一聲,道:「我降,我降便是!」說罷話音未落,突然間右手一揚,青光閃動,一隻飛錐直向一旁的少年射去。狄青大驚,他只道此人身處江湖鬥不過自己倒也罷了,竟會如此卑鄙出手暗算一個不相干的少年,當即縱身一躍,劍尖刺出,「當」的一聲,手掌虎口巨震,長劍將那飛錐攔了下來。但便在此刻,那中年漢子左手一出,又是一隻飛錐直往狄青射來,方才他為救那少年,縱身躍在空中,此時腳已落地如何變得方向?只得身子一側,只聽噗的一聲,飛錐打中右肩頭,狄青猛地從半空中摔了下來,假山後的狄家小妹和那少年見狀均都驚叫一聲。
好在未中要害,狄青忍著肩頭劇痛爬起身來,對面那二人見狀長劍也棄了,轉身運起輕功,直朝林中疾奔而去。狄青抬步欲追,忽覺肩頭傷口一陣酸麻,狄家小妹從假山後跑了出來,急忙叫道:「三哥哥別追,你都受傷了!」一旁的少年也忙過來扶住狄青,眼見其肩頭傷口流出黑血,只道:「指揮使勿動,那暗器只怕有毒,須得速去尋個郎中才是!」狄青問那少年:「你認得我?」那少年道:「殿前司捧日、天武兩軍四廂都指揮使,西北抗夏的大將,京中誰人不認得?」狄青聞言笑到:「抬舉了,你是何人,怎的在此與那二人結仇?」那少年道:「在下姓章名楶,此事日後再與指揮使詳說,我等快走,解毒要緊。」這時在遠處觀戰不敢上前的幾個釣魚人也走近了來,狄家小妹忙上前以狄青之名問那些人借了馬車,章楶則讓幾個人速去附近的巡鋪通知巡尉,只道此地有人為強盜所殺。眾人一聽出了人命,受傷的還是朝中的大將軍狄青,哪裡敢怠慢,當即用馬車將狄青三人送往附近的醫館,又有人去巡鋪報官。
狄青在沙場征戰多年,當初身中數十創仍能沖陣殺敵,但今日其肩上所中之毒當真發作極快,眾人將其扶到馬車上時,狄青眼前已是白花花一片,瞧不見東西,片刻后便在馬車上暈了過去。迷迷糊糊中,狄青只覺肩上傷口處猶如烈火灼燒一般,疼痛難忍,恍惚間又有人在解他衣衫,狄青全身僵硬,手腳皆不能動彈,只得任它而去。忽然一陣涼風吹過,狄青感覺肩上一片清涼,似有人在替他擦拭身體,又似有什麼東西在舔舐傷口,他拚命睜眼,猛然間卻瞧見數年前在西北見到的那隻白鹿,此刻它通體似雪,站在狄青身旁,忽地低下頭來,伸出粉嫩的舌尖舔了一下他肩上的傷口,霎時間狄青全身巨震,但覺傷口處疼痛盡去,渾身說不出的舒適,他長嘆一聲,瞧著那美極的白鹿,忍不住伸出來試探著往那鹿身上摸去,不想那白鹿也不躲閃,狄青只覺觸手冰涼猶如摸在了冰雪之上,那白鹿忽的清鳴一聲,口中吐出一股冷氣,轉頭瞧了他一眼,便即緩步離去。突然間一陣倦意襲來,狄青伸手打了個呵欠,便一頭倒在了地上,沉沉睡去。
待他再次醒來時已是兩日後的正午,迷糊中只聽見是大嫂嫂熟悉的聲音:「醒了醒了,哎喲,當真是祖宗庇佑,三郎這次可嚇死你哥哥嫂嫂了!」狄青睜眼一瞧,但見自己身處一間陌生屋內,正躺在床上,大嫂嫂滿臉歡喜在一旁問道:「可是渴了,我去取茶水!」這時一個女子聲音從門口響起,道:「不可,這三日內不能吃茶,我取了些清水來,與他飲下罷。」說罷但見一個容貌秀麗,身著淡黃衫子,系著襻膊的姑娘映入眼帘,狄青問道:「這是……」大嫂嫂道:「這位是章姑娘,是她解了你身上的毒,這次幸虧有她在,你這條命才算撿了回來。」狄青聞言,忙伸手支起身來,拱手道:「救命之恩多謝了。」那姑娘放下手中托盤,還了半禮,道:「客氣了,將軍肩上的傷本無大礙,此番既醒了,只消吃幾服藥,清了體內餘毒便好。二位稍待,我這便去開藥方。」狄青道:「勞駕了。」那姑娘道:「舉手之勞,何足掛齒。」說罷便退出了房去。狄青轉頭問道:「這裡是甚麼地方?」大嫂嫂答道:「這是京中的一個學社,你這次與人爭鬥中了劇毒,跑了幾家醫館,郎中都無計可施,當真是嚇死人。不過幸好與你同行的有個少年,他認識這裡的藥師,方才解了你的毒。」狄青點點頭,又道:「四妹妹呢?」大嫂嫂倒了碗清水遞過來,道:「她且沒事,不過這次淳兒可嚇壞了,我和你哥哥來之前,她在這守了一夜,你不醒她只是不肯走,方才我見她實在累得緊,硬逼她回去睡了。你大哥哥不知你何時醒,便一道回晴園拿東西去了。」狄青鬆一口氣,將那碗清水一飲而盡,起身下了床,只覺身上有些酸麻,倒無大事,轉身出房門來到正堂,但見門外陽光耀眼,堂中匾額下寫著四個大字「博物學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