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萬古長青
立冬之日,沈府上下忙碌,吆喝聲腳步聲在院中嘈雜,擠得清卿連房門都快出不去了。
不知為什麼,自衛啟時衛將軍問走了關於天客居那份名冊的事,清卿便再沒得到類似的消息。一日日過去,沈將軍府風平浪靜,每日來客忙忙碌碌,玄茗早出晚歸,一如往常,只是秋兒的月份越來越大,清卿便更是半步不離左右。時間一長,漸漸也不再牽挂那份名冊如何。
一直到天氣轉涼,過了秋入了冬,清卿仍是從未離開過這四四方方的將軍府。
忽地立冬之日,沈玄茗突然叫府中下人準備起立冬的家宴來。立榕山上的節日與山外有許多不同,清卿直到接觸世事的這些天,才發覺山下人們的節日竟比想象中還要多。
就像是這立冬時節,宓羽臨水,氣候潮濕而刺骨,家家戶戶便都生火架鍋,圍在一起吃一頓熱乎飯。先前天客居的立冬宴,清卿只是聽說,一向無心去。這次沈將軍府里也要辦宴,令狐清卿心中都隱隱有些好奇,想看看一場熱熱鬧鬧的家宴是什麼樣子。
這樣等自己日後回山,便也能和師父一起,舒舒服服地吃一次。
清卿這一日是被門口接連不停地請安問好之聲吵醒的。分明是午宴,可門前早早地擠滿了馬車和侍人,不必親眼看,就知道府門前的窄巷子已經被擠得水泄不通。除了將軍府里的人,還有不少與玄茗交好的外來客,帶了大大小小的禮物一同前來。清卿睡眼惺忪地進了正屋,一眼就和秋兒打了個照面。
秋兒端坐在主位之上,微微靠著沈玄茗身子,一手放在自己明顯隆起的小腹上,疲憊的臉上顯露出難得的興緻。見了清卿,向她眯眼笑笑,輕聲道:
「怎麼才來?」
秋兒聲音並不大,尋常賓客離得遠,自是聽不清楚。可清卿卻全然聽進了耳,也學著她的樣子,眯眼一笑,比劃個口型:
「葯。我回去給夫人拿葯。」
這次秋兒並聽不到清卿說什麼,只是看懂了她口中含義,是要給自己準備安胎藥去。神色微微一慌,趕忙拉住一個過路的侍者,在他耳邊低聲言語幾句。那侍者重重點頭,急忙忙來到清卿身邊,同樣在她耳邊輕語道:「夫人說,今日難得宴會,就不吃那苦藥了吧。」
「啊……那也好。」清卿偏著腦袋,仔細回想著秋兒這幾日的脈象,覺得並無什麼不妥,便向著那侍者道,「既如此,就依了夫人。只是還請勞煩轉告夫人,到了明日,可不能耍賴不喝。」「好嘞。」侍者一聽,仍和方才一樣,重重點頭。
只是這人得了令,卻並不離開,只是借口為清卿尋個位置,將清卿引到了最角落的僻靜處。清卿疑惑之間,向那位置走去,只見侍者雖不回頭,神色一下子凝重起來。見狀,清卿一下子將方才的笑語言談拋到了九霄雲外。宴會四周雖熱鬧如常,可清卿卻下意識地繃緊了心裡那根弦:
「上次是婚宴,這次是家宴,沈將軍夫婦該不會再遭劫難……」
正這樣暗自思索著,那侍者見周圍略微僻靜,並無那樣多雜人來來往往,便再次附在清卿耳邊,低聲輕語:「將軍今日,有重要的話要同少俠說。還請少俠留意今日的餐食。」說罷,還不及讓清卿問什麼,那侍者便小跑著混在人群中,走得遠了。
留意餐食?那人雖已給了清卿提醒,但並未點明是何種食物,清卿不知自己該具體留意哪一個。自己雖不常見識這般人來人往的宴會,卻也知道,這種場合給每位客人端上來的餐食定會數不勝數。清卿也就在這僻靜的一角坐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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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仔細捉摸著侍人方才的話。
或許是怕走漏了消息,玄茗並不讓侍人告訴自己原原本本的秘密。而或許,是從這位侍者開始,便已經不知道真正的消息藏在何處。而今日,玄茗並不願意找個機會,親口把消息內容告訴自己,只有兩種可能——
其一便是,沈將軍也是不久之前才知曉了什麼秘密,而今日沈府家宴,自己又是眾人焦點,這才想了個在餐食中傳遞暗語的辦法。而其二則是,沈玄茗自己也不知道這個秘密具體是什麼。
畢竟方才侍者言道:「將軍今日,有重要的話要同少俠說。」如今與清卿相視的將軍,不算孔岳川在內,一共有四位。四將軍姓氏各不相同,此時為清卿傳話的,究竟是哪一位將軍也未可知。
如若不是沈將軍,那便是玄茗自己都不知道宴席上即將發生的事。
就在清卿一個人獨坐的一時半刻之內,眾位來客陸續久坐,眼看著便是開席的時候。清卿放眼一望,自己在最後的位置,正好能將滿堂的喧嘩盡收眼底。這些人想必都是與沈將軍或近或遠的相識,可看著玄茗身前的吵鬧忙亂,清卿卻不由得想起書師父曾說過的一句話:
「的確,何苦認識這麼多人。」
清卿不去理會將軍夫婦二人身邊的觥籌交錯,只是留心著一個個侍人的盤中。先上來的是萵筍片和蘿蔔片,還有些素綠的蔬菜點綴——清卿一個個望去,並察覺不出什麼不對勁。
只是這個季節,仍能找到這麼多蔬果,屬實難得。
與其這樣乾等,倒不如聽聽四周的賓客都在談論些什麼有趣。清卿凝神於耳,看準了最前方不斷交談的兩人。那兩人雖身著常服,卻長得濃眉大眼,坐立之間肌肉僵直,眼神罕見得炯炯有神——一看便知道,不是曾經的老將軍,便是西湖一些門派的老前輩。清卿支起耳朵,他二人的談話便清清楚楚地傳了過來:
「沈將軍如今真闊氣!看著滿桌子的吃食,哪是這個季節能有?如此排場的立冬宴,老朽就是再活半輩子,怕也折騰不起!」
「呵,你也不看看這是咱們的哪位將軍!掌門如今與沈將軍這麼親近,西湖上下,哪一個能比得上沈將軍的風頭?只是如今咱將軍府這麼排場,只怕天客居的那位……」這老人說完,向著旁邊那人擠擠眼,緩緩搖了搖頭。
而旁邊的另一老者聽著並不舒坦,竟將酒盞磕在桌上,砸出略有些引人注目的聲響來,口中低沉地道:「風光又如何?咱們當年跟著先掌門四處征戰,收服了西湖幾百門派的時候,這黃毛小子還不知道在哪兒呢!別說這沈將軍,就是掌門,當年也還在娘胎里沒出來!如今這群年輕人,如今反倒忘了咱們這幫老功臣,依老朽看,就是箬先生管教得少了……」
「噓!」先前的老者趕忙打手勢,「多大年紀了,吃飯還堵不住你的嘴,悄聲點吧!」
說到此處,旁邊那老將軍雖瞪他一眼,但兩人卻一齊閉了口,相顧不言地喝起悶酒來。清卿本想再往後聽著,奈何他二人再沒了動靜,也只好作罷。不過短短几行言語,清卿卻也感到後背滲出一絲涼意。自己似乎已經能判斷出——
如今的溫黎掌門,並不喜歡天客居。
明面上看,沈將軍雖在府中一如往常,但出了府門,卻是難得的排場風光,連這些赫赫戰功的老將軍都要避他三分。在西湖眾人眼裡看來,無非是受了掌門信任,甚至壓過了天客居的風頭。
從先掌門起,江湖上一提起西湖,勢必要提到「宓羽三天客」的名號。可見天客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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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名遠揚而得西湖重用,絕不是一日兩日,一時興起之事。如此覆盂之安,卻被個年紀輕輕,沒名沒姓的小將軍搶了風頭,換做誰,恐怕都要議論幾句。
如此一來,只怕沈玄茗在外,與箬冬箬先生已然勢同水火。
可玄茗雖在眾將軍中年輕了些,畢竟同先掌門東奔西走,見過不少世面,又怎會不知這其中關聯?人人皆知天客居在西湖一手遮天,玄茗自己又何苦當了那顆釘子,扎進箬先生眼睛裡面去?
清卿能想到的唯一答案,就是不喜歡天客居的並不是沈玄茗,而是背後的溫黎掌門自己。
雖說這位溫掌門年紀比清卿還小,但行為處事,性格作風,與那「多心箏」簡直如出一轍。那日在蕊心塔,無論溫黎是如何發覺了自己在場,清卿都不得不感慨,他那般上前斟酒,絕非一般人能想到的手段。
若是清卿接了,便是默認自己是西湖的人,從今與東山再不能有什麼瓜葛。而在場的眾弟子看在眼裡,只會覺得清卿資歷不夠,卻因為出身與眾不同而得掌門垂青,雖嘴上不說,心中定會對清卿滿腔怨氣。而清卿不接,那便是以下犯上,冒犯了掌門而大不敬,那些利劍在手的天客居弟子分分鐘就能將自己砍成肉泥。
左思右想,若不是當日安瑜恰巧動了手,清卿還真破不開這道死局。
而如今自己坐在將軍府中,看著沈將軍風光無限的樣子,一種熟悉的預感湧上心頭。用一位年輕而難以服眾的將軍來牽制箬先生,可見溫黎之於天客居,可是厭惡到骨子裡了。
一則,自己可以收服一眾與玄茗一樣的年輕將軍,凡事不必再看天客居的眼色。二則,明面上待箬先生時,仍是畢恭畢敬,毫無差錯,讓那些矛盾積攢在將軍府與天客居之間。溫黎如今這一步棋,走得與在蕊心塔那日異曲同工。
可沈玄茗不管不顧,在高高的主位上開懷大笑,對著那些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來客笑容可掬地敬上了酒。憑清卿的理解,如果說玄茗不可能看不出其中利害,難道就這般心甘情願地,去做溫黎的一顆棋?
「上青魚!」
門外的侍者一聲吆喝,一下子把清卿從無邊的思緒中拉了回來。眼看著自己面前的飯菜幾乎一口未動,而下一道青魚又要被端上桌來。一盤盤魚肉被完整地分散各處,眾人的眼光都忍不住被盤中鮮美吸引了過去。
細看那魚,果真與眾不同。薄薄的魚皮清潤透明,覆蓋在大塊白肉之上,在陽光下泛起如水波一般的光澤。清卿看得前排來客,有心急的,已經用筷子夾起一塊。半片魚皮在空中吹彈得破,透著粼粼微光,簡直讓人不忍心下口。只聽得玄茗清了清嗓子,起身道:
「此魚名為『蜉魚』,乃是宓羽湖中難得的至鮮之物。與尋常不同的是,這魚能耐得住嚴寒,只有在每年立冬時節,於冰層之下逆水回源,在歷經極冷極寒的磨難之後,方才延續後代。因此,若要食之,必須在立冬之日破開冰層,新鮮取得,實屬不已。這魚魚肉緊實,而魚皮卻是閃著光的好看。掌門念在西湖諸位歷經變故,勞苦功高,今日特賞了全魚宴,賜末將與諸位共品嘗。」
「只是掌門言,這『蜉』字,乃是『蜉蝣』之意,未免意境渺小。倒不妨看它魚皮泛青,改名『青魚』,取宓羽西湖萬古長青之意——諸位,請!」
「沈將軍請!」在一片哄鬧的舉杯聲中,清卿卻愣在原地,半天說不出話。自己身前身旁的賓客都仰起脖子,將那美酒一飲而盡,清卿卻只是盯著那道青魚,連筷子都拿不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