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以柔克剛
一大清早,連厚厚的低雲都壓住了陽光,七星殿門前已然忙忙碌碌。雖說車水馬龍,川流不息,可這份忙碌中卻暗含著一股不知名的寂靜。年歲大些的、聲望充實的,便能有兩三匹高頭大馬牽引著車子,車軲轆碾在石板路,帶著「咯吱咯吱」的陣仗遠遠而來。而那些不知姓名的、年輕些的,只得三兩成群,早早上路,從遠處步行而至。
車輪扭曲聲,馬鞭抽打聲,雜亂的腳步聲充斥在空氣里,可仍然擋不住殿門前的寂靜。
沈玄茗本不願去得太早,畢竟若是碰見那些並不相熟的晚輩或慣於早起的天客居年輕人,自己穿梭在人群之中,難免尷尬。自出入瑤光殿頻繁以來,玄茗心知,自己在眾人心中的模樣簡直是冰火兩重天。那些初出茅廬的小將軍們難免艷羨,見著沈將軍都要老遠招招手,恨不得自己也在不經意間有朝一日,得了掌門如此的信任。
而那些打了一輩子仗的西湖老臣們就開始不痛快。人家的功勞名望,都是從東山和南林的刀劍利刃之下換來的,哪裡比得上沈將軍如今這般,年紀不大,派頭不小?
其實平心而論,這些老人也明白,玄茗在先掌門培養出的一眾新人中,的確能算得上數一數二。不然,哪裡就能在還未弱冠的年紀,有了那高馬踏風而行的殊榮呢。可偏就是玄茗如今人人羨慕的排場引得大家摔杯破盞,引天大罵——
便是箬先生年輕風光時候,也沒把尾巴翹得這麼高!
如今七星殿前窄窄的巷子口,明明已經摩肩接踵,卻偏偏都商量好了似的,一聲不吭。眾人心照不宣,都等著門前那位掌門相迎的侍者高叫一聲:
「沈將軍到!」
然後便是一團雪白,遠遠地在柔和的陽光下泛起波紋。緊接著是那整齊有力的「嗒、嗒、嗒」聲響,那聲音明明輕快,踏在石板路上,卻好似踏在門前眾人心口上一般,惹得他們紛紛扭過了頭。此時,人們又恢復了先前沉默的秩序,低著頭往瑤光殿中走,卻都忍不住偏著腦袋,暗暗瞄一眼那立在巷子口,微微喘氣的四匹馬:
那是通體雪白的四匹馬,俊痩有力,身上一滴墨色也無。就像是名家的字畫都會忍不住滴一兩滴濃墨上去,可這些馬的皮毛卻不知是何人畫就,竟達到了白璧無瑕的地步。這四馬高矮胖瘦都如出一轍,便是奔跑行進之中,也彷彿踏在了玉路上,蹄下散雪,一齊邁步而行。
好馬難得,訓馬更難得。而整個宓羽西湖上下,能得了這般百里挑一的寶馬和高人,除了沈玄茗,恐怕就連天客居都只剩下望塵莫及的份。
議論的話雖聽了不少,可玄茗也只能暗中搖頭:箬先生哪裡是在乎這浮華虛名的人?只怕這樣健碩的四匹馬送到天客居門口,箬先生都能原樣退回去。可惜自己少了幾分箬冬天生的傲氣——
先前溫黎掌門將這四匹耀眼的大馬賜給自己時,自己只打算好吃好喝供著就是了,可生怕太過顯眼,萬分不敢帶到街上去轉悠。不料,這仍是惹了掌門的不滿:
「先前送給將軍的馬,是先掌門留下的西湖舊部,深入北漠沙塵中尋來的。能於黃沙漫天之中帶回這四匹毛色、高矮都一模一樣的千里馬,實屬不易。莫非將軍不喜歡?」
「掌門誤會。千里馬也好,伯樂也好,只要是掌門所賜之物,末將沒有不喜歡的道理。」
(本章未完,請翻頁)
「可將軍出入七星殿幾日,黎從未見將軍用過,以為是不合將軍心意罷了。」
自那以後,每每瑤光殿有召喚,玄茗必叫人在車上整整齊齊套了四馬,像是帶了一團祥雲,前去聽詔。日子一久,就是剛回走路的垂髫幼兒和久居家中不願出門的芳齡姑娘,也都見識過了沈玄茗這四匹高頭大馬的威風。
正當年紀的沈將軍本就形貌昳麗,星目劍眉,在一眾歷經風吹雨打的將軍中顯得溫潤翩翩。如今再有了這樣的踏雪駿馬相伴,更是驚得滿城姑娘回眸萬千。有時連秋兒都忍不住笑他:
「夫君再這樣招搖,可再不許去見掌門了!」
話雖這麼說,玄茗的無奈之處,無人比秋兒更清楚。畢竟,連兩人的婚事,都是掌門力排眾議賜下的。否則,自己一平民丫頭出身,哪裡能配的上人人驚羨,名門爭搶的玉樹將軍?掌門對沈將軍府如此恩情,別說是顯眼地走在街上,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對玄茗來說也不是難事。
秋兒一次修養無聊,便把這些講給了陪在身旁的令狐清卿。誰知清卿聽完,眉目間現出一絲苦笑:「依清卿看,於眾人睽睽目光之下安立不動,可比上刀山下火海難得多!」
日子久了,市井街巷間的流言也就慢慢多起來。說掌門派人尋得這四馬,宛若沙漠之月牙甘泉,故而名為「月牙四馬」。那些出去尋馬之臣把食物和凈水都留給白馬們,只為白馬回到西湖,能博得掌門一笑。誰知,那幾人便被困於風塵流沙,回不來了……
珍貴的「月牙四馬」,如今卻落入了德薄無功的沈將軍手中。
沈玄茗再人潮略微擁擠的巷子口下了車,瞟一眼齊刷刷高昂著頭顱的白馬,拂一拂衣襟,目不斜視地踏步走了進去。玄茗心緒煩亂,生怕再這節骨眼上被人搭了話,便也混入那無邊的沉默中雖人流向前走。可西湖沈將軍的威風,如今誰人不知?只見巷子中的人群不自覺地讓出一條小路,玄茗只覺得四周空氣都凝滯了。
可自己仍是步履不停,一步一步,都踏在堅實的青石板路上。
走到七星殿門前,玄茗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在通天立柱之頂,嶙峋起伏的屋樑。自開陽殿歷經火燒以來,七星各殿都將屋脊、屋頂、屋樑粉刷成深邃的硃紅色。遠遠望去,七星殿頂甚至能與朝霞融為一體,端莊肅穆非常。玄茗輕嘆一口氣,正欲走進,余光中卻望見另一個熟悉的身影緩緩踱步而來——
箬先生身披黑袍,上面綉著天客居獨有的弦紋,宛若一隻張開翅膀的大黑烏鴉不斷靠近。眾人見了他二人好巧不巧地撞在一塊兒,都不由加快了腳步,急匆匆往殿中奔跑。
只見箬先生身後跟著一弟子,眉清目秀,左袖空蕩。玄茗記得,這位少俠是家宴上見過的。當時,其他幾人皆聽這姑娘的號令,想必就是箬先生門下的大弟子無疑。
安歌見得玄茗,竟還微微行禮。
沈將軍也不願失了禮數,對著箬先生攏了攏袖子,還了一禮。隨即,兩個人意味深長地對視一眼——
玄茗只覺得一陣徹骨的寒正凝結在箬冬的目光中。
那是一種自下而上的寒冷,便如乾澀的風拂過南林霜潭的冰面,惹得人骨頭都錚錚地響。箬先生寬大的身軀全然籠罩在烏黑之中,但那深沉無盡的黑,似乎就是這股冰寒的源頭。箬冬面無表情,
(本章未完,請翻頁)
甚至還微微笑了一下。
隨即,帶著弟子,轉身進殿去了。
今日是宓羽西湖難得的朝會。一般來講,小朝會每月二十,大朝會每年臘月二十,都是西湖掌門召集八方來客,各門各派,共同商討今日大事的日子。如今已是十月的小朝會,瑤光殿中風起雲湧,彷彿有著一陣無聲的風浪在眾人之間捲起一陣旋渦來。
前些日子,一向受人敬崇的天客居剛被告了狀,又趕上將軍府風頭正盛。只怕今日小朝會,勢必要有些不尋常。
比不得每年大朝會那般賓朋滿座,人聲鼎沸的熱鬧,十月入冬,掌門不過請了將軍府幾人、天客居幾人,再加之宓羽湖內頗有聲望的門派掌門。這樣算下來雖也不算少,但寬敞的大殿總顯得寥寥清寂。
加之眾人今日一向沉默,沒了往日相談甚歡的氣氛,更有了冷冷清清之感。
向掌門見禮之後,眾人各自入座。不知是巧合還是什麼,今日在場的臣子們不自覺分為了左右兩列。箬先生立在右側之前,沈將軍站於左側之首。方一坐下,那股濃濃的火藥味便在空氣中瀰漫開來。只聽溫黎清了清嗓子,高聲道:
「初冬露月,諸位今日能齊聚瑤光殿,實屬不易。黎心中感激,故而名久事農桑的霧蠶派眾人,於冬日裡尋得初生的嫩稻穀,久經栽培,如今已然耐得嚴寒,與臘梅一般,能在亥冬時節收穫稻米,且與尋常無異。趁著此刻相聚,黎制米成粥,與諸位共品嘗,如何?」
大大小小的掌門聞言,趕忙起身謝道:「臣等謝掌門恩典!」
熱氣騰騰的米粥很快被呈了上來,大殿中一下子充滿一股暖意。趁著眾人剛把兩三口送下肚,溫黎便趁著這個時候問道:
「諸位前輩,近日裡可有要事要說?」
空氣中的氣氛本還凝結如冰霜,如今米粥幾口,頃刻便打開了諸人的話匣子。只見有一男一女,手捧著一大片草皮似的東西上來,來到溫黎身前,單膝跪地,雙手高舉道:
「溫掌門,這是翠雲派受先掌門囑託,耗時十年所製成的草盔甲。」
「以草所制,何以成盔甲?」
「此草非同於一般的茅草稻草之類,而是我派於水田深處挖出的風刃草。這風刃草莖葉軟綿無力,長在地上時,往往風一吹,就會被壓得抬不起頭來。故而想得此草,必須深入水田之下,憑人力小心挖掘,方能求得。」
溫黎一聽,更是不解,卻寬和一笑:「這『風刃草』的軟綿,連微風都不能抗衡,更何況在沙場上作盔甲之用,擋住刀光劍影呢?」
女人一聽,覺得身旁的男人口中支支吾吾,說不清楚,便接過話頭來接著道:「回掌門,這草軟綿,卻並非無力,乃是有了生長於水田之中,躲避水鳥的巧妙法子。如若草葉太過堅硬,莖脈折斷,難免草籽落在近處而無法遠播。只有軟綿綿地順風而倒,方能如大樹一般開枝散葉,將種子播撒到更遠的地方去。」
「我等製成這草盔甲,便是借了風刃草柔而韌的特性。尋常鋼鐵打造的盔甲,不過是與刀鋒劍刃以硬碰硬。若是遇到更堅硬鋒利的術器,難免會有敵不過的時候。而這草盔甲便不同——它軟而韌,韌而不破。刀劍能砍硬物,卻絕對刺不穿這軟物。」
「哦?」溫黎心中暗想,「竟這般厲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