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海枯石爛

第一百五十二章 海枯石爛

夏涼歸聽得清卿此言,先是一驚,那隻高舉在半空的胳膊僵直不動,似乎愣了愣,才緩緩落在身側。隨即便聽得夏棋士一步步踏在清卿身前的石板路上,落地無聲:「是。不知是你自己猜出來的,還是你師叔先前告訴過你。老東西這一身不怎麼中用的本事,的確與現在那箬先生師出同門,算得上是從天客居裡面學來的。但老東西只有一句話要告訴你——老東西我拜在宓羽門下時,上尊師長,下苦習術,從未做過半分有辱師門、禽獸不如的虧心事。而老東西遊盪四方,結交天下棋士,認得了夜屏的令狐子棋,同樣心中坦蕩,活得正直!」

說完這些,涼歸的身影已然逼在了清卿身前,碩大的一道黑影徹徹底底遮住了一切散淡的月光:「因此,少俠你不必用天客居來激我這老東西,更別給你那賣主求榮的打算做借口!令狐後人代代皆出賢士,怎麼子琴掌門,就教出你這個狼心狗肺的弟子來!」

涼歸說著,清卿只覺得自己瞬間被一股冷冷的清氣籠罩。這位老棋士說出的話,句句在理,卻又一個字一個字地扎在自己心尖。一時間,清卿只覺得夏棋士那年老挺拔的身影,如一棵古松,巍巍峨峨地矗立在清寒的西湖邊,照得清卿忍不住閉起眼,感受著那立榕吹來的東風,一絲一絲地拂在臉上。

而口中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一個人默默地淚流不止。

涼歸靜立不動,沉聲開口:「老東西年輕時候行走江湖,眾派掌門皆看不慣我身形短小,相貌醜陋,故而不予接見,甚至連與門派中好手對弈一次的機會也沒有。唯獨你師父和師叔,尊老東西是個前輩,謙恭有禮,從未怠慢。便憑著這些,你們令狐一家的血仇,老東西可是報定了!至於你——」

清卿不用抬頭,也能聽到,一枚棋子正遞出袖口,被棋士夾在兩指之間。

「你的同門喪命於西湖長劍之下,不過區區三四年,你便急著改投門派,做出這般有辱師門之事。這般行徑,老東西萬萬留不得你!看在你與子琴掌門師徒一場,老東西便給你個自己了斷的機會。」

隨即棋士便將那袖中棋子閃出指尖,雙眼透露著點點堅毅的光:「自己去吧!」

聽到那棋子來路,清卿嘆口氣,竟不去接,而是避開身子,任那白棋劃出一道光影,打在自己身後那堵厚牆上,鑽出個足有數寸之深的小洞。清卿抖落抖落衣衫上的塵土,晃悠悠站起身,苦笑道:「多謝前輩賜死。只是自弟子三年前從靈燈崖上摔下來,就失了周身內力,只怕一枚棋子,難以了斷。還請勞煩棋士出手,送弟子去見師父吧。」

說罷,伸手探向腰間那柄劍,卻剩下個空落落的劍柄,那劍身不知在茶樓爭執之間,掉落到何處去了。清卿仍舊把那劍柄摘了下來——這種時候,自己可不想帶上了這西湖的氣息。

隨即清卿搖搖頭,淡淡笑著,低聲道:「師父在東山上,清卿此刻,不想看見西邊的月亮。」說罷,轉過身去,隱隱約約看著那月光灑入東方的湖水之中,浮光躍金,粼粼閃著溫暖的光澤。清卿閉起眼,卻並未聽到棋子出袖的劈風聲,而是聞夏棋士悠悠問道:

「你什麼時候從靈燈崖上摔下來?」

「立榕山被圍攻的最後一夜,弟子耗盡弦劍,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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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護不住白玉簫,便帶著那根木頭棍子,跳海求死。不料西湖的沈將軍念著舊情,撿回弟子一條命。」

「呵,果然又是西湖將軍。」清卿背對著棋士,雖看不見他面容,卻也能想象出他臉上鄙夷的冷笑,「先前火燒南林,護著你的是什麼孔將軍;後來在立榕山腳,你又擅自下山救回了個安將軍。現在怎麼冒出了個沈將軍來?少俠年紀輕輕,便和這麼多宓羽將軍糾纏不清,老東西真是想不到,少俠在西湖,人脈來路原來這麼廣!」

聽他提起自己的兄弟將軍,清卿一時無言可辯,卻也不免心中沉悶難熬,便長嘆一口氣:「棋士,這就送弟子一程吧。若是髒了棋士的手,弟子罪責,來世受罰。」

可清卿身後仍是靜悄悄的,想象中那短暫的劇痛並沒有到來。

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得夏棋士輕輕吐出一口氣:「轉過身來。」清卿依言回身,只聽得老棋士接著道:「如若少俠還對立榕山有著半點良心,便跟在老東西後面。若是不願意,老東西三步之內,必將濺血。走與不走,你自己選。」說罷,抬腿便要離開。

清卿想都沒想,趕忙跟在棋士之後,依言隨行。走出幾步,清卿才覺得自己劇烈的心跳微微平和了些許,心中甚至還有一絲淺淺的欣喜——

雖然剛才差點沒了命,至少夏棋士還活著。思淵說的對,只要活著,誰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呢。畢竟若是自己當初死得太早,恐怕今日,棋士想取了自己性命送回師父身邊都沒機會。

而立榕山,才不是世人口中那樣,被滿山滅族,一個不留。

話說便是當夜,竇傑顧不得身周危險,連夜鎖了茶樓,孤身一人跑到黑魆魆的大街上去。幸得那時二更方過,三更未起,街邊的家家戶戶都睡得沉穩,並無人留意青石板路上那細微的跑動聲。竇將軍心中焦急,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險些徑直撞在沈府的大門上。剛抬起手,便聽見門內有什麼人在竊竊私語:

「今兒個晚上,令狐少俠怎麼還沒回來?」

「若是到了三更,還沒人影,咱們還是跟將軍說一聲吧?」

「不行。少俠先前說過了,將軍和夫人近日掛心勞累。不管她回來多晚,都不能跟將軍說。」

「哎呀!那這可……」半句話沒說完,便聽得院外終於傳來了等待許久的敲門之聲。

這聲音與先前聽起來大不相同,但的確是同將軍說好的那樣,先兩聲,再兩聲,最後才是輕輕一聲的節奏。猶豫片刻,那守門的二人使個眼色,一人握住根木棍躲在門后,另一人輕手輕腳,將那門閂拉了出來。誰知那門剛剛打開一條縫,一個人影便閃電般衝出——

還沒等他二人反應,奇怪的人影就徑直落在院子裡面。看那人背影頎長,絕不是令狐少俠的樣子。

兩個守門的侍衛正準備衝上前去,卻不料,那人一聲招呼也不打,大踏步就往沈將軍的房裡闖:「沈將軍,沈將軍快醒醒!要出大事了!」

玄茗方才在屋內,本就睡不踏實。聽得那敲門之聲,趕忙坐起,見秋兒偏著腦袋熟睡著,便微微扶正了她身子,這才披衣出了門。誰知剛準備來到院中,就險些和竇傑那細長的瘦臉撞在一起。玄茗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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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眼:

「出什麼事了?」

「令狐少俠不見了!多半,是被天客居的人帶走了!」

清卿跟在涼歸身後,覺得棋士的腳步並不算快,自己勉強提起一口氣,到也能跟上。雖是自己一言也不敢發,清卿仍覺得有一股暖意在心口蔓延出來,像是先前在立榕山上那久別重逢的感覺,在這短短一瞬,便回來了不少。

一邊走著,清卿凝神於耳,留心著四面大街小巷傳來的動靜。二人毫不避諱地走在伸手不見五指的街道,清卿生怕有人從路旁突然竄出,被發現個措手不及。

可看那老棋士的背影堅決,似乎並沒有要躲閃旁人之意。

清卿平日里雖不辨方向,可此刻,身周水汽越發凝重,便也能感受出來,老棋士是不斷地向湖邊走去。隨著那濕氣不斷地湧入清卿的喉嚨和骨髓,清卿只覺得,自己肩膀、手心的舊傷突然醒轉,在身上一刺一刺地疼。

若是平日自己一個人在屋裡,遇到下雨天,也只能咬住被子,憋出滿頭大汗,才能稍稍緩解。而此刻老棋士步履不停,清卿哪裡敢慢下他三步遠?一面強忍著痛,另一面咬住牙,勉勵奔跑。一直到了群山之後,江水洶湧,了無人跡的地方,涼歸才驟然停下,轉過身:

「你怎麼了?」

清卿搖搖頭:「沒事。」

「身上有傷?」

「嗯……」不管再怎麼忍,清卿都剋制不住,自己額頭上豆大的汗珠一粒一粒地往外冒,「都是舊傷,受不了水汽,其實不打緊。」

聽清卿這樣說,涼歸忍不住眯起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著她:「這麼說,早些年那些中了毒的內傷,你一直沒告訴你師父?」清卿猶豫一瞬,開口道:「山下發生了什麼,師父向來一清二楚。縱是弟子不說,師父也早就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涼歸「哼」地一聲冷笑:「西湖水汽重,可真是為難了少俠。都疼成了這個樣子,還要苟延殘喘著,給自己留一條性命。這麼倔強,到底是像了令狐的後人。」

清卿本想辯解,奈何自己脈絡中那一點點的疼痛正不斷地延伸到周身骨骼,自己彷彿都能聽到各處關節「嘎吱嘎吱」的響聲,不得不屏息忍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不由分說地,夏棋士一把抓過她手,將兩個指頭扣在她腕部的神門穴上。只見涼歸皺著眉頭,指尖微微一用力,便將一股涼風般的內力傳入到清卿的靜脈之中。此時此刻,月色如水,清卿才終於看清棋士的臉。

立榕山倒下的這四年,夏棋士明顯老了許多。臉上的皺紋一道道爬在五官四周,而那雙眼,都不可避免地蒙上了白色的暗影。

棋士先前一頭烏黑的長發,不過四年時間,竟已全白了。

不知不覺中,清卿似乎感受到,棋士搭在自己手腕上的指尖,仍留存著厚繭的溫熱。那樣的繭,只有長期從棋笥中提起棋子,再毫不猶豫地落在棋盤上,周而復始,長年累月方能留下的。

清卿曾聽說,真正的棋士,即便再也拿不起棋子,指尖的繭也不會消退。

而夏棋士閉著眼,靜靜感受著清卿手腕下脈搏的跳動。無論日新月異,滄海桑田,一些人一些事,世世代代都不會改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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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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