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月暈而風
清卿僵在原地,不敢轉身。雖說自己半年來的功力算得上突飛猛進,但遇上這等能力的對手,轉不轉身已然沒有什麼大區別。急促的呼吸聲中,除了那人腳步,清卿再未聽到其它聲響——
原來今夜只有一個敵人。
這樣想著,清卿忍不住握緊了腰間這柄老舊的長劍。比之先前兩柄,今日這劍不過是涼歸從打鐵鋪子處收來,為著清卿每日練習之用。既比不得先前宓羽長劍的鋒利,也比不得將軍府那把小劍的輕便。拿在手中,就像提著一塊沉甸甸的大石頭,明明沉得喘不過氣,還偏偏半點稜角也沒有。
利劍在手,清卿尚不能勝,何況現在這一柄廢銅爛鐵?
即便真的只是一塊破鐵,清卿此刻,也沒有鬆開拳頭的道理。只聽得黑暗中,那人聲音七分平靜如水,卻又自帶著三分不容置疑的威嚴:「今日來的是令狐後人,的確出人意料。少俠不妨去給將軍府報個信,就說馬家的居士,他們下手太晚了。」
清卿沉默片刻,冷冷地問:「箬先生,這是要放我走?」
「不然呢?」箬冬似笑非笑地反問,「涼歸明明知道,遇上了冬,就只能是死路一條,卻還是忍心讓少俠前來送命。冬雖不是第一次與立榕山交手,這次還真是始料未及。」聽得箬先生此言,清卿才漸漸明白過來,夏棋士昨日所說的孤身一人,竟是這個道理……
還沒等清卿反應片刻,便聽得箬先生繼續徐徐地道:「看在令狐掌門生前的面子上,冬今日最後一次放少俠走。從今往後,冬自己欠下令狐掌門的人情,就算還清了。如若少俠今後再遇見天客居的人,便沒有什麼手下留情的說法了!」
令狐清卿心中明白,箬先生此言不虛。自己十五歲那年中了陰陽劍上的碧汀毒不假,而玄潭之上如若不出意料,師父也曾放過箬先生一條性命。
自那以後,箬先生把自己鎖進了蕊心塔塔頂,寧可灌藥,也要把無法可治的碧汀毒治好三分。立榕山覆滅之後,還任由自己在天客居平安無事地養病三年。這些舉動,和箬先生一鼓作氣,一統江湖的作風相比,說是仁至義盡也不為過。
只可惜,箬先生今日最後一次放自己離開的機會,清卿怕是用不上了。
「先生以為,今日放了清卿走,明日夏棋士就會親自來?」根本不給箬冬留下任何質問的機會,清卿便接著道,「四年之前,喪命在立榕山上的,可並不都姓令狐。箬先生能對師公下得了狠手,難道夏棋士便也是這般為人么?」
聽聞清卿此言,箬冬頗為費力地思索片刻,才意識到清卿口中的「師公」便是莫陵楓。師弟在世時,多年苦求令狐子書而不得,如今能有清卿這一聲「師公」,也算是慰藉。漆黑一片的四周,箬先生的聲音不怒而威:「如此看來,冬在少俠眼中,甚至整個天客居,都是些手足相殘之人不成?」
清卿再也忍無可忍,「唰」地一聲,將那柄廢鐵拔了出來:「箬先生口口聲聲說不願傷人,不也傷了令狐後人不止一次?縱是今朝死在先生的陰陽劍下,也不過是去與師父謝罪,又有什麼可懼!」言罷,想也不想,便將劍尖朝著箬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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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向刺了過去。
清卿的刺劍的速度,即使拼盡全力,也和箬先生相差了十倍八倍不止,又豈能是箬冬的對手?一橫「千里陣雲」劃過,草草劃了個空,卻覺得那沉重的劍頭被人輕飄飄地提起,隨即劍柄脫手,自己的身子也全然飛在半空。
不過是黑暗中一拽,清卿整個身子就被逼得躍起,毫無還手之力。不等清卿再次凝神於耳,聽清箬先生來路動靜,便覺得小腹驟然一痛——
自己對來劍之聲毫無察覺,就已然被刺了個正著。清卿來不及用手去探傷口,便趕忙聽清那劍鋒來勢,伸手一擋,這次連胳膊帶著半個身子,重重抵在劍背上。一聲尖叫沒能喊出口,後背就已然撞在屋門口的柱子上,上下半身簡直要被折成兩半。
在箬冬這樣的對手面前,別說幾個回合的還手之力,就是第一次出手,也都根本來不及。
草木空氣之中,即便是最不起眼的飛蟲蹦跳,微風輕拂,也都能被清卿聽個一清二楚。可偏是箬先生的來劍之勢,即便清卿凝神於耳都快吐出一口血,也只能聽到細細的風聲響,根本判斷不出那長劍的來路。
清卿從未在生死關頭,直面如此強大的對手。
如若箬冬早已達到這般人劍合一的境界,那麼現在看來,當初霜潭之上和蕊心塔下,箬先生毫無疑問是留足了餘地。事實上,清卿那般曲折艱難地習術比試,如今在箬冬摧枯拉朽的劍術之下,根本不堪一擊。
清卿只覺得自己身子輕飄飄的,似乎在這無邊無際的黑暗中,一切回憶都變得虛無縹緲,碧落黃泉,都不過是箬先生劍下的一片混沌罷了。
「你已戰過,並非臨陣逃脫,也算不上辜負了夏棋士之意。」聽得清卿不說話,箬冬嘆口氣,「去吧,現在可以走了,去找夏棋士或者沈將軍都可以。冬說過今日留你的性命,說到做到。」
清卿攢足了力氣,悄悄伸出手,讓指尖探向朦朧夜空的點點繁星——
師父,如果你能看見我,就幫我這一次!
猝不及防地,清卿陡然翻身躍起,上身幾乎撲倒,卻直愣愣地向著一個方向沖了過去。
還沒等箬冬反應過來,清卿便已然探出手,指尖觸及到迫不及待的一絲冰涼——這次聽到了!箬先生不過是微微將劍尖轉了個方向,便終於被清卿聽在耳中。令狐清卿想都沒想,飛撲上前,等待著將這柄長劍從箬先生手中一鼓作氣奪下來。
就在清卿十指握緊了那粗糙的劍鋒時,心下才驟然發覺不對勁。那劍鋒太過粗糙,沒能準確地在手指上劃出一道齊刷刷的長傷口,反倒左刺右磨,傷得自己手心都說不出來地疼。
這是自己那柄粗鐵劍,不是箬先生的陰陽劍。
原來方才箬先生奪下自己手中的劍柄,就是為了避免陰陽劍出鞘?清卿本以為,自己周身上下都中了碧汀毒,此時命不久矣。可現在看來,不過都是些尋常打鬥的傷口,半分毒液也沒沾。
想到此處,清卿突然怒火中燒,心中一股無名的委屈堵在胸口,逼得自己忍不住一聲大喝,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把將那柄粗鐵劍奪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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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若此生為敵,那便痛痛快快了結了自己性命!何苦次次都看在誰人的舊情,給自己留個苟延殘喘的下場?清卿本以為自己身中劇毒,求生不能。如今看來,想要以死明志,竟也這般不容易!
清卿再也不願思考過去,只是摸黑持住劍柄,想都沒想,就將劍鋒向著自己脖子抹了過去。
就在粗糙的劍尖里自己的脖頸只差最後的毫釐之時,清卿乍然覺得虎口一麻,隨即半隻胳膊都沒了力氣。一股大力震在劍尖,隨即將那餘力傳在自己的手腕,惹得自己不得不鬆開十指,任由那柄破鐵飛了在半空。
破鐵劍比想象中飛得還要遠,不知那一聲獨屬於鐵器的長嘯在空氣中吟唱多久,這才終於聽得「啪嗒」一聲,破劍毫不猶豫地摔在地上,一聲吭氣也沒有便碎成了兩截。
清卿仍是剋制不住地喘著氣,手心微微發抖,後背也冒出一層冷汗。
箬冬不知從院子何處找來了翻倒在地的燭台,掏出隨身攜帶的火石,「啪」一聲點亮。那令狐後人的雙眼裡自己不過三四寸之遠,那雙眼睛通紅,一顆一顆的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掉。
「冬方才已經說過,今日留你的性命,你就別想著今日尋死。」
「你殺盡我立榕師門,我不能殺你復仇,又何苦空留我一個!」
箬冬垂眼搖搖頭,不知是不是清卿的錯覺,只見箬先生嘴角竟顯出若有若無的一絲微笑:「明日是掌門決定,臨時召集八音各派,召開一次大朝會。令狐少俠真的決定要在這裡殺身成仁,也不去給沈將軍報個信?」
清卿屏住一口氣,不由得陷入沉默。這個馬居士的庭院早已破敗不堪,自己的屍身就是在此處發愁發爛,怕也能一連半個月無人察覺。
「天客居已然知道了你令狐後人的藏身之所,又有什麼是發現不了的?關於這位馬居士,將軍府動手已經晚了,更何況先前那份名冊上的人?」見清卿終於不再說話,箬先生便恢復了尋常那不屑一顧的神情,「冬今日既然決定要還清令狐掌門的人情,就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現在翻牆出去,沒人攔你。」
說罷,箬冬放開清卿的手腕,示意由她去。清卿這才發覺,自己的胳膊不知道被箬先生死死攥住了多久,此刻突然失力,竟如同失了只覺一般,酸麻無比。
這次,清卿終於不再猶豫,轉過身,跌跌撞撞地就向著門外跑。
只是方才自己被箬先生徑直扔出去,後背抵在柱子上,此刻連腰都直不起來。翻牆已經是沒了力氣,清卿只好把整個人都趴在門栓上,咬牙一頂,一把推開了大門。
門外燈火通明,夜間的坊市,少不了遊人走街串巷,小販大聲吆喝,不過是又一個紅火熱鬧的尋常夜晚。清卿第一次覺得,自己是站在了生死交界之處,身後黑魆魆的馬府沒了光亮,卻仍然立著箬先生如黑夜般詭譎的身影,容不得自己有絲毫後退。
面前的一盞盞夜燈被懸挂在高處,可清卿總是忍不住盯著自己被踩在地面的影子。無論走在何處,街市的燈火通明總是照不亮自己的內心,唯有一輪圓月,靜靜在頭頂不遠處,如影隨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