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玉清
又有一戶被投入大獄,這已經是半年來的第二十案了。
將戲謔詆毀的文章在當今的眼皮子底下傳抄,皇家權威,天子之怒,必當伏屍百萬。群臣惶惶,每日上朝都盼著能安然歸來。風波未熄,能保全自身便是萬幸。
她年紀小,只常常在母親懷中入睡時迷迷糊糊聽到父親的隻言片語。
小孩子是記不住什麼的。
祖母喂她吃的糕點軟軟糯糯,溫暖的手輕輕捏她的臉。
歸家的父親牽著她教她走路,她從來沒有摔倒在地,只是側翻撲在他的身上,抬起頭,覺得好玩,傻傻的笑起來。
母親的肚子不知何時慢慢的大起來,她已經會走路了,看見母親扶著腰過來,總是小跑過去,先抱抱那個球球,再拉著母親的手。
那個時候,孩子們都在長輩的言語臉色下懂得收斂安靜,她本就生性少言,少了小兒天真,這個時候便較鄰家的哥哥姐姐們更懂事些。
入秋的時候,鄰家有很大的動靜,母親捂住她的耳朵,她的手很冷,像去年吃的冰碗,冷得她打顫。
秋去冬來,冬雪降。
奶娘喂她吃了一小碗甜羹,她吃飽了想起去年看的燈籠,那個漂亮的兔子燈,城西的一戶人家做的好,但卻少。去年她沒買到傷心了好久呢。
母親不好走動,叫奶娘帶她去。
母親望著門口的方向,有些失神。
她又回到母親身旁,笑著問:「娘想要什麼燈籠,小七給娘帶來。」
母親低頭看她,鬢邊的步搖輕晃:「小七想要什麼儘管買來,娘不愛那些小玩意。」
她摸摸母親的肚子:「那小七便給小弟弟找些吧。」
母親失笑,她總是固執的認為這是她的小弟弟,而非小妹妹,也不知是哪裡的出處。
街上很是熱鬧,她抱著暖壺,掀起帘子的一角,臉抵著窗,滿懷好奇的看外面的景象。
奶娘無奈的把她拉回來,手捧著她凍到的臉頰,說:「姑娘,外頭下著雪,若是著涼了,免不了幾碗葯灌下去,又要惹大人的教訓。」
她頓時懨懨。
做燈的人家還賣些木製的小玩意,上了顏色,活靈活現的。
她挑的不亦樂乎,得了一籃子,抱在懷裡不讓他人碰。
走出鋪子,隨行的奴僕去叫自家的馬車,奶娘帶著她等。
這場小雪很靜,溫柔的落在肩上,化成斑斑點點的濕意。
之後的一切,模糊而鋒利,充斥著紛紛擾擾的人聲,還有那些曾經溫柔愜意的呼喚。
漂亮的玩具灑落一地,她只能儘力的抓住一個。
而那樣人人自危,性命前途都難得顧全的時候,她的來去,也被捲入塵世,終是無人問津,不了了之。
景泰三十二年。
春景燦爛。
後園的桃林開成一片,一簇簇的粉紅瞧著喜人,白色細長的花蕊,柔軟小小的花瓣,還有未開的花苞,上了年份的桃樹很高大,滿樹的花朵,仿若一場將落未落的雨。
玉蘭挎著籃子,要為自家姨娘取些花瓣,遠遠便瞧見淡紫衣衫的女孩踮起腳尖折下一枝帶著半開花苞的,放入手中的白瓷瓶。
「玉清!」玉蘭與玉清是一同入的府,感情不錯,她侍候大房的姨娘,玉清則是二房嫡女的侍女,雖不常見面,但也未生疏了去。
玉清回過頭,笑著回道:「玉蘭姐姐。」
玉清今年十四,雖然還算小,但已經漸漸長開,加上主子待她不錯,面色紅潤,一雙眸子如水柔和,姿色在林府婢女里已是上乘,多少外院小廝見了她都心懷愛慕。偏玉清心性淡薄,除了伺候四姑娘,別的時候都在房中,又或是去請教劉媽媽刺繡,並不與其他人交好,倒落了旁人嫉妒酸澀的「無趣」二字。
玉蘭摘下一朵開完的花,別再玉清鬢邊,說道:「許久未見,妹妹長高了許多,」她探頭在玉清耳邊:「人也如這桃花般嬌艷呢。」
玉清紅了臉,推開玉蘭:「姐姐莫取笑我,我不過是個小孩子,長得嬌憨些罷了。」
「你瞧你,倒誇起自己來了。」玉蘭也不調侃她了,兩人見面的機會不多,難得沒有跟著主子拘束守禮,也便聊起家常來。
「四姑娘是個霸道刁蠻的,前後打發了多少婢女,也就你這個性子好的能勸慰住她。」玉蘭深知初進府時玉清因為沒有錢財賄賂而被分過去的境況,也為她如今的平和感到由衷慶幸。
「二夫人身子弱不管事,姑娘沒了依傍,若無她這性子,只怕····」玉清沒了后話,這也是做奴婢的萬萬不能隨意揣測的。
玉蘭同樣身在其中,怎能不明白。
林家大爺寵妾滅妻已是不爭的事實,上面的人再怎麼掩著蓋著,就算不傳出這林府,但下面人的眼睛都看得見。
「我是無妨,終歸四姑娘是要嫁出去的。」玉清說:「姐姐若是能求一求恩典,放出府,逃脫開這內宅,有個好前途就行。」
玉蘭苦笑:「她怎麼可能放我走。」
這話不對。
玉清腦子一滯。
玉蘭生的不算美麗,但這一雙眼睛,一抬眼,澄澈乾淨,卻又深邃,惹得無限遐思。
「你若是不願,怎麼可以。」玉清放低聲音,「她們怎麼可以。」
玉蘭捂住玉清的嘴,搖了搖頭。
「我本就是奴籍,一紙契書被人捏在手裡,早沒了作主的念頭,」玉蘭放開手,低頭撥弄花朵,聲音里沒什麼情緒。
花瞧著夠了,她也該回去了。玉蘭挎著籃子:「我回去了,來日再敘。」
玉蘭點頭:「姐姐走好。」
玉清目送著玉蘭走入景牆,定在原地沒動。
許久,她才轉身離開。
林宅很大,前院連在一起,但後院以此花苑為隔,分了東院和西院,東院住著林家二房,
西院則是林家大房。林家長輩皆已故去,祖宗祠堂也設在老宅,故而兩房面和心不和,暗地
里較勁的次數只多不少。
這是主子們的較量,自然輪不到玉清這樣的奴僕議論。他們只需追隨自家的主子,求個主子順眼,給個安穩無憂的生活。
回了玲瓏堂,玉清尋了瓶子插了桃枝,送到四姑娘的房中。
過了午時姑娘便愛睡個懶覺,故而但凡到了未時,玲瓏堂便是四下寂靜,無人敢喧嘩,若是惹了裡頭的姑娘,責罰必是少不了的苦頭。
門口的月白迷迷糊糊的睡著,玉清拿腳戳戳她,小丫頭一下子驚著,捂著嘴跳起來。
玉清無聲的彎了彎嘴角。
月白見了這淡紫色的衣衫便回過魂,知道是玉清后,她輕輕的舒了口氣,又立時張牙舞爪,作抓狂樣。
玉清安置好花瓶,回頭瞧她的樣子,早已習慣她的性子,按住她的腦袋示意她安分。
月白瞪她,人倒是不動作了。
內室和外室隔了一道屏風,兩人往裡面望了望,垂落的帳子里悄無聲息。
玉清在空中比劃。
姑娘今兒怎麼睡的遲了些?
月白也比劃。
昨夜姑娘在院里坐久了,著涼了,午覺前進了湯藥。
四姑娘的身子每逢開春就會病一場,每年都小心調養著,好葯好東西進補著,終於在去年沒有再如往年病一場,叫玉清月白放了心。
只盼昨兒的寒氣沒入了骨頭,引出病才好。
月白去拿了灑壺,好叫花瓣鮮活著,讓姑娘瞧著歡喜些。
玉清去廚房挑揀了些花色酥點,又把新做的衣裙展在架子上,時新的緞子用了蘇綉,是姑娘最愛的藕色。
兩人在外室走走去去,悄無聲息。
月白打哈欠,頭有一下沒一下的打著擺子。
玉清捻著針,繡起了花樣。
午後有些浮熱,窗頭外不知是什麼淅淅索索的聲響,雲遮住日頭,風擦過枝葉。
玉清抬頭,轉轉脖子,有些酸痛,長時間的專註讓她有些恍惚。
「玉清。」懶懶的女聲里摻雜些許嬌氣。
玉清一個回神,把手中的綉籃放到一邊,拍拍月白的肩膀。
月白睡的快醒的也快,迅速的出去外頭打水。
玉清走到屏風后,只見一隻白皙乾淨的手撥開帳子,小姑娘的腦袋探出來,髮髻未梳,長發落地,一雙柳葉眼微微上翹,唇不染而朱,平日里暴躁刁蠻的四姑娘,也只有在意識混沌
時會露出幾分小女兒家的迷糊可愛。
「玉清,玉清,玉—」林琅斷斷續續的喚她,抱著她的脖子不撒手。
玉清答應著她,溫柔的撫摸她的後背。
十四歲的姑娘已經開始長個,有了女子的姿態,而林琅今年十二歲,還是個實打實的孩子。
林琅內心的恐懼和不安在女孩子的聲音中慢慢隱去。
她蹭了蹭玉清的肩頭,放開她,跳下床,如墨的髮絲傾灑在後背,垂至腳踝。
林琅伸了個懶腰,道:「今兒的熏香好聞,改明兒我也要衣裳熏這香。」
玉清的衣衫並不熏香,失笑道:「姑娘莫再打趣奴婢了。」
林琅裸足走去了外間,只著著寢衣,骨架小巧以致身形瞧著愈發單薄,風一吹便走了。
她捻起一塊酥點,細細品嘗,眉眼間滿是喜悅。
玉清心中嘆氣,蹲下為她穿鞋。
月白打水回來,神色間躲躲閃閃,林琅看了她一眼,沒理會,扔了帕子回水盆。
未滿的水盆激起水花,全數撲到一旁的月白的身上。
月白一激靈,跪下,拜伏在地。
玉清不做聲。
十二歲的林琅瞧著還是個孩子,但她拿起茶杯,漫不經心的以袖遮面飲茶的模樣,像極了林家的老祖宗,三年前去世的林家老太太。
在這位出自鐘鳴鼎食之家的長輩的身邊長大,便是學不到七分,也有了三四分的氣勢。
月白的聲音微微發抖,她知道林琅最不喜下人自作聰明。
「啟稟姑娘,方才··方才,方才柳姨娘屋的隨心告訴奴婢,說是老爺賞下許多首飾,讓奴婢告訴姑娘,晚膳后前去挑選一些,好···好··」月白一咬牙:「好不辜負老爺的心意。」
嫡出的姑娘,卻要到妾房去拿賞,正頭的夫人病懨懨著,也輪不到小小妾室妄自尊大,呼來喝去。
林琅沒什麼表情,道:「那你又答了什麼?」
「奴婢···奴婢···」月白支支吾吾的答不出,只抽泣了起來、
屋外仍是死寂,四姑娘的閨房本就是玲瓏堂的禁地,喜怒無常的主子,毫不手軟的果決,以及逝去老夫人的庇護,林琅是林家的異數,亦是林家不好惹的存在。
玉清跪下,道:「姑娘,月白心思單純,叫小人算計,辱了姑娘顏面,這是她的錯處。但請姑娘看在她並無異心且侍奉多時的份上,輕饒了她吧。」
林琅「哼」了一聲,道:「你且護著她吧。月白如此,如何輕饒?」她頓住。
玉清的手不自主的捏著衣角。
林琅繼續漫不經心的說道:「倒也不必重罰。自去尋崔媽媽領罰。」
崔媽媽管小廚房,這罰,左右不過是幹些時日苦力。
心中的石頭落下。
月白慶幸的連連謝四姑娘,兩眼哭的通紅。
玉清先謝了恩典,想站起來,卻又忽的跌回去。
錐心的痛蔓延在膝蓋上,一陣一陣的。
玉清勉強支持,垂首:「姑娘見諒,老毛病又犯了,奴婢馬上就能沒事了。」
林琅看著玉清額頭上細細密密的汗珠,沒說話。
玉清儘力站起來,緩了緩,站立,躬身。
林琅慢條斯理的吃掉第二個酥點,由玉清月白伺候著凈手穿衣,梳發妝面。
收拾完后,林琅看著銅鏡中的自己,慢慢伸手,扶了扶玉釵。
玉清月白都是垂首,安靜的站在一旁。
院落中忽然出現急促的腳步聲。
門外有侍女月蘭恭順報道:「姑娘,夫人院里的馮兒來了,說是夫人尋您。」
玉清明顯的感覺到林琅呼吸一滯,沉重起來。
但林琅面上不動聲色,只道:「知道了。你回母親,林琅這就來。」
馮兒退下。
林琅站起來,向院外走去。
月蘭月辭都看見四姑娘出來,按慣例隨行。
走到院門的時候,林琅忽的回首。
「月白去思過,」林琅指尖點了月白,又點了玉清:「玉清既然身子不好,便賞你一日假,明日午膳再來伺候。」
月白玉清自然不能反駁,答了一聲「諾」。
林琅只帶著月蘭月辭,不緊不慢的出了門。
月白苦哈哈的去領罰。
玉清卻在四姑娘那不緊不慢的步子里,看出了什麼。
她抬頭,見烏雲匯聚,雨水將至。
雨天濕氣重,她總是要熬一熬病痛。
去問問劉媽媽為她做的護膝可好了沒,時候到了,東西總要派上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