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看清
長公主突發風寒,體溫滾燙高燒幾個日夜才消退,雲光殿外守著的御醫魚貫而入,換了一批又一批,個個進出殿門都屏住呼吸,膽戰心驚。
生怕長公主久經風寒折磨再痊癒,自己脖子上的腦袋恐怕不保。
閉關清心修身的燕誠帝後來才聽聞岑玉皎發起高燒,從三清閣甩著素色大袖就匆匆趕往雲光殿,身上的道袍都來不及更換。
雲光殿的香爐正燃著平心靜氣的安神香。
「你們這些奴才是怎麼伺候公主的?雲光殿是養廢物的嗎!」
燕誠帝望著岑玉皎蒼白如紙的臉色,倏得怒不可遏,抬腳踢到一旁誠惶誠恐埋頭趴在地上抖成篩糠似的太監身上。
那小太監面色煞白,一下沒穩住滾在地上,他慌忙爬起來繼續喊著「奴才知錯」。
冬兒半跪在床榻畔,凝氣給闔著眼皮虛弱不堪的岑玉皎喂著葯。她不安地蹙著眉,雖然已經退了熱,但許久仍未清醒過來,偶而夢囈。
苦澀的褐色葯汁剛沾到唇角,藥味瀰漫。
岑玉皎下意識不悅地歪過腦袋掙紮起來,半碗葯汁差點被她打翻在錦衾之上。
清醒的時候喝碗葯汁都能磨上一個時辰,更何況如今病怏怏地躺在床上。
冬兒小心翼翼扶著溫熱的碗壁。
被燕誠帝親自盯著灌湯喂葯,若剛剛真的被公主不小心掀翻,即使是公主的貼身宮女,她的小命縱然不保。
燕誠帝坐在床榻邊面上緊繃著,剛平息的怒火被宮女的笨手笨腳又點燃起來,不虞地皺著眉頭正要責難,卻聽榻上的岑玉皎驀然嚶嚀一聲。
「父皇。」
頓時燕誠帝忘記了剛剛的怒氣,抬手探著岑玉皎光潔額頭的溫度,待觸到微涼的肌膚才松下一口氣。
另一手立馬緊緊握著她不安蜷縮的手掌,語氣憐惜道,似是寬慰。
「皎皎,父皇在。」
她的手掌冰涼似寒雪,殿內燒著滾燙的溫度卻半點都沒傳到她的身上。
一向明艷張揚的嬌人兒成了困於床榻上的脆弱瓷瓶,烏髮散亂,白瓷的肌膚失去血色,氣若遊絲。雖是清醒,但眼皮卻撐不起來。
燕誠帝眸底晦澀一片,驀然攥緊手掌,將岑玉皎箍得生疼。
「皎皎有什麼委屈都要跟父皇說出來。」他安撫地拍著岑玉皎的背,不輕不慢。
岑玉皎自小到大從未生過一場重病,御醫都說她身體健康,更何況每日樂此不疲地練劍遊玩打鬧,養得一身好筋骨,怎麼忽然就高燒幾日難退?
岑玉皎難以自抑地顫抖著身子,蜷在燕誠帝的懷裡。
像是抓住懸崖邊的最後一根稻草般緊緊拉住他的手掌,眼角似有淚花打轉,卻始終沒有哼出一聲哭腔。
只剩父皇祖母了......
又養了幾日的病,宮中各位娘娘派人送來的補品膳食似流水般灌進雲光殿。
清蕊握著象牙梳篦仔細為岑玉皎緩緩穿過似鴉羽潑墨般亮澤的長發,斜斜的乳白珍珠流蘇點綴其間。
西洋進貢的銅鏡明亮清晰,今年只進貢了兩面卻都送到了雲光殿這裡。
岑玉皎眉眼驀然,沉寂端坐在那裡,臉上沒有蒼白的病氣,清麗動人的容貌依舊,卻讓清蕊覺得陌生。
公主何時這般安靜過?
像精緻裝扮的木偶一樣,沒有幾分生氣。
那日究竟發生了什麼,殿下隻字未提,燕誠帝溫聲軟語地勸慰著,她也一聲不吭。
像殿下這般氣性,但凡讓她受些委屈,便能將雲光殿屋頂的房瓦掀翻,怎麼這次卻守口如瓶,執拗倔強至此?
清蕊目含擔憂,繼續為公主梳洗更衣。
「殿下,虞小將軍送來一封信,還有許侍講聽聞您偶感風寒,特意送來了公主最愛吃的順德樓桃酥。」冬兒手裡端著木盒子,上面穩穩噹噹擱著信封,興緻沖沖地小跑進殿內。
這幾日殿下悶悶不樂,甚少開口,雲光殿內外都瀰漫著一股兒壓抑的氣氛,走路都不禁埋頭緩步。
大家都謹小慎微,生怕觸到殿下的霉頭。
除了許策,冬兒再也想不到另一種能讓公主恢復笑顏的辦法。
聽到「許侍講」三個字,岑玉皎攥著綉帕的手驀然收緊,心口不受控制地被碾碎似的疼,又漲又疼,像浸泡在陳年的醋罈里,說不出的酸澀。
這端坐在椅上的木偶似乎恢復了幾點生氣。
她自作聰明,以為能看穿所有人的面具,他們的阿諛奉承,殷勤諂媚,在岑玉皎的眼中無處遁形,她對此嗤之以鼻。
卻唯獨被許策鑽了空子,戴上一張溫柔深情的虛偽假面,竟將她這個永嘉長公主耍得團團轉。
什麼情難自抑,什麼青澀冒失,都是他蓄意製造的一場戲,自己卻傻乎乎地跳進他的溫柔陷阱,淪陷其中。
演得真不錯……
岑玉皎嘲諷地翹起嘴角。
清蕊將她倏然僵硬的身體動作收入眼中,立馬上前拉住冬兒的手腕,似是斥責:「殿下這幾日胃口不佳,這桃酥太過甜膩,你就這般直接送過來?」
「可是……」冬兒迷茫地捧著食盒。
這是許侍講送來的啊?
不等她說完,清蕊便推搡著冬兒連同著飯盒一同掃地出殿內,「可是什麼?還不快去吩咐小廚房做些清淡開胃的小菜送來,把這個拿走。」
清蕊緊緊闔住殿門,將屋外凜冽寒風同冬兒疑惑不解的質問聲一起擋在厚重的殿門外,獨留下岑玉皎交代的那封信。
冬兒和清蕊都是自幼貼身伺候她的,三人年紀相仿,相較於身份懸殊的主僕關係,她們更像是惺惺相惜的好友姐妹。
清蕊穩重踏實,冬兒活潑開朗,宛若截然相反的冬夏兩季。
後者還遲鈍茫然的時候,清蕊卻已經心思細膩地猜出來大概,公主殿下的反常大抵是與許策脫不開干係。
她捏著燙著雲錦金紋的信封一角,遲疑道:「殿下,虞小將軍的信封,您現在要拆開看看嗎?」
「念。」
清蕊展開信封,望著信紙上的墨字霎時呼吸一滯,指尖緊攥著那張薄紙,穩住心神后才晦澀開口念到。
岑玉皎怔然,殿內悄然安靜,只余清蕊低聲念信的聲音。
她托虞雲調查許策與那宮女的關係,信中稱那宮女喚作秋嫣,年幼因家貧被賣入許國公府做婢,虛歲十六入宮伴許妙薇,如今算去不過比岑玉皎大兩歲。
秋嫣位卑低賤,原本只是府中浣衣燒柴的丫鬟,聽聞偶然替主子擋了災,被斷言是有福之人,地位也隨之水漲船高,不知為何突然進了宮侍奉淑貴妃。
「呼——」
燭火搖曳,驟然敞亮。
岑玉皎眯著眉目,像是被撲騰跳躍的燭火晃了眼睛,眼眶裡溢出來一抹濕潤。
秋嫣進宮的那一年,岑玉皎與許策結識。
「殿下,還念嗎?」清蕊捧著信封,忽然息了聲音。
「繼續。」岑玉皎開口,嗓音不知何時沾染上幾分沙啞。
像是陷入死路,循環往複,岑玉皎沉默地盯著那張信紙半晌有餘,一遍又一遍地默讀著信紙上的內容。
清蕊更咽跪在一側,「殿下,清蕊求您別看了。」
「我原是怨恨許策移情別戀,與那人私相授受,沒想到我才是那個棒打鴛鴦的人。世人大多畏我權勢滔天,愛我發間珠光寶翠,我還以為他是不同。」
岑玉皎垂目苦笑,「如今看來,這世人萬千皆相似,根本沒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