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驚險
暮日西下,許策獨自一人一瘸一拐地走在街上,街道上的人像圍觀什麼稀有珍奇動物似的對他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這是誰啊?怎麼被打得這麼慘?」
「看那衣物綢緞布料,估計是哪個皇親貴族公子哥吧,鼻青臉腫的,確實慘。」
「嗨,得罪了什麼人唄,要我說也是活該,這些遊手好閒的紈絝子弟,吃穿用度哪個不是我們平民老百姓辛辛苦苦交的糧稅養著,我呸!」
......
他臉似火烤般傳來一陣陣辣意,不敢再聽下去,抬手捂住青紫一片的眼瞼硬著頭皮繼續向許國公府走去。?
身上的衣物早已皺皺巴巴,甚至破出了個漏風的大窟窿,臉上的傷口尤其嚴重,被揍得烏青紅腫。
往日風度翩翩的狀元郎被當街毆打,這可足夠被上京達官貴胄當作半個月的茶餘飯後閑談的笑料了。
燕誠帝偶爾會親臨翰林院,帶著內閣大臣同他們這些晚輩後生商議國事,翰林院眾人誰能把握住機會,就此平步青雲也是常有的事。
許策想起今日翰林院燕誠帝面色陰沉的模樣,雖說陛下念著許國公府未來公爺的名聲沒有直接怒斥他,可那話里話外的嫌棄翰林院底下那些人精哪個聽不出來?
「這是朕當年欽點的狀元?」燕誠帝的一句話宛若一根鋒利的刺直直扎進許策的痛處。
在別人眼裡,他是當朝第一個連中三元的人中龍鳳,可他心裡卻立著明鏡,殿試的第一名他拿的名不副實。
就連他那一向刻薄寡情的祖父許晉都讚歎柳長彥的文章狀物之精,明理之深,是他們這群人萬分不能及的。
燕誠帝自然也能辨出誰更勝一籌,只是當時祖父聲稱自己年老體衰,對國事力不從心,一直向陛下請示抱恙歸鄉休養。
多半是念在許家有功,燕誠帝賣了幾分薄面給許策,才欽點他為狀元,奪得連中三元當朝第一人的美名。
這名不正,言不順的狀元之位自然是深深扎在許策心頭的一根刺,今日燕誠帝狀似無心的嫌棄至極口吻就如同把這根深埋的刺血淋淋地拔出來。
更令他眼底燃起重重怒火的是柳長彥竟然又進了陛下的眼中。
許策承認自己嫉恨這真正的狀元郎,他想不通一個窮鄉僻壤里出來的寒門書生,無權無勢,本應眼界狹隘,哪來的這般驚艷絕才?
難道真的是金鱗豈非池中之物?
驚心動魄的面聖已讓許策背脊浸濕一身的冷汗,沒想到回府的路中又遇到幾個粗鄙淺陋的蠻夫,氣勢洶洶地便朝他走來。
一個比一個孔武有力的壯漢將他團團圍住,嘴裡嚷著,「就你這臭小子騙我們妹妹啊?」
還沒等他解釋,幾人的碗粗似的棍棒和拳頭便如狂風驟雨似的砸在許策的身上,叫他眼前只剩下一片暗黑混沌。
這時許策才發現自己居然除了護住腦袋之外,竟毫無還手之力。
即使大聲嚷嚷著自己是許國公的小公爺也無人在意,簡直是沒有教化的野蠻人。
直到官府的人姍姍來遲,這群人才如鳥獸作散,不見了蹤影,只剩下衣衫襤褸、滿臉淤青傷痕的許策強撐著從地上屈辱地爬起來。
回憶戛然而至。
他緊鎖著眉頭,面色陰沉得嚇人,不管下人們的驚呼擁簇,悶頭徑直向書房走去,卻迎面撞到逆著光急沖沖走來的許淵。
許策一愣神,便被許淵突如其來的一巴掌扇得眼冒金星。
「......父親。」
他難以置信地捂住臉頰,這一巴掌比那群人的拳棍更加火辣辣的疼,那股熟悉的屈辱感又湧上心頭。
許淵冷哼一聲,怒不可遏,「你心底有我這個父親嗎?你瞧瞧你做的好事,將你祖父和父親的老臉都丟光了,許國公府的臉面都讓你丟盡了!」
許策不怨不惱,默默收回捂著臉頰的手掌,幽幽道:「許國公府的臉面不是早就在父親寵妾滅妻,殘害嫡子的時候就已經沒有了嗎?」
「你——」許淵氣涌心頭,眼見甩起手一巴掌又要落在許策的臉頰上,卻被一根烏黑油亮的拐杖憑空鉗住了胳膊。
這通體漆黑的拐杖上燙金的字體烙在上面「鞠躬盡瘁,赤誠不渝」,許淵立馬收手,斂起臉上的狠戾,恭恭敬敬道。
「父親。」
「祖父。」許策乖乖拱手彎腰。
許晉年事已高,鬍子花白,飽經風霜的臉上布滿深深的溝壑,但卻有雙炯炯有神的雙目,聲音洪亮。
「你們父子在這裡劍拔弩張成何體統?讓下人看了笑話。」
「是,父親,我的錯。」許淵一轉剛剛狠厲絕情的模樣,變得謙恭溫順。
「行了。」許晉的視線掠過許淵直直落在身後一直弓著腰的許策身上,「策兒,你隨我過來。」
許策挺直脊背,對身後陰冷毒辣的視線置之不理,緩緩踱步跟在拄著拐杖前行的許晉身後。
許國公府的書房正燃著搖曳的紅燭,光線傾瀉而下,映襯著許晉蒼老的身影恍若一座巍峨的山。
他的確是支撐許國公府最後的一座山峰,如今許家還強撐著舊族功勛的繁榮,可一旦他倒下,許國公府也會轟然倒塌。
「跪下。」許晉蒼白雄渾的聲音回蕩在書房。
許策面不改色,直挺挺地跪在堅硬的地板上。
「你父親是個沒骨氣的草包,我縱容他,但是你不是。」許晉不急不慢道,「你可知你今日怎麼惹怒了陛下?」
「孫兒不該直言不諱,口無遮攔,惹惱了陛下。」
「錯!」許晉的拐杖重重砸在地上,發出沉悶的「咚」聲,似是在敲打許策的心尖,「你錯在與那高庭生作對。」
「他是手握大權的內閣首輔,是你未來要恭恭敬敬對待的人,人家是朝堂上運籌帷幄幾十年的老狐狸,你這毛頭小子非要頂撞他做甚?」
許策緘默,他自知那人的滔天權勢,本無意與高庭生作對。
但柳長彥突然蹦出火上澆油,他一時衝動上頭,只想著怨懟柳長彥,卻字字誅在高首輔的心上,得罪了最不應得罪的人。
他啞口無言,重重在地上磕了個響頭,向辜負許晉的期望賠罪。
今日燕誠帝商議國庫空虛之事,吏部尚書錢康泰直言是去年的開支遠超於預算才落入如今窘迫的境遇。
引了話頭,許策太過急功近利,立刻上前講了番國庫空虛、百姓疾苦皆是地方官的盤剝與貪墨導致的話。
燕誠帝頻頻頷首,似是讚賞。
誰料錢康泰再言卻是含沙射影,針對的是當今的首輔大人。
與他高家私交甚密的工部、兵部尚書,其掌管的部門都是開支如流水似的,字裡行間透露著幾個大臣暗中勾結,中飽私囊的意味。
許策並不想招惹高庭生,立馬屏言不談,直到那沉默寡言的柳長彥主動上前為高首輔開脫。
他忍不住反唇相譏,卻不知這一舉動正踏進了柳長彥的圈套。
柳長彥不卑不亢,緩緩道來兵、工部入不支出的緣由。
江南水患不息,長江下游一帶百姓民不聊生,修塘挖渠迫在眉睫。北越邊境一直騷動不安,糧草兵馬決不可斷,這種種開支自是無法節省。
滴水不漏的解釋讓人無法辯駁,到最後許策竟頭腦一漲,被柳長彥牽著鼻子走,竟將這國庫空虛的罪名安在了皇宮開銷巨大的頭上。
這皇宮的主人可是正坐在寶座上的燕誠帝,皇宮開銷無度,這無疑是生生打陛下的臉。
許策後知後覺,霎時心驚膽戰,後背的衣物被冷汗浸透如水洗一般。
陛下果然勃然大怒,雖未發火,面色卻陰沉可怖,甚至譏諷起他這狀元之位名不符實。
柳長彥既維護了高首輔的名聲,又討得了陛下的歡心,倒是他許策將這朝堂上最有權勢的二人得罪乾淨。
最令人錯愕的是,燕誠帝居然主動詢問起柳長彥是否是永嘉長公主的先生,又語氣溫和地問起他眉間的傷疤。
柳長彥搖頭只言是無心之失,陛下卻言他那千嬌萬寵著的長公主有些無傷大雅的壞脾氣,讓他多包涵忍耐岑玉皎的小性子。
君臣親近的姿態別提有多麼令人艷羨。
這場博弈,他是輸的一敗塗地。
「你厭惡嫉恨柳長彥,人家卻踩著你得了陛下的青睞,如今可是比你官大一級的翰林學士。」
許晉恨鐵不成鋼,咬牙堅持道:「你說說你,好不容易讓陛下忘記柳長彥這個蒙了塵的明珠,你倒好,又親自幫人家拂去灰塵。」
許策握拳,指尖硬生生地戳進皮肉里卻一聲不吭,硬是未哼出半句疼來。
「這朝堂權謀之術你也學了不少,這次只當長個教訓。希望你牢記在心底,下次如若還這般犯傻,就不僅僅是跪書房這樣輕鬆。」
「我與那高庭生也是多年的老交情,看在我這張老臉上他不會與你這冒失的晚輩計較,你且寬下心。」
許晉望著聽話懂事的孫兒滿身狼藉,傷痕遍布,終究是心生憐惜,從鼻腔冷哼一聲后讓他起身。
他收起拐杖,語氣頗為慶幸,「還好有個永嘉長公主對你情深意重,有她替你在陛下面前美言幾句,你今日的蠢事也不妨礙與陛下的關係。」
「長公主及笄在即,你也該將與她的婚約敲定下來,切不可再拖,及笄禮后,便迎娶公主入府。」
「是,祖父。」
許策擰著眉頭,望著許晉殷切的目光,終究將這段日子岑玉皎對他避之不及的事情重新咽進肚子里。
他心底還以為是矜貴傲慢的小公主耍脾氣,未曾料到他與秋嫣的私會的事情已然被岑玉皎撞破。
更沒有想到,難咽下這口氣的小公主正謀划著如何讓許國公府傾廈。
回到房中,因著急牢牢攀住岑玉皎這棵金枝,許策甚至來不及處理傷口便急急忙忙鋪開信紙,沾了墨汁,深情款款地凝神下筆。
「皎皎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