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謁金門(一)
「諸位愛卿,還有其他事情嗎?沒什麼事的話就退朝吧,快些去忙自己的事才是正道。」龍椅上身披黃袍的中年男人看著殿外,初升的朝陽將外面的白玉石階染成淡黃色,和大殿的顏色交相輝映,甚是好看。
「這景色倒是和她的性子很是相像呢,不知她是否會喜歡,不如哪天叫她一起來這裡看看。」男人心裡想著,眼神逐漸隨著思緒飄向了遠方。
階下文武百官看到皇帝這副樣子,不由得有些進退兩難,只得一動不動地拿著笏板繼續獃獃地站著。雖說這位皇帝更喜歡實幹而非殿議,所以確實不那麼勤於朝政。但儘管如此,以前也會認真聽取每一位朝臣的發言。
可自從半月前,皇帝每日上朝便總是走神,好在之前沒什麼大事,偶爾錯過幾個人倒也沒什麼,可今日這留到最後的確實是件大事,但又沒人敢說話打斷皇帝現在的思緒,就陷入了現在這樣尷尬的局面。
「咦,諸位愛卿怎麼還在這裡,既有事為何又不直說,可是什麼難言之隱?」男人在龍椅上疑惑地問著下面依舊站得整整齊齊的眾臣,似乎並未意識到自己之前一直在走神,台下百官此時也不敢再去拆皇帝的台,只好順著話頭向下說。
「陛下,此事確實有些麻煩,若臣等下面的話不夠恰當,還望陛下恕罪。」為了不讓尷尬的氣氛持續下去,台下整整齊齊地排成兩列的文官中,站在左側一列隊首的一位老者站了出來,向著皇帝拜了一拜后,終於開口說話打破了這種尷尬。
「哦,原來是王首輔,你我合作已有二十餘年,朕何曾因為議論國事而生氣過?這倒顯得你我君臣二人間生分了,王首輔就儘管直言吧,無妨無妨。」
雖然皇帝表現的很是豁達,但聰明人顯然都不會把這事當真,能做到首輔之位的王大人自然也不例外,聽到皇帝的話后,這位年逾花甲的老人手舉笏板,又對著龍椅上的人恭恭敬敬地又行了一禮,才開口說話。
「說正事之前,臣倒是要先恭喜陛下。」
「哦?朕倒是想聽聽,這喜從何而來?」
「自然是恭喜陛下,大寧江山必將千秋萬代。」王首輔雖然年事已高,但說話時卻中氣十足,短短一句話卻始終縈繞在殿中眾人的心頭,引起了他們的思考,只是沒有人知道,他們到底是同心協力,還是其心各異。
「這說法又是從何而來?首輔可不要是因為什麼天象龜卜之說而有了這樣的想法啊。」
「自然不是,既然千秋萬代,必然得能薪火相傳才是。微臣要恭喜的,正是恭喜陛下,太子實乃人中龍鳳,必能傳承大業。」
「呵,看來你們今天想說的事情,就是和太子有關了。」
「是,望陛下恕罪。」
「臣民進言,何罪之有,有話直說便是。」
「是。陛下先前將春闈之事交由太子負責,近幾月來太子確實盡心儘力,但又不獨斷專行,從善如流,將前期的各項安排處理得井井有條,太子在這個年紀能做到這樣,真是常人難以企及,陛下真是好福氣啊,不像我那些不肖子孫……」
「行了行了,差不多就可以了,我自己的兒子什麼水平我難道不清楚嗎?有話就快點之說,別在那裡拐彎抹角的。」
「是老臣多言了,那臣就直說了,太子殿下雖然在前期的安排上相當老練,但對於考試內容的想法和調整,恕老臣直言,有些思慮不周了,不利於大寧王朝之穩定啊。」
見到一人之下的首輔已經主動提起這件事,想要進言的群臣顯然有了更多的信心和膽量,一時間殿內變得吵鬧起來,直到一直默默立侍在皇帝身邊的太監重重地咳了一聲,才讓殿中重歸安寧。
於此同時,首輔身後的禮部侍郎站了出來,「首輔**遠矚,深謀遠慮,所思遠極,微臣才疏學淺,只能看到眼下的危險。不過畢竟此為臣所負責之事,陛下與首輔大人不妨讓臣將這事先講明白,再交由陛下定奪。」
「那何侍郎就請講吧。」
「前些日子臣等禮部官員與太子殿下一同商議今年春闈試題內容,太子殿下在看過往年試題后覺得這些題目『有失偏頗』,說書籍在當世乃昂貴之物,若『明經』『進士』這類考校考生讀書廣度的題目,對寒門學士並不公平,違背了太祖皇帝設立科舉的目的,於是竟想要大量增加以往很少提及的『明法』『明算』的內容。」
這番話和近日內心的糾結,又挑動了殿內諸多禮部官員的內心,一個個又蠢蠢欲動。不過最終,這些躊躇的目光匯聚到了一處,一位站在文官列第五排,白髮蒼蒼的老者,老人有些蹣跚地走出隊列,緩緩地朝皇帝行禮。
「馮老學士免禮,既有事要說,那些虛禮就不必了。」
「謝陛下,依老臣拙見,『明法』乃酷吏**之道,學子只需以此為戒,而不必過多涉獵;增加『明算』則更是荒唐,現如今的算學已足夠朝中政務,只有商賈這等小道才更需要算學,而春闈儘是我朝之鳳毛麟角的儒生,竟反需要向這等旁門左道學習,豈非不倫不類,倒行逆施,破壞禮樂之舉?」
「哦?竟有如此嚴重?前些日子朕見太子做這件事一直興緻勃勃,便以為沒有什麼差錯,也就沒有過多過問,想不到事情竟如此棘手。首輔有何高見?不妨說出來大家一起討論一番,這裡這麼多能臣猛將,一起想想總歸是有辦法的。」
「陛下,此事涉及春闈試題,恐怕……」王首輔說著還在四周掃視了一圈。
「這有何妨?諸位都是朕的肱骨之臣,難道還會把題目泄漏出去毀了朕的名聲?」
這位已經登基二十多年的皇帝以很放鬆的姿態坐在龍椅上,用溫和的目光掃視著眾人,笑呵呵地說著這樣的話,給人一種如沐春風般的感覺。但對於這些在官場浸淫多年的文臣武將而言,沒有任何一個人會把這樣的姿態當作這位陛下真正的態度,但同時卻又不能落了皇帝的面子,直接拒絕這樣的「提議」,於是殿中又陷入了一片進退兩難的靜默。
每當這樣的時候,那些德高望重的重臣在朝堂上最大的作用之一便體現了出來——打圓場,而此刻,接下這般重任的正是王首輔身邊一位國字臉的中年人,「陛下仁德之心,我等倍感榮幸,感激涕零,自當為陛下分憂。然而科舉乃本朝立國之本,不可輕易更改歷來禮數,望陛下以禮為重,我等自當退去。」
一番進言后,皇帝似乎依舊面色如常,看起來只是短暫地思考了一下,便依舊用著平易近人的語氣給出了毋庸置疑的回答,「徐愛卿說的倒也有些道理,不過正因此乃我朝大事,集思廣益當然更好,今日我先聽聽王首輔的憂慮,明日會讓太子上朝一同與諸位討論。退朝吧,王首輔,與我去御書房一敘吧。」
聽到這番話,殿下許多臣子的「勸諫之心」又不由自主地動了起來,只是皇帝顯然也很理解他們的想法,於是這番話落下后,還未等他們作出反應,便已起身向外走去,這時再出言阻攔皇帝顯然會變得相當危險,便只好整整齊齊地躬身目送皇帝遠去。
御書房內,香爐中裊裊升起的青煙彌散在空氣中,卻依舊壓不住濃厚的墨香,只是在這些氣味之下,似乎隱藏著一股苦澀的味道,隨著公公一路走來的王首輔似乎聞到了這若隱若現的味道,微微皺了下鼻子。
寬大的書案上有些雜亂地鋪著許多奏章,桌上早已不剩多少空間,甚至連文人雅士們平日里最愛把玩的白玉筆架、鎮紙都被遮掩住了它們的「美貌」。而在桌上僅剩的狹小空白地帶,對放著兩隻青瓷茶杯。
「近些日子奏章確實有些多,又常在御書房休息,這裡著實亂了些,但畢竟事關天下萬民,還望王首輔莫要再以禮法之說勸誡朕了。來坐,嘗嘗今年西湖的新茶。」
「陛下莫要再折辱老臣了,當年臣年輕氣盛,總覺著一鼓作氣悶頭做事就是為官之道,後來才發現當時的想法有多可笑,不過如今陛下龍威浩蕩,應該再無人會像臣當年那般對陛下了。」
兩人小口地品著杯中的茶水,回憶著少年時的回憶,說到當時的無知與輕狂,二人之間的爭吵與不滿,都溶在了這茶水間,化作茶水入喉時淡淡的一笑。
相比於老茶,新茶的清爽口感很難讓人感到膩味,一時間已有數杯茶水落入二人肚中,已經年逾花甲的首輔未免感到有些腹脹,於是終於停下了對於過去的回憶,將話題引向了今日的正事。
「年輕還是好啊,有著用不完的力氣,哪像現在的我一樣,每天太陽落山就昏昏欲睡,哪還能像當年一樣追著陛下勸諫好久呢,唉。」
「朕倒覺得愛卿有些過謙了,朕若是某天做的不好了,相信首輔還是會有用不完的力氣的勸諫朕的,這可是當年愛卿在冰天雪地中向朕立下的誓言呢。」
「想不到陛下竟還記得臣之妄言,實在令臣誠惶誠恐。」
「朕登基這二十幾年,始終有愛卿護佑左右,乃朕與大寧王朝之幸,首輔之金玉良言,朕自當謹記在心,若是蒼天開眼,望愛卿能再護佑在泰兒身邊才是。」
聽到這番「危險」的言論,坐在皇帝對面的老人猛地起身跪下,周圍的侍女也都驚慌失措地齊齊跪下,口中不停喊著「萬歲萬歲萬萬歲」,「陛下何出此言,臣虛長陛下十餘歲,更何況陛下乃天命之子,怎會需要老臣去護佑太子殿下?」
「朕不過是說說而已,你們何須如此緊張,都起來吧。所謂『朝看花開滿樹紅,暮看花落樹還空』,這些事情誰能料到呢,只是以防萬一而已,什麼『天命之子』,『萬歲』之類的說法,誰不知道只是騙騙人而已,怎得連愛卿這般飽學之士也會當真?」
「微臣以為,人應常懷敬畏之心,相信這些話不會使陛下長壽,但代表著臣對陛下的敬畏之心。」
「敬畏之心?有些意思,那你覺得太子對於舊禮有敬畏之心嗎?」
「嗯?」皇帝突然間轉移的話題讓王首輔有些猝不及防,不過也只是微微愣了下,「微臣只見過幾次太子殿下,但發現殿下勤奮好學,舉止得體,一舉一動間有古人之風,如此看來,微臣以為殿下對於舊禮自是敬畏的。」
「哦?可朕覺得禮部不這麼認為,連朕的禮部都認為太子不合禮了,王首輔竟還覺得太子敬畏舊禮?」
「此次春闈之事乃是太子殿下一時看法,臣看的乃是太子殿下一直以來的行為舉止,自然更值得堅信。」
「既然有了首輔的支持,朕就安心許多了,那朕再去同太子聊聊吧,首輔可願同去?」
「微臣還有諸多公文需要處理,就先告退了。」說著走走停停向外退去,眼神中混雜著思考與猶豫,最終在御書房高高的門檻前站定,「陛下,臣還有一僭越之言,望陛下莫要怪罪。」
「愛卿但說無妨。」
「微臣覺得太子殿下作為儲君,往後會做出許多事關社稷的覺得,一生中總歸會做些可能帶來嚴重後果的決定,不如在陛下能為他控制局面時讓他看到這樣的後果,以此為鑒。」
「嗯,倒是有些道理。」皇帝沉吟著揮了揮手,「首輔先去處理公文吧,朕倒是妨礙你許久了。」
「為陛下分憂乃臣子分內之事,陛下何出此言,陛下也莫要過分累於案牘之間了,保重身體重要。」
「昨天太醫也這樣勸朕來著,看來首輔是打算把內閣變成太醫院了?」皇帝笑呵呵地開著玩笑。
「畢竟陛下您才是大寧王朝的頂樑柱,若真龍體不安,何止內閣,整個朝堂都要成了太醫院了。」
「朕知道了,首輔去忙自己的事吧。」
「臣告退。」